葛娣素來是膽大包天的人, 雖是子，卻極有氣魄，那丈夫徐大發, 又是個耳子的，買活軍來了之后，徐家如今倒能讓葛娣做八分的主。葛娣想應聘當，徐大發竟就真擱著一天20文的活計不干, 陪往城里走一遭——單獨讓進城倒還是不太敢的, 倒不是怕葛娣跑了，只是多年留下的老規矩，不敢讓婦一人在村外行走。

二人天未亮就出發，一路的忐忑不消多說, 好在今日無論如何都不會走空, 便是未謀到職位，也帶了籌子來, 想在縣城里采買些年貨。吃食上無須多說，今年是盛的，村里自產的小食都有好些。葛娣是想看看棉花的價格，若是有了棉絮賣，便想著絮一床新被子, 再扯上布，換一套被面，并給家里老小做一新服。臨縣之前商路不通，久已未有棉類應市，雖然隔壁許縣便產棉, 但臨縣這里大多村民, 家中的棉被至已有十年以上, 便是再怎麼彈，在冬日的寒效果也是越來越差了。

前陣子和許縣的商路通了之后，臨縣的糧食、鐵、鹽，許縣的煤、棉，都開始互通有無，棉布、棉絮有了供應，但價格依舊居高不下，因數量還是有限，而且也被縣里的殷實人家爭購——如今村里沒了地主，自然比不上縣里的人有錢了。葛娣是想著距離上回進城已有一月，只怕價格已落下來了，叩門衙以前都還在惦記著此事，在衙門里暈暈乎乎轉了半日，又被去見了謝六姐，得了幾句勉勵，令三日后來上工，一日35文等等，更是心起伏，走出衙門平復了好半日，方才去西門等徐大發。

徐大發先是依著妻子的吩咐，到縣里各商鋪去探探價格，兩夫妻約好了在西門見面吃早飯，葛娣到時，徐大發還未歸，恰好人也多散去，便在鼎邊糊的攤子旁坐下，笑道，“味兒好鮮！給我來一碗。”

一碗鼎邊糊是兩文，比鴨湯米要便宜些——但里頭是沒有的，鴨湯米里時而有些架、鴨架什麼的，油星也多，鼎邊糊味道更清淡，米調糊狀，在燒熱的鐵鍋兩邊淋下，結塊后鏟湯里稍煮即可，那湯頭油星不多，切了細細的白菜、瓠瓜在里頭，喝著卻很鮮，鼎邊糊口即化，和米比，更靠近臨縣老輩人的口味。葛娣喝了一口便道，“加了干海帶！”

“干海帶是便宜了，如今價格又降，皇榜上講的，干海帶泡水，煮菜時加一些便鮮，也要常吃海貨，否則要得大脖子病呢。”出攤的老板也姓徐，三十來歲年紀，半年多胖了不，拉起白巾一邊汗一邊講，“你往東門去，有個云縣海貨鋪，那里是最便宜的，貨也正，又干凈，極是好。”

葛娣聞言忙謝過老板，又到一邊攤頭買了炸焦圈，這是面糊調的味，倒模中，放在滾油里炸，焦香油潤，和清香鮮的鼎邊糊乃是絕配。炸焦圈的是徐老板的兒媳婦，呵呵笑道，“娘子好吃頭。”

這早餐雖無，但對農民來說卻也奢侈，兒媳婦的話有些聽頭在里面。葛娣心道，“我將來一日掙35文，如何吃不得？”面上卻不，只一笑，又揚手招呼道，“人，這里！”

徐大發從遠匆匆走來，他卻要吃米，端了一碗來，葛娣還為他要了兩個焦圈，那兒媳婦便彈舌頭，發出‘嘚、嘚’的聲音來，仿佛對他們的奢侈很看不過意似的，吃公爹一勺子敲在手上，斥道，“還不快多炸些圈子？一會上課又遲到！初級班都上了三次了還畢業不了！”

徐大發聞言，便向著葛娣一笑，他們這些鄉下人進城，原本都是怯意，如今反倒沉著多了，甚至還有些優越：他們夫妻都是初級班畢業了的，葛娣說不定還有從中級班畢業呢！

“吃罷，一早走這樣多的路，還不快多喝幾口熱湯？”他們早起只各自就著灶頭的熱水泡了半碗剩飯，撥了些雪里紅配著，一早忙里忙外，肚子里早空空如也，徐大發聽妻子這一說，忙不迭喝了兩口鴨湯，又一氣嗦了半碗，嚼了半個焦圈，將那圈子里沁出的油吮進去，方才心滿意足地一嘆，道，“棉絮有了，城里那彈棉花的鋪子已重新開門，現在都按籌子算，一床八斤的棉被，含了工錢在，要一兩銀子，不含被面。”

在過去的老時里，棉絮也有六分銀子一斤的，但工錢還要另算，因彈棉花也是技活，并非人人都會。這些年銀子不值錢，上次葛娣來，棉絮要一錢五分一斤，如今是跌價了，一錢銀子一斤，八斤是八錢銀子，再加二錢的工。葛娣聽著點點頭——被面自然是要另行籌措的，儉由人，這沒什麼說的。

一床要價一兩多的棉被，在普通人家，也是頗為貴重的財產，且要使用多年，葛娣本來也只準備做一床新被，給公婆睡了，公婆這一床便可換給兒們，至于他們夫妻，只能睡兒替換下來的那床最老最的棉被，而他們這里淘汰下的棉被，也可送給更窮的親友讓他們過冬。不過這價格說不上便宜，若是買了棉被，今年怕就做不了新了——這又有一點不好，葛娣三日后要來上工，若還穿以往那些補丁疊補丁的舊，恐怕難免被同僚嘲笑。

兩夫妻正在籌劃年事，徐老板找了個空檔也熱心幫他們出主意，又得知葛娣已在城謀了個職務，不免大拍髀，夸贊滿臉機靈，又嫌棄自家兒子兒媳都不夠機靈，他這把年紀還要來出攤子謀活路云云。因聽說了葛娣的顧慮，便忙為支招道，“還是東門，買活軍開了間裳布料鋪子，把松江布販來賣，昨日我去張，說是今天到新貨，你們可去看看。”

二人聽說此事，忙吃得快了些，徐大發吃了自己的米，連湯都喝了，又把妻子剩的碗底掃空，抹抹送了碗，稱了聲謝，便和葛娣一起，一路走一路低聲商議，葛娣這時方把詳說給他聽，徐大發聞知葛娣竟要衙門為吏，也是又驚又喜，便拍板道，“那便扯布去，至要先為你做兩裳。”

因怕海味腥氣，二人便先去了裳鋪子，果然見到里頭幾個伙計正在拆著包袱，把一疊疊的鮮亮裳往下倒——都是從前未有見過的亮橙，便是連都未有這麼純正的。葛娣和徐大發在外頭看了，唬得都不敢進去：若是，他們可不敢上手，農戶的手何等糙，是順著一，怕都要勾了去。

“便放心進來看！”里頭那伙計是買活軍的娘，拿著那裳往外扯開，“你瞧罷，堅牢得很！你用死力都撕不開，若撕開了，我送你兩套！”

徐大發便乍著膽子了一，撕是不愿的——哪里舍得！但是這麼一，也覺得堅韌，妙不可言，再看袖口，是一種從未見過的工藝，做得極窄小，但手過去之后便箍在腕上，轉之間無不如意。是這做工想來便值得幾兩銀，簡直便是天宮仙！

唯獨一點，想來因為是□□之故，形制和常服不同，是上下做的一套，便是子大小也沒有裳，還有些明顯過長過大，想來仙宮眾人必定是要更胖大許多，便連北方流民都難以比較。那娘道，“買了大的也好，手巧的媳婦裁剪一番，便可給孩子們做一件了。不過這布極厚，很難走線，你們要思量清楚。”

再一問價，不過是三百文一套，兩裳半床棉被！實在是太便宜！葛娣幾乎失去理智，要傾其所有購買裳，那娘卻笑道，“這可不行，這是六姐給你們謀的福利，一人買兩最多了，還要登記住址姓名，你付錢了，翌日送貨上門。”

葛娣一聽便知道其中道理的，便忙為家里買了八件——孩子們還不算人口，兩夫妻與老兩口，只能買八件，又挑了大小，扯了徐大發去買了兩斤干海帶，將所帶去的籌子全都花了，回來鋪子里，好說歹說，以自己吏目的份擔保，先帶了一件裳回村，與徐大發一路疾走，都是興莫名。徐大發道，“帶回這消息去，瞧村里還有誰敢說你！你若不當吏目，我們村可趕得上這麼大的便宜麼？”

裳總是有限的，尤其是大碼裳，早去一日，買到的機會便大了一分。葛娣想到那裳下地做活的方便堅固，腳下更輕快了幾分，心念也是一，又和丈夫商議道，“我三日后便要搬進宿舍，之后七日方才能回家一天，你不如趁早也在城里尋個差使，哪怕和徐老板一般，擺攤賣鼎邊糊也好，將孩子也帶進城里來——別的不說，在城里孩子上學都方便。”

徐大發沉默有頃，方才道，“話是這麼說，但家里的地，好容易這幾年多打了些谷子，我一進城，誰來種？弟弟們年紀還小，只能算半個勞力，爹娘怕種不完呢。”

葛娣是早想好了，聞言毫不考慮地道，“你傻麼？前些年我們這里日子過不下去，你妹妹嫁到許縣去了，哥哥跟老四一起去諸暨扛活，被東家看上留用做了贅婿，許縣那里的日子不好過，妹妹嫁了個長工，能有什麼家計？先讓他們回來再說，便是哥哥，也可以托人去信尋一尋，聽徐老四說，諸暨如今也的很，若哥哥那贅婿做得不舒坦，便回來種地也好些。”

葛娣這般做，那便是要一門心思在吏目這條路上做下去了，徐大發則不免舉棋不定，恐怕自家的田地沒個明確說法，被兄弟姐妹占了去——還有那鐵犁，剛買了沒多久。葛娣見他這般，不冷笑道，“你想想，做吏目才門便一日三十五，將來是多？在家種地一年到頭又是多？眼里便只有你的犁！”

徐大發無話可說，半晌道，“妹妹那里，托人帶個話也罷了，哥哥那里又如何聯絡？”

葛娣有竹，“王舉人便是從諸暨來的，總要往家里帶信吧？托便可，如今我和他們夫妻都在衙門做事，待我上工后站穩腳跟，便尋王太太托個人。”

其實就算要去找王舉人請托，徐大發也不會如何，雖說是不守婦道，但如今臨縣娘哪個還把婦道放在眼中？更何況葛娣多年勞作，也無甚麼姿可言，二人合在一過日子，挨了這麼多年的艱辛，終于見到一點曙，勁都是恨不得匯在一使，聽葛娣如此安排，也并無異議，又惋惜道，“若你家里還有些人口，也正好提攜……哎！如今六姐來了，真是上天垂憐我等，只盼著日后再無瘟疫災兵，六姐菩薩長長久久，永遠不離開臨縣！”

葛娣心里對六姐的激，只有多沒有，只是生務實，已開始安排日后行止。剛一回村，立刻去尋村長，又給他看了裳，全豪村都轟起來，倒把的事忘在一邊，葛娣樂得如此，在家收拾行裝，又將兒們略微安頓，兩日后便提前城找人報道，和徐大發一起，先分頭去澡堂沐浴，又將包袱給買活軍，讓他們去熏蒸除蟲，自己往宿舍去，里外打掃，鄰居認門，如此安頓了一番，第二日一早便進衙門報道上工，開始了自己的吏目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