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霞是一條北海的極人魚。

顧名思義, 極人魚的鱗飄渺空幻，素白如冰雪，徜徉在暗不見底的海中, 幾乎無法以眼捕捉到他們的形, 但在明亮的環境里，極人魚便會為最耀眼的聚燈，游曳的每一道弧線, 都像是倒映在暗淵的星軌。

一年一季的換活馬上就要到了，在人魚漫長的生命中, 這自然算是一個和同族流的好機會。韶霞作為巡游領海的守衛, 此刻正百無聊賴地抓著一把當做零食的磷蝦，有一搭沒一搭地里甩。

好無聊啊——

除了換活，最近就沒有什麼特別的大事了, 海底風平浪靜, 真讓人魚覺得無趣……

嗯, 不對，前幾個月好像還是出了一件了不得的事的。據說那個失去了靈魂伴的深淵王嗣, 跑到陸民的地盤上大鬧了一場之后，倒是真的找回了自己的伴，還在岸上搞出了海嘯和地震, 靜這麼大，真不愧是深淵種啊。

韶霞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心里嘖嘖慨, 又是羨慕，又是失落, 又是忿忿。

鬧得那麼大, 好多鄰海的人魚都跑去圍觀了, 聽他們講，那附近的海面過了好多天都是混濁的，岸上的地形也改變了，當天去的人魚就更幸運啦，不僅能看到八卦的主角，還可以乘著海嘯，當一回在天上沖來沖去的飛魚。

后來深淵王嗣向所有的海國傳遞消息，他們才知道，原來是那里的陸民抓住了一條正在消解的人魚，不僅錮了的靈魂，還利用人魚的，做出了可以延長陸民壽命的藥劑。

就為了這件事，大海波不休了數月，針對罪魁禍首的報復也始終不曾停歇，差點就是要同陸地開戰的架勢，但后來陸民們似乎表達了服賠罪的意愿，這件事也就得到了暫時的平息……

唉，韶霞艷羨地想，靈魂伴，真好啊，走丟了那麼多年，都能再找回來，該說那位王嗣幸運呢，還是說他足夠執著呢？

正在胡思想的時候，韶霞的余，忽然在前方瞥見了一個影子。

【誰？】他吐出一道音波，海下水波微震，朝那道影子覆蓋過去。

韶霞瞇起淺藍的瞳仁，看到那影子的樣貌，好像是個……是個人？

他一下警惕起來，可是，陸民怎麼會在這里？這里已經無限趨近于深海區的位置，人類那脆弱的，怎麼能經得起大海的磨礪？他曾經見過的，一個試圖抓獲人魚，卻反被人魚拖進海里的陸民，他沒有首先死于氧氣缺失的窒息，而是死于瞬間增大的力，海洋差不多把他了一面薄薄的餅。

一個人，怎麼能來得了這兒？

韶霞的皮上閃過幽，他霎時與周圍的海水融為一，宛如一只明的水母，迅速而無聲地朝著人影的方向疾彈過去。

倘若有誰被極人魚的皮囊蒙蔽，認為他們都是如外表一般虛無清麗的弱者，那就大錯特錯了。極人魚所擁有的特，使得他們便如海下索命的幽魂殺手。深淵人魚最為龐大健壯，落在他們手上的獵，永遠有最可怖夸張的傷口；遠東人魚最為堅忍沉默，被他們看中的目標，此生再無逃的可能；赤道人魚的里都流淌著烈的火焰，無論恨都熊熊熾熱，誓要燃燼邊的一切……

而極人魚是最空靈敏捷的致命者，他們制造的傷口最狹小，樹立的敵人最，格也最淡然恬靜，對待獵，他們只出手一次，絕不糾纏，也不記仇。

但對于海底的生靈而言，這僅有一次的出手，已經足夠葬送它們的一生了。

離得近了，韶霞看清了來人的樣貌。

那確實是個人類，沒有尾，只有兩條，上還穿著用以蔽的輕薄織，隨著海水不住波涌，飄浮如天上的云彩。

可是再仔細瞧，那卻不是一個完全的人類。他的耳朵是半明的，鰭骨凸出，看起來像極了小巧的耳鰭；他的指間有蹼，指甲雖然短短的，可人類的指甲也不會這麼尖；他的鰓紋、鱗片，都很淺，仿佛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崽……

更重要的是，他看起來可真小啊。潔白、纖細，裹著飄飄的布料，要是能再加上魚尾，他簡直就是一只活的極人魚崽了！

這到底是個什麼生？

韶霞好奇得快要脹起來了，他立刻就要游過去，抓住對方好好研究一下，卻見那個生忽然轉過，著他的方向，驚訝地張開，出一副不妙的表。

什麼，韶霞兩顆心臟同時一，我被發現了嗎？

【拉珀斯！】對方張口，吐出人魚的語言，【快停手！】

拉珀斯？拉珀斯是誰？

韶霞已經到了不祥的危險，從背后源源不斷地迫而來。他渾的棘刺剎那展開，鰭骨比刀鋒更尖利，在海中劃出完的曲線，猶如一場飽含艷和殺機的圓舞，張口吐致命的音波——

他的脖頸被一只巨大的利爪死死鉗住！敵人竟直接嫻地控制了人魚的發聲，以準的姿勢，將結構復雜的間骨毫不客氣地合在一起，另一只手則穿過諸多鋒芒耀爍的鰭骨，又快又狠地攫住了韶霞的尾椎。

第一面，韶霞只能看到一雙可怖的眼瞳，熔金如巖漿，宛如在暗扭曲的兩團烈火。

——這是一頭貨真價實的深淵種。

【你敢從背后靠近他！】深海人魚咆哮道，指甲威脅地暴突，散發出來的氣味，便如轟鳴不安的雷云。

【拉珀斯！】江眠游過去，急忙拽住雄人魚的手臂，【你要，傷到他了，別這樣。】

韶霞睜大眼睛，驚懼地打量眼前的人魚，深海人魚的格原本就比其他種類的人魚大出一圈，無論是力量，還是對極端環境的忍耐度，皆是海中最出的。韶霞看著他們，忽然后知后覺：【他是……你的靈魂伴？】

原來就是他們……原來這就是那個深海人魚的王嗣，原來他的伴是混了人類統的人魚！咦，不過他怎麼改這個名字了？

【我不是要傷害他！】韶霞哇哇大，【我只是想看看他……看看而已！】

雄人魚暴躁地轉過頭，凝視著韶霞的眼睛，銅金的眸，差點在他的瞼上燒出兩個，【只想看看？你這個的……】

“拉珀斯！”江眠改用人類的語言，“快別這樣了，我們是來做客的，這是……”

他上下看了看被到現形的纖長人魚，對方無疑是非常優雅的海下生靈，比起野的拉珀斯，更像人們會在話和傳說中著迷頌揚的生，“這就是極人魚？你好像嚇著他了。”

“哦，”拉珀斯郁地嘟噥，“我才不會嚇著他，這個鬼鬼祟祟的賊。”

他改用人魚語，嘶嘶地說：【他剛才絕對是想把你走，當極人魚的崽來養！】

【什麼，絕對沒有！不是！】嗚嗚，韶霞磕磕、蒼白無力地辯解，不知為何到一陣心虛。

自從他們離研究所之后，拉珀斯就對一切能夠吸引江眠的注意力，把他從自己邊勾走的東西產生了無限的警惕。他不能再讓江眠和他分開，他無法承這種后果。

“好吧、好吧。”江眠投降了，他不得不另辟蹊徑，“嗯……我了！”

拉珀斯：“……”

拉珀斯無奈地說：“，你不能老是用這個方法……”

江眠嘆了口氣：“是真的，你早上抓的魚我沒有吃，實在塞不下了。”

拉珀斯嚇得一把丟掉了極人魚，沖上來抱住他：“，你為什麼不吃飯？”

“因為我不！”江眠大聲地、氣哼哼地說，“順便說一句，我現在也不，我這麼說，只是為了讓你把那個人魚放開。”

拉珀斯一回頭，果不其然，被扔開的極人魚躥得比什麼都快，眨眼已是沒影兒了。

拉珀斯轉回腦袋，對江眠噘。

“你騙我。”雄人魚傷心地嘀嘀咕咕，“我要懲罰你。”

江眠瞇起眼睛，聽到他鄭重地、嚴肅地下達了懲罰的王諭：“我要撓你的。”

江眠大驚失，他的鱗片才長出來不久，是最不得的時候，因此，他立刻就在拉珀斯的手上掙扎起來：“不不不，不要撓我！”

哎呀，江眠哭了，竭盡全力想要躲開他太可惡的、太邪惡的伴。當拉珀斯用沉重的大尾纏住他，把他在暖和黑暗的海底以后，江眠哭得更厲害了。

等到今年的換季過去了，江眠也未能尋覓到一只令自己滿意的絨海兔，他和拉珀斯徹底錯過了這次活的高峰期，失去了好多絕佳的換機會。

江眠狠狠地咬一口蟹，不跟他說話。

“還可以等明年的，珍珠。”拉珀斯討好地把他抱在上，小心翼翼地哄他，“我們還有，長到數不清的時間，不要著急。”

·

九月份的赤道，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節。

大海的聲響，在背景中就像一場奇異且華麗的合奏，江眠坐在礁石上，海風愜意地吹拂著他長了一些的黑發，將他的皮映出了繁星般的碎芒。

赤道附近永遠的盛夏并未讓他變黑，在日照下，他顯眼得如同一個發。與拉珀斯環球旅行的這段時日，江眠變得前所未有的健康，并且，這種健康還將一直不停地持續增長下去。

過去的半年里，他長高了起碼五公分，重也增加了七磅左右。青年的格仍然纖細，但這種纖細沒有阻礙他朝著更加勻稱結實的方向前進，拉珀斯最喜歡把他抱在手上，仔仔細細地稱一稱份量，一覺到他變重了，雄人魚就會異常開心。

……而且會異常興。

江眠有點不解，昨天晚上，他們漂在海上看完星星，拉珀斯就發現了這個地方。今天一早，他把自己放到這里，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因為拉珀斯過于粘人的表現，他肯離開江眠片刻，這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江眠掬起一捧清澈見底的海水，它在上流淌的態，不由愜意地嘆了口氣。

下方傳來水聲，江眠低下頭，看到拉珀斯長長的魚尾在海中晃過，他漆黑的長發飄拂漾，出一張深邃的臉孔，向上仰著自己。

江眠怔住了，這個悉的位置，悉的場景，在他心中點起了悸的漣漪。他又想起他們的初見，江眠躊躇不前，拉珀斯懵懂好奇，但早在他們都還不認識對方時候，他們的眼瞳就先于彼此，倒映了伴的靈魂。

江眠不說話，拉珀斯亦不曾開口，一人一魚對視了許久，江眠忽然問：“你什麼名字？”

他偏頭看著拉珀斯，眼中盛滿笑意，“我想，‘拉珀斯’應該不是你的本名吧。”

海風流連翩躚，拉珀斯凝視他的眼睛，從容回答：“這個名字，確實不是我的本名，但它是你第一次用來呼喚我的名字。從那以后，它就是你的專屬，在所有人中，我只回應你的聲音。”

他向上手，掌心中，放著一枚攤開的，沾滿了細微沙礫的貝殼，里面出珍珠的瑩，宛如一枚小小的月亮，散發出亙古不變的與溫。

江眠笑了，他低聲道：“好的，拉珀斯。”

人魚抬起頭顱，江眠俯低，隔著海水和礁石的間隔，人與人的份，他們十指相的剎那，時宛如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