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的大門閉，只約有線從門和窗戶進來。

項前進悶頭蹲坐在板凳上，面前站著虎視眈眈的宋恂和吳科學。

“宋哥，吳哥，你們也坐吧，那麼嚴肅干啥，搞得跟三堂會審似的！”

宋恂坐回去，隨意挑揀了一塊塞進里，“說說吧，這是哪兒來的？”

項前進沒心沒肺地說：“你甭管哪來的，有得吃就行了唄。”

“那行，以后半個月吃一次吧。”宋恂扔下一塊骨頭，沒什麼誠意地說，“我們每個月才給你十塊錢，總吃那是占你的便宜。”

項前進傻眼了。

“不是說，錢不夠就找你們要麼？”

宋恂吃著，理所當然地點點頭：“話是這麼說的，沒錯。不過，這又不用花錢，我們給你那麼多錢做什麼？”

好家伙，你這是想白吃我的啊！

項前進從板凳上跳起來，城里人耍起無賴咋比他還不要臉呢！

“誰說這不花錢？我花錢了！”

“哦，你花了多錢？”

“四塊呢！”

“這多錢一斤？”

“八，”項前進想了想，又改口，“九。”

“這兩只是多重的？”

“四斤吧。”

宋恂發現，這孩子好像不太聰明的樣子……

旁觀的吳科學嗤笑道：“沒看出來呀，你還是個散財子！三塊六的給人家四塊錢！”

項前進虛張聲勢地嚷嚷：“有的吃就不錯了，你們管那麼多做什麼！”

“我怕有人找我要！”宋恂指向大門，外面還在嚷呢。

仿佛是為了配合他，堂屋的門突然被人砸得哐哐響。

“項前進，你給我出來，是不是你小子了我的！”人被氣狠了，聲音尖利又暴躁。

后面還有男人在勸著什麼。

宋恂用眼神詢問，外面這兩人是誰？

項前進拉著臉不吱聲，不過，被他盯得久了，還是有些犯怵的，慫噠噠地說：“支書家的賈桂花和男人。”

宋恂譏誚：“你可真會挑人家！”

都要可著最大的。

“你們別擔心，”項前進滿不在乎地昂著腦袋，“這我一口沒吃，他們賴不到我上。”

宋恂不再跟他廢話，起出門。

吳科學這會兒只恨自己不會說土話，不然哪用得著宋恂出面跟同志吵架！

*

宋恂打開大門，迎接他的是滿院子的人。

這會兒剛下工，正是晚飯時間。

聽說支書家丟了，賊還可能是隊長的侄子，左鄰右里都端著飯碗跑來隊長家看熱鬧。

大家正等著看支書閨大戰隊長侄子的好戲呢，走出來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年輕人。

“這小伙子是哪個啊？好像沒見過？”

“看穿戴就不是咱們這兒的，約是新來的知青。長得還怪神的！”

“我知道，他是在大瓦房上班的，剛進村就被賈紅梅弄來跟外甥搭伙了。”

“那紅梅就不地道了，外甥什麼樣，外人不知道，還能不知道？還不如去我家搭伙呢，我家也有空屋子。”

看熱鬧的人七八舌地議論，叉著腰罵街的人，也有一瞬的怔忡。

“你是誰啊？項前進呢，讓他出來！”

見到來人，賈桂花的聲量明顯減弱。

宋恂自報了家門，看是個著肚子的孕婦，便提議：“要不咱們進屋坐著說話吧？的事好商量。”

再說，被這麼多人圍觀，討論自己吃了人家的事，實在是不面。

賈桂花懷著子折騰一通，確實累了。

輕哼一聲，就要往屋里走。

可是，隔壁院里卻有人出了聲。

“桂花姐，你咋來了呢？”項小羽隔著籬笆墻沖他們招手，“前進那邊連個像樣的凳子都沒有，你進去干啥呀！快到這邊來坐，我給你泡個紅糖水喝！”

在下工回家的路上就聽說，賈桂花因為兩只的事打上門了。

趕慢趕往家跑，卻還是晚了一步，那個白天鵝宋同志已經跟正面對上了。

這還得了？

賈桂花是什麼人，最清楚了！

為了這兩只的賠償，不從宋恂上下兩層皮，那都不算完！

“還不是項前進了我家的！人證我都帶來了！”

項小羽推開籬笆門，穿過人群挽上賈桂花的胳膊，親熱道：“要啥人證呀！一準兒是那臭小子干的，咱們隊里再沒有比他更淘的小子了！”

見問都不問項前進，就痛快地認了賬，賈桂花心里稍稍氣順一些，嗔怪道：“你們真該好好管管他了，再這樣下去怎麼得了！今天是到我家了，我們不跟他計較，要是到那厲害的人家，不得打斷他的呀！”

眾人心想，看你這架勢，不像是不跟人計較的啊……

“怎麼沒管呢，我爹真是為他碎了心！只是那小子打小就這樣，一不留神就給你闖個禍。”項小羽將安頓到自家院子的板凳上，嘆道，“我家窩里的被他禍禍得差不多了，這不就跑去你家搗了嘛。”

賈桂花見三言兩語，就想把項前進的盜行為定孩子搗。

吊梢眼一挑就想反駁。

項小羽笑瞇瞇地安：“他要是真想，就去別人家了，哪會到支書家？他是知道你肯定會找我爹告狀，才敢進你家窩的。就等著我爹給他屁呢！”

賈桂花仔細想想，好像有點道理。

到別人家，這事八就不了了之了，畢竟全隊也找不出幾個敢打到隊長家門上的。

徐知青是陪著媳婦過來討說法的，見他們拉拉雜雜半天，說不到正題，就捅了捅媳婦的后背，示意趕提賠償的事。

賈桂花收到提示，便問：“你家隊長叔呢？你一個小丫頭哪能當家，我得找說話算數的談。”

被人瞧扁了，項小羽的笑也淡了下來。

“咱們隊現在最大的事就是爭取機械化養豬場的事，這些天我爹下了工就直接去大隊部開會了。”

宋恂見他們終于談到賠償的事，就走出了人群。

不是項隊長吃的，沒道理讓隊長家幫他們賠。

他沒找孕婦賈桂花，而是看向躲在賈桂花后的徐知青，“這兩只與項隊長家沒什麼瓜葛，不用找他。誤吃了你家的，確實是我們不對，應該賠償多，還是咱們之間商量吧。”

徐知青早就留心觀察過他了。

知道他就是大家私下在傳的那個，大瓦房新來的干部。

想來應該是不差錢的。

“桂花的況你也看到了，”徐知青并沒有直接提補償的事，他指指媳婦，溫聲說，“這兩只是我們家心喂養，準備留給桂花補的。”

宋恂點點頭。

話雖如此，但兩只已經升天了，只能在錢財上補償一二，是變不出來的。

“估計那小子已經把吃了，要不你們按照市價把錢給我們吧。”

賈桂花補充：“我們家的一天喂五頓，一只有四斤重，想養出我們家那樣的大可不容易。”

被人喚作“一嬸”的方臉大娘了話：“桂花，你家養的是鵝還是呀？怎麼那麼重呢？”

其他人就跟著哈哈笑。

可不是嘛，的食量就那麼些，你喂五頓還是八頓，有啥區別。

這話也就能糊弄糊弄城里人。

賈桂花的臉皮還不夠厚，改口說：“那就按照三斤算吧。供銷社的是七錢一斤，平時本買不到。”

徐知青：“有市無價。”

“小宋同志是剛來咱們大隊的，我也不跟你多要，”賈桂花好像給了宋恂多大面子似的，疼道，“就按一塊錢一斤算吧。兩只六斤，一共六塊錢！”

嚯！圍觀的社員都驚呆了！

平時供銷社來生產隊收，都是按照六一斤收的，一只能賣一塊五就不錯了。

到賈桂花這里，居然能翻倍！

這閨可真不像賈支書的種，賈支書多耿直啊！

只看眾人的反應，宋恂就知道這個價錢是很高的。

但他們是過錯方，要不是項前進了，也不會給人家獅子大開口的機會。

他點點頭，沒還價，作勢就要掏錢。

只想趕把事解決，將圍觀的人疏散就得了。

徐知青卻突然說：“價錢不能這麼算！”

大家心想，徐知青還是老實的，不干那坑人的事。

“我家的是母，每天下的蛋還得給桂花補呢。蛋的錢也得算在里面！”

眾人：“……”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呀！

“對對對，你不說我都忘了！”賈桂花看向宋恂，“一個蛋五分錢，我們也不多要，就按照一百個蛋算吧。你給我五塊錢就行。”

宋恂還沒什麼反應，倒是有個年歲不小的老大爺走出了人群。

眾人給他讓開一條路。

幾個中年男人，還客氣地喊他張夫子。

“桂花，差不多就行了。”張夫子的拐在地面上咚咚敲了兩下，“正所謂，太強必折，太張必缺。這位小宋同志已經答應給你六塊了，咱們得見好就收，留一線余地。”

賈桂花對這位所謂全村最有學問的張夫子，向來不冒。

解放前，爹曾在張夫子的私塾讀過一年書。

在看來，他爹賈支書就是個死腦筋，迂得要命。

興許就是被這個更迂腐的老爺子影響的。

賈桂花出一個笑：“張爺爺，你保重好自己的子吧，這種狗的小事，你就別跟著心了！”

宋恂挪過一個板凳，跟一嬸一人一邊，扶著這位巍巍還出來看熱鬧的老大爺坐了。

眼瞅著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還有從遠往這邊跑的社員。

宋恂想到那一百個蛋，不由哂笑。

他確實想著息事寧人，賠償完拉倒。

但可不想被人當柿子，誰都來一下……

宋恂看向徐知青，十分理解對方難似地說：“你家里有孕婦，補子確實要。”

“對呀！你剛來農村，會還不深，想給孕婦補點營養太難了，全指那兩只母呢！尤其是我家的母，一天能下兩個蛋。”徐知青說得真意切。

宋恂：“……”

他雖然不懂養喂豬那一套，但也不能把他當傻子糊弄吧？

一嬸“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大家的都是一天一個蛋，你家的居然能下倆蛋？”

賈桂花扯了扯男人的擺，讓他別說話。

自家這個城里人從來不進窩，哪知道母能下幾個蛋……

宋恂不再理會那兩口子的眉眼司。

他看向項家院子里的窩，問：“項小同志，你家的有三斤左右的嘛？”

“項小”撲克臉：“有一只差不多三斤重的。”

宋恂跟商量：“我出三塊錢，先跟你借一只行嗎？”

項小羽瞬間回過味兒來，也不糾結他的稱呼問題了，連忙點頭：“行啊，不用三塊錢，兩塊錢就夠了。”

說著就跑去窩里抓。

宋恂又看向圍觀的其他社員：“誰家里還有三斤重的母嗎？我先跟大家借一只。”

一嬸最先反應過來，趕說：“哎呦，我家有！宋同志，你等著，我這就回家抓去！”

媽耶，三塊錢一只，翻倍的賺呀！

誰不賣誰是傻子！

再說，人家小宋同志還講究的，只說是借的。

那還有啥不敢的！

宋恂對呆愣的賈桂花夫妻笑道：“賈桂花同志的要。這兩只三斤重的母，雖然不能一天下兩個蛋。但也勉強能讓賈桂花同志每天吃上蛋。你們看這樣行嗎？”

賈桂花夫妻：“……”

*

事解決了。

除了賈桂花兩口子，大家都高興。

宋恂和吳科學一起送走苦主和看熱鬧的鄰里。

張夫子年紀大了，留到最后才走。

他拉著宋恂說：“這事你辦得對！剛來隊里，太則靡，容易被人欺負。”

宋恂笑道：“剛才多謝您跟一嬸幫忙。”

一嬸是這位老爺子的兒媳婦。

張夫子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慢條斯理道：“都是鄰里鄰居的，我家就在你們隔壁。前進那孩子不會過日子，他大伯也忙，有事你就上門喊一聲吧。”

宋恂再次道謝，親自將他們送出了門。

回家的小徑上，張夫子拄著拐兒，慢騰騰地邁著方步。

這可把一嬸急得夠嗆。

“爹，你腳又沒病，快走幾步行不？”

張夫子卻不聽，自顧自地小步踱著，還搖頭晃腦地點評：“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這個后生還不錯。”

“哎呦，爹，你快別掉書袋了。你說的這些，全村也找不出一個能聽懂的。”一嬸吐槽道，“不就是個城里人嘛，還世無其二呢，到了咱們這都得變泥子！”

在家酸文假醋就算了，出了門也要時不時地蹦出來兩句，聽得人難。

“你聽不懂，自然有能聽懂的人。”

能聽懂的宋恂，十分汗地轉進門，發現項小肅著臉，正在教訓終于敢面的項前進。

這個項前進確實應該吃些教訓了，他不打算多管，推開籬笆門就準備回西院。

“宋同志，你等一下！”

宋恂停住腳步：“還有事？”

項小羽掏出剛從他那里得到的三塊錢，出一塊錢遞還回去。

“一只兩塊錢就差不多了，這一塊錢還你。”

許是教訓項前進時的憤怒緒還在，項小羽的臉上格外嚴肅。

宋恂沒推辭，接過來就揣進了兜。

心想，這個堂姐當得還算稱職。

“還有件事，我得跟你說清楚！”項小羽努力擺出教導主任臉，強調重要。

見狀，宋恂也重視起來。

“你說。”

項小羽：“誰跟你說我‘項小’的？”

“我聽項隊長這麼你。”宋恂挑眉，“難道我聽錯了？”

“當然是錯的！”項小羽板著臉，“你以后再不許那麼我了！”

不然就得當我家的上門婿啦！

宋恂從善如流地答應：“那我怎麼稱呼你？”

項小羽表示滿意，然后大聲強調：“我不‘項小羽’！我‘項小’！羽的‘’！”

“……”宋恂等了半天，見沒有要改口的意思，便點頭，“好的，項小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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