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琉璃瓦》第一章 今宵多珍重

01.

“扶穩了沒有?”

“扶穩了。”

“那我跳了啊。”

“跳吧。”

胡同不寬,門外坐了幾個下棋的老頭兒。正是下班的點,自行車的鈴聲回在狹長的空間里,驚得樹上棲息的鳥雀“呼啦啦”飛起來一大片。

張祁和邵雪扶著桌子,桌子上放了把椅子,椅子上站了個人。鄭素年彎著腰看了看高度,長一邁,穩穩地落到地面上。

居委會的阿姨仰著頭在底下看:“行,還是咱們素年畫得好。”

這黑板也不知道是誰給釘得那麼高,每次畫個宣傳畫都得爬上爬下。這次的主題是喜迎奧運,邵雪掰著手指頭算,怎麼算也覺得有點遙遠。

“一迎迎六年。”看著鄭素年畫的那幾個系著紅領巾的小人,“我都上大學了。”

“你當六年短啊,”阿姨使喚完他們就開始轟人了,“一轉眼的事。”

鄭素年剛畫完板報,滿手滿臉都是筆灰。吃晚飯的點,邵雪邊往家里走,邊嘆:“這東西還真是傳啊!你看晉阿姨的本行是古畫臨摹,素年哥就是隨便畫個畫都比別人好看。”

“那也未必,”張祁存心找碴,“你爸還做鐘表修復呢,可是你簡直一電殺手。你說說這些年,我們倆給你修了多弄壞的遙控和鬧鐘?”

鄭素年住了他:“你說話悠著點,小心人家下次不幫你在卷子上簽名了。”

邵雪寫的字,多次給考了低分的張祁在卷子上簽名蒙混過關。鄭素年一語驚醒夢中人,嚇得張祁急忙湊過去給邵雪肩捶背:“哎喲,小雪,我剛是胡說的,我那兒還有一剛發的績單……”

“呸!”邵雪還著他這把柄等著敲詐呢,肩膀一甩,一溜煙進了自己家門。

一條胡同兩面墻,里的屋子延出千家萬戶。邵雪、鄭素年和張祁,生于斯,長于斯。

其實胡同里這個年齡的小孩也不他們仨,只不過正趕上他們的父母都在故宮文保護的那個院子里做修復師。上一輩都是幾十年同事兼鄰居的,他們三個想不也難。

這個故事發生那年,邵雪初二,張祁初三,鄭素年則已是重點中學高一在讀。其實鄭素年和張祁是一年生的,只不過他媽媽晉寧懶得帶孩子,是早一年把他送進了兒園。

晉寧這個人,不是凡人。

鄭素年家離胡同口最近。他走進去的時候,一抬眼便看見自己爸爸鄭津滿頭大汗地從廚房走出來。

“爸,”鄭素年不用想都知道他媽在干嗎呢,“您這又忙著呢?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啊。”

“你閉吧,”鄭津瞪他,“你媽出來吃飯。”

鄭素年在門口拽了塊巾,一邊拍打自己上的筆灰,一邊往臥室走。

打開門,晉寧抱著卷衛生紙,眼睛通紅地轉過臉看他。

他媽長得漂亮,這是同事們公認的。鄭津有時候和自己兒子吹牛皮,回憶起當初他媽剛進修復室的樣子,真是“一樹桃花黯然失,單位里所有適齡男青年全部蠢蠢”。鄭素年也不給自己親爹面子,指著家里一書架的碟問:“那現在怎麼天看這些言皂劇啊?”

那年鄭素年十五歲,每次開家長會老師都要夸:“看你媽,長得那麼漂亮,又留過學,行為舉止那一個落落大方,怪不得把你教得這麼優秀。”

鄭素年臉上在笑,心里想的卻是:我這麼優秀還真全靠自己上進……電視里在放《藍生死》,鄭素年特別見不得一群男哭哭啼啼的慘狀,一指就把屏幕黑了。

“媽,吃飯了。”

晉寧“哦”了一聲,平復了一會兒緒,跟著一表人才卻著實不是自己教育出來的兒子去客廳吃飯。眼淚還沒干凈呢,就拽著鄭津說:“那電視老有重影。”

鄭津和邵雪爸都是在修復室做鐘表復原的,類旁通地會修一切家用電。自家媳婦有指示,鄭津義不容辭:“先吃,吃完了我給你修。”

……

那一邊,邵雪正對著一桌子菜難以下咽。

“媽,真不是我挑您病,”放下筷子,“咱們手藝不好就做點家常的,我跟我爸都能忍,您干嗎非要挑戰自我玩創新呢?”

郁東歌掃了旁邊的邵華一眼,對方立刻表明立場:“我覺著做得還行啊,就你難伺候。”

“一丘之貉。”

“會幾個語就瞎用。”郁東歌抄起筷子敲的頭,“不吃就滾,家里不差你這張。”

邵雪立刻跳起來:“素年哥說他們家今天有排骨,那我去了啊……”

“坐下!”郁東歌柳眉倒豎,“都多大了,還天天黏著人家素年,我有幾個同事直問我這閨是不是已經嫁過去了。”

“素年那孩子好的。”邵華的神經一松懈下來,說話就有點不留神了,“我覺得可以。”

“當著孩子的面胡說八道,飯都堵不上你的。”

眼看著郁東歌要發火,椅子對面的父倆立刻老實下來,坐在椅子上安安穩穩地吃起郁東歌獨創的黑暗料理來。

郁東歌也做文修復,是紡織品修復組的組長,每天上班跟針線過不去。

的耐心全留給了織品文,回了家就變得脾氣火。邵雪沒胃口,吃了點米飯便出去和張祁、素年玩了,留下當媽的在家里長吁短嘆。

“還是小時候好。”郁東歌抱怨道,“抱懷里安安靜靜的,也不天惦記著往外跑。”

“總得長大嘛。三歲看老,打小就不讓人省心,你還指現在老老實實的?”

郁東歌不說話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好像陷了回憶之中。

邵雪出生那天,北京下了一場大雪。得到消息的時候,邵華正坐在鐘表修復室里給一座康熙年間的古鐘除銹。鎏金的鐘飾被歲月斑駁出片片銅綠,他做得太投,甚至沒聽見門外傳來的腳步聲。

晉寧一風雪闖進門,驚得邵華險些丟了銼刀。氣都沒勻,斷斷續續地對邵華說:“邵、邵老師,東歌生了。”

小家伙在郁東歌肚子里待不住,比預產期早出來整整一周。人人都以為這孩子將來必定弱,卻沒想到后來比哪個初生兒都要生龍活虎。滿月的時候,晉寧和鄭津抱著鄭素年去邵華家里看,只見這丫頭眼睛圍著鄭素年滴溜溜地轉,出手抓住他的手指怎麼也不肯松。

“你們家閨喜歡我兒子嘿。”晉寧那年也才二十五六歲,滋滋地向郁東歌顯擺,結果被瓷室的孫祁瑞老師傅白了一眼。

“是個人就喜歡你們家素年,娃娃親都定了五個了。”

鄭津趕忙過來把自家老婆拉走,上轉移話題:“哎,邵老師,取名了嗎?”

“還沒,”邵華初為人父,任何時候都是一副喜悅而茫然的模樣,“我家里沒老人,想讓孫師傅給取個名。”

老頭兒對這種重任顯然興趣盎然:“這不巧了嗎?我來之前還真給你想了一個——你家丫頭生在雪天,就邵雪唄。”

“您這可真夠隨便的。”晉寧忍不住出聲,“我師父可是取的鄭素年,您這回合輸了啊。”

“邵雪好。”一直沒說話的郁東歌忽地開了口。自己兒的臉蛋,滿臉都是初為人母的溫,“雪是好東西,瑞雪兆年。就邵雪吧。”

名字都是有好寓意的。父母心里的雪干凈又清冷,以為自己能養出個春白雪款的大家閨秀來,卻沒想到邵雪的雪不是晚來天雪的雪,而是打雪仗拿雪球往張祁領子里塞的雪。以至于全修復室的職工都知道郁東歌的那句口頭禪:這懷胎十月,生了個冤家出來。

“這就是為人父母啊。”從回憶里出來,郁東歌長嘆一聲,“勞心費力,把冤家養大。”

院子外面一陣喧嘩,邵雪又跟著張祁和鄭素年開始胡鬧了。幾個家長涮著碗筷,偶爾頭出去看一眼自己孩子有沒有折騰得過了界。

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02.

寒蟬一聲哀鳴,天高云淡,北雁南飛。

張祁盤著坐在椅子上:“我覺得這是個礦泉水瓶子。”

“不像,”鄭素年搖搖頭,“是個手電筒。”

邵雪深吸一口氣,把地上攤開的草稿紙團:“這——是——比薩——斜塔!”

腳下還扔了不廢紙,上面畫的不僅有無法辨別的人文景觀,還有毫無可言的比薩。除此之外,還有張祁絞盡腦猜出來的西紅柿打鹵面。

“那是意大利面!”邵雪徹底崩潰。

是了,意大利。

秋天來臨之際,邵雪們學校組織了一場獨的運會。奧運的風吹遍了千家萬戶,學生會育部也沒閑著。幾個管事的把這次校級運會的主題設置“小型奧運國家文化展”,一個班負責一個國家,需要在開場的時候舉全班之力展示所負責國家的文化特

邵雪他們班中了意大利。

班長從班費里撥款上百元購買了一條白長幅和水彩料,讓為宣傳委員的邵雪在上面揮毫潑墨,盡展示熱洋溢的意式風。他說運會的時候,班里同學把長幅舉在頭頂招搖過市,一定能吸引主席臺上評審團的目

可誰又能想到,為宣傳委員的邵雪是個手殘呢?

“你們班沒人了嗎!選你當宣傳委員。”張祁皺著眉,“唱歌、跳舞、、書法,你有一樣行的嗎?”

邵雪頹廢地癱在椅子上:“我們班做板報就是剪素材往墻上,誰想到真要筆畫呀?而且干這個太累,班里沒人去,他們拱著我上的。”

“那你這水平也上不了臺啊。就說這西紅柿打鹵面——哦,不是,意大利面——唉,可惜了這長幅了。”

邵雪的眼睛轉悠了一圈,最后定在了鄭素年上。

“你看我干嗎?我快期中考了,沒這閑工夫。”

眼看著邵雪喪失斗志地癱在椅子上,張祁和鄭素年換了個眼神。對方像想起什麼似的點了點頭,張祁隨即坐到邵雪邊。

“邵雪,這個事也不是完全沒有轉機。”

“什麼轉機?”邵雪把手邊的草稿紙撕掌大的碎片,“你幫我畫?”

“很接近了。”

“扯,你接著扯!”邵雪瞥他,“你那水平我又不是不知道。小時候你上兒園大班我上小班,你們班老師讓畫一家三口,別人都畫的爸爸媽媽和自己,就你為了逃避畫人只畫了三個圈。老師問起來你還說這就是一家三‘口’,你媽那口還是紅水彩筆畫的說那是口紅……”

“你打住!”張祁被說得有點臊,“我能讓素年幫你畫。”

的眼神狐疑地在兩個男生之間轉了轉。

“素年哥憑什麼聽你的啊?”

“這你別管。”張祁一副“這是爺們兒之間的事”的表,“反正你幫我簽名,他就能幫你畫。”

“簽幾個?”

難得有這麼好的機會,張祁獅子大開口:“四十個。”

“你也太貪了!”邵雪一下跳起來。

也不怪。張祁他們學校格外喜歡和家長聯合施教,默寫課文、背誦單詞、各科績單,甚至是課堂聽寫,能讓家長過目的絕對要看到回饋。

張祁以前偽造簽名被發現過,現在只要字稍有偏差,班主任就要給他媽韓阿姨打電話。

而邵雪,仿得一手好簽名。

上達周杰倫、蔡依林,下至修復室各位叔叔阿姨。心好了免費送張祁幾個,心不好就要狠狠訛他一筆。親兄弟還明算賬呢,更何況他們倆從小就斗智斗勇。張祁有一半的零花錢孝敬給了邵雪買零食和飲料,趕上績單這種重量級的,還要給買肯德基、麥當勞。

于是此時不訛,更待何時。

鄭素年倒是一臉無辜,好像自己不是這場易之中重要的一環似的。邵雪的目在長幅上流連許久,終于咬著牙哼了一聲。

。”

張祁眉開眼笑地從背后變出了一張紙:“先簽這個,剩下的攢著以后用。”

已晚,鄭素年的繪畫工作計劃從第二天開始。兩個男生走出邵雪家,四顧無人之后,張祁從兜里掏出一盒梅艷芳的專輯。

磁帶上歌手的簽名龍飛舞。

“合著晉阿姨喜歡梅艷芳啊。”張祁低聲音怕邵雪聽見,“你收好了,這可是我托同學帶的,有價無市。”

不是下個月四十歲生日嗎?我跟我爸都想給過得難忘點。”鄭素年擺擺手,“謝了啊,這絕對值一長幅。”

“哪兒的話,”張祁也笑得賊眉鼠眼,“這換四十個簽名,一本萬利。”

兩個人不知道,邵雪正盤著坐在家里,掰著手指頭算損失——四十個簽名,的薯片、飲料、炸翅啊……鄭素年到底專業。

先規劃,然后找素材,最后打草稿。邵雪從圖書館借來一堆意大利文化的書,手指著念:“意大利食文化源遠流長……”

鄭素年幾筆就畫出了比薩的廓,比邵雪那發面燒餅強了不止一星半點。

到后來也不說話了,站在一旁安安靜靜地看鄭素年畫。傷痕累累的古羅馬斗場,威尼斯蜿蜒的河道,米蘭教堂的尖頂刺破布幅頂端,靜靜矗立在長卷的最右側。

“素年哥,你畫得真好。”由衷地贊嘆。

“照貓畫虎,那不都有圖片嗎?”鄭素年倒不覺得自己厲害,“比我媽差遠了。”

邵雪蹲下威尼斯上風干的料:“真想去看看。”

“是啊,”他接下話頭,“聽說威尼斯現在水平面上升,再過幾十年就要消失了。”

“消失了?”訝異,“那多可惜啊,這麼好的地方,以后就見不到了。”

“所以說人生苦短唄,”鄭素年低著頭給教堂大門上,“想干什麼趕的,晚了就什麼都來不及了。”

信服地點點頭。

人生苦短,貴在經歷。邵雪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要迎來一場前所未有的人生驗。

被教導主任走的時候,邵雪心里一陣狂跳。

仔細回憶了一下自己最近干的事,邵雪也不覺得有什麼大逆不道的行為。

忐忑地進了辦公室,主任的電腦屏幕上,一張照片放到了最大。

“邵雪,這是你們班的運會創意吧?”

“啊?”

一臉茫然,主任拍拍的肩:“畫得很好,完全切合我們這次運會的主題。市里有記者來采訪,我們決定主要展示你們班的隊伍,這個班級創意就讓你代表說下!”

邵雪張得直結:“不、不、不,老師,這個不是我畫的,這是我一鄰居……”

“管你是鄰居還是兄弟,”教導主任大手一揮,“你就按照我們給你寫的稿子去說,夾雜一些創作這個長幅時的想法就沒問題了。”

咽了口唾沫。

教導主任今天的心好像格外好,看見邵雪一臉驚恐,還給灌起了迷魂湯:“主要是我們參考了幾個創作者的個人況,你確實是比較上鏡的一個……”

“主任,我去!”

邵雪立刻毅然接了。是啊,口齒清晰,負責運會的班級創意,主要是上鏡,整個學校舍其誰呢?

這個消息的傳播速度遠遠超過邵雪的想象。不過一個下午的工夫,整個胡同的人都知道了要上電視這一重磅新聞,其中郁東歌的高調宣傳起到了不可磨滅的作用。邵雪出家門的時候迎面撞上張祁,對方一臉困地看著:“邵雪,聽說你要上春晚?”

邵雪發誓,真的不知道消息在傳播過程中發生了什麼樣的化學反應。

記者是在運會當天來的,邵雪他們班作為被選中的集,訓練時熱高漲。尤其是邵雪,一段四百字的稿子每天背幾十遍,晚上的夢話都是那幾句“繼承奧林匹克神”來來回回說。

會前的最后一個周五,背著郁東歌和邵華鬼鬼祟祟溜出家門。

張祁正在外面等。他那所學校平常全封閉住宿,到了周五才把學生放回來過周末。學校遠,他回來的路上會經過一個百貨大樓,邵雪給他錢讓他去買套化妝品。

張祁比還小心,躲在墻底下的,把書包里的東西一樣一樣往外掏。邵雪的校服外套口袋大,那邊掏一個就往兜里揣一個,一邊揣還一邊看:“這底什麼牌子的?”

“雜牌。”張祁信口胡說。

“你買電腦啊,還雜牌。”不滿,“也不給我帶個好點的。”

眼線和睫膏也被邵雪妥善放進兜,張祁皺了皺眉:“你就給我那麼點錢,我上哪兒給你買質量好的?反正就用一次,湊合著往臉上糊吧。”

最后是一支口紅。邵雪捂著自己鼓鼓囊囊的校服口袋,低著頭進了自己家門。

到底是自己親生的,郁東歌一眼就看出不對勁:“你干嗎呢?”

邵雪猛地抬頭:“沒干嗎,出去氣。”

當媽的狐疑地掃了一遍自己閨上下,總算把放回了臥室。

進屋,鎖門,邵雪找出小鏡子,把張祁給自己代購的化妝品一腦倒在桌子上。郁東歌在臭這方面對管得特別嚴,好像稍微出點打扮的苗頭就是有早的預兆。別說化妝了,同學上次給涂了個指甲油,郁東歌都氣得罵了一頓。

但這回是要上電視啊。

邵雪第一次接化妝,也沒人教底把臉涂得像一面白墻。口紅過于艷麗,張開了一張盆大口。

正跟那兒愁呢,郁東歌在外面吃飯。邵雪往餐巾紙上倒了點水,像桌子似的拼命把自己的臉干凈。大概是太著急了,甚至沒注意到臉上約有些刺痛。

周一就是運會。離隊伍場還早,邵雪和們班文藝委員趙欣然躲進了衛生間。

這個時候的衛生間里基本沒人。場上放著激昂的進行曲,兩個人對著一口袋化妝品竊竊私語。趙欣然十三歲就通曉了眉的十二種畫法,拿著底有點擔心地看著邵雪的臉。

“你這臉是怎麼回事啊?”

“有點發紅,”邵雪自己的臉,“記者快來了,先化吧。”

有功底的人到底不一樣。趙欣然巧手一遮,邵雪臉上那點瑕疵就都沒了。

紅齒白,兩道劍眉,還有心機地給畫了眼線。

“素妝,”班級首席化妝師趙欣然同學驕傲地說,“一般人都看不出來。”

這個一般人顯然不包括年級主任。

自己妝化得不咋地,看學生是否素倒是一抓一個準。邵雪眉開眼笑地沖著鏡頭背完那段臺詞,攝像機一撤,主任就把給拎走了。

“學校不允許化妝,你還真是膽大包天。”掌把邵雪推進衛生間,“洗干凈了再出來。”

邵雪膽子倒也大:“您這是卸磨殺驢……”

“殺驢?我不給你記分就不錯了!”

衛生間里水流嘩嘩,邵雪一邊抗議著“我這不是代表了學校整形象化個妝怎麼了”,一邊覺得臉上如針扎般疼。

抬頭一看,鏡子里自己的臉紅得像是被燒傷了。

學校衛生間也沒熱水。冷水刺激得皮生疼,有點慌了。

節目周五播出。

那天,他們修復室下班也早。幾家人統一打開了電視機,就等著邵雪的采訪——當事人卻戴著個口罩,沒骨頭似的癱在沙發上。

已經四天沒上學了。

那天,臉上過敏嚴重,又怕郁東歌知道自己著化妝,一回家就躲進臥室寫作業。吃飯的時候說什麼都不出來,非說自己沉迷學習不思茶飯。

結果,第二天就被疼醒了,本來俏的一張小臉漲得跟豬頭一樣。

郁東歌急得連班都不去上了,把邵雪拉到醫院皮科掛號,醫生診斷:化學質過敏,一周之后會緩解,但不保證能完全恢復原貌。

邵雪“哇”的一聲就哭了。

醫生一拍桌子:“別哭!眼淚也很刺激皮!”

嚇得邵雪立馬噤聲。

郁東歌彎彎繞繞地知道了化妝的事,氣得把屋子里暗藏的指甲油、手鏈和化妝品全都打包扔到垃圾桶里。醫生說不能吃刺激,邵雪從那天開始就沒沾過葷腥。

以至于的采訪要播出時,還是沒打采地倒在電視機前。

“你也別怪你媽不給你吃,”邵華到底是親爹,坐在一旁給削蘋果,“魚生火,生痰,蘿卜青菜保平安。你現在這樣,就吃素最安全。”

“您說得輕巧,”邵雪哼了一聲,“那您下次吃鴨脖子能別當著我的面嗎?”

邵華有點尷尬:“我一個大男人哪能天天跟你們倆吃素啊?而且我那是半夜出來翻的冰箱,你自己撞上了也不能怪我饞你啊。”

屏幕里傳來開場音樂,邵雪振作了一下神,目像是一瞬間被黏在了屏幕上一樣。

另一頭,張祁和鄭素年家里也都打開了這個臺。

“小雪說那長幅是你幫畫的?”鄭津邊給晉寧剝橘子邊問兒子。

“沒,我就幫打了個草稿。”

“第幾個采訪啊?”晉寧抻著脖子格外專注,“小雪應該上鏡的吧?

這小丫頭,越長越好看了。”

“小時候像邵老師,現在像東歌,那可不越來越好看,”鄭津一點都不給自己修復室的老同事面子,“要是越長越像邵老師就完了。”

胡同那兒突然傳來了邵華巨大的噴嚏聲,與此同時,邵雪班級的隊伍從屏幕里一閃而過。

頹靡了大半周,邵雪總算神了起來。記者握著話筒神采奕奕地向電視機前的觀眾描述著場上的景象,帶著攝像機先行采訪了校長。

“下一個就是我。”邵雪雀躍道,“一共就采訪了校長和我,下一個肯定就該放我了。”

……

“快小雪了吧?”晉寧橘子都不吃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屏幕,“這校長話可真多。”

那邊爺倆兒也坐正了。

……

“隨著奧運盛會的腳步日益接近,我們整個社會都在為了迎接它的到來而努力。這場學校里的運會,已經表達了學生們對奧運會的期待。讓我們出熱的雙手,讓世界華夏文明,中華兒的熱!”

記者喜氣洋洋地說完這段臺詞,鏡頭毫不猶豫地切進了演播室。冠楚楚的主持人字正腔圓:“下面請收聽其他新聞……”

屋子里一片寂靜。

邵雪張大,口罩被頂著

“他……他怎麼不播你啊?”郁東歌還沒反應過來。

“剪了吧,”邵華反應快些,“時長有限制,可能后期理的時候給剪了。”

“那他采訪我干嗎呀!”邵雪猛地站起來,狠狠地踢了一腳柜。踢完了腳尖又疼,的眼淚“唰”的一下流出來。

臉上過敏,采訪被剪,藏的東西還全被郁東歌扔了。邵雪繞著房間轉了一圈,終于哭著跑出了家門。

“別追了別追了,”邵華拉住郁東歌,“孩子難,哭一會兒就好了。”

當媽的有些不知所措。電話鈴響徹客廳,接起來,跟之前通知過的親戚沒完沒了地解釋:“是有啊,本來是有的,結果給剪了。唉,之前都采訪了……”

……

晉寧把橘子舉在手里,半天都沒吃下去。

“怎麼回事?”

“哦,咱們家這電視不好使了。”好像忽地明白過來了似的,“之前我看電視劇就老有重影,剛才肯定是信號不好接了一段……”

“被剪了唄,”鄭素年倒是腦子清楚,“人家做節目拍了那麼多素材,還能全用上啊。”

在屋里坐了太久,他穿上服便去外面氣了。誰知一出門,迎面正撞上邵雪哭著跑出來。

鄭素年長,邵雪在前面跑,他在后面溜達,跟了三分鐘兩人也沒差開太遠。眼見著邵雪找了個臺階坐在那兒哭起來,鄭素年慢悠悠地晃了過去。

他蹲下

邵雪一張臉被口罩擋了一半,就剩一雙眼睛還哭得紅通通的。他手去摘掛在耳后的布線,被掌打開。

“別哭了,”他無奈,“你這眼淚刺得臉不疼啊?”

邵雪眼睛。

“疼。”

“口罩摘了我看看,”他蹲著哄,“你天天這麼捂著,好得更慢了。”

邵雪倒是難得惜字如金。

“丑。”

“你什麼樣我沒見過?小時候天天滿臉鼻涕泡我還帶著你玩,現在臉上過敏就不給我看了?”

邵雪想了想,也是,于是乖乖摘下口罩。

鄭素年一愣——還真的嚴重的。

他掏出紙巾讓邵雪臉,拿著口罩和一塊坐到臺階上。

“你哭什麼?”

“你說呢?”的聲音得很低,跟沒臉見人似的,“那麼多人都知道我有采訪,我要上電視,結果人家兒沒播我,多丟人啊……”

“誰在乎啊?過了這一周,我保證所有人都忘了這檔子事。”

“真的?”邵雪抬頭看他。

“況且,難道你不上電視,你就不是邵雪了?”他的頭發,“我和張祁跟你這麼多年,至于因為一個破采訪就笑話你?郁阿姨和邵叔叔還是你爸媽,我媽我爸照樣拿你當干閨。至于別人的想法,那些離得八竿子遠的人,你搭理他們干嗎?”

邵雪低頭想想,還真是。

可還是有件事。

邵雪囁嚅許久,皮被秋風吹得發自己的臉,憂心忡忡地說:“還有、還有我這臉,要是好不了可怎麼辦啊……”

抬起頭,看著頭頂的大雁南飛,一臉的悵惘。

“我要是好不了,以后沒人要我可怎麼辦啊……”

鄭素年生生被逗笑。

“多大點人啊,惦記的這都是些什麼事。”他站起,拽著邵雪的服把提溜起來,“你擔心嫁不出去啊?”

“嗯。”

吧,”他在邵雪面前站定,“真要有那麼一天,我娶你。”

是街邊小販的賣聲。

是秋風吹得落葉颯颯作響。

十五歲的年低著頭,手在校服口袋里。他角彎著,眼簾垂下來:“你以后要是嫁不出去,我娶你,行吧?”

邵雪被凍得打了個噴嚏,有點張皇失措地往家跑。

“不難了?”

“不……不了!”話音剛落,就被地上的坑絆了一個踉蹌。

醫生倒也沒騙。一周以后,邵雪臉上的過敏瘢痕逐漸消退;兩周以后,也恢復了正常。張祁買了一塑料袋零食向賠禮道歉,悔過之誠懇幾乎趕上負荊請罪。

“我真沒想到那化妝品那麼劣質,”他哭無淚,“我看那錢不夠去商場買,就在街邊小攤給你買的,我真沒想到你的臉會過敏。”

邵雪也不說話,口罩遮住臉,一雙眼睛怪委屈地看著他。

越這樣,張祁就越疚,從塑料袋里掏出一包薯片給撕開口。

“你有什麼要求,你說,我什麼都答應。”

口罩被撐得瞪大眼睛,一字一頓:“我欠你的簽名,全都一筆勾銷!”

邵雪是個很容易就愉快起來的人。想到日后又可以憑借簽名的手藝混吃混喝,連臉上過敏的痛苦都短暫地忘記了。

基本恢復正常以后,郁東歌帶去了一趟商場。

“買什麼?”邵雪有點驚訝。

“你想買什麼?”媽難得這麼溫

邵雪怕是郁東歌給下套,思索許久不敢開口,誰知郁東歌反倒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我從來不會用這些東西,”郁東歌的目掃過商場一樓的化妝品專柜,“連帶著也不會打扮你。現在想想也是,你都這麼大了,也是正常的。

與其防賊似的讓你用些劣質產品,還不如帶你好好買幾樣。”

領著邵雪到一個專柜前面,小心翼翼地問臺子后面的售貨員:“姑娘,我想給我兒買個底和口紅,還有幾樣臉油,您這兒有什麼合適的嗎?”

邵雪突然有點想哭。

03.

冬天到的時候,晉寧的生日也就到了。

人人都說命好,長得漂亮還留過學,嫁的老公把掌上明珠。都是三四十歲的中年婦了,人家晉寧十指不沾春水,兒子學習又好又孝順,可謂是羨煞旁人。

單說這過生日——試問哪個這個歲數的人過生日還弄得這麼煞有介事,連別人家的姑娘都上趕著給準備禮呢?

這個別人家的姑娘,就是邵雪了。

邵雪把自己攢的零花錢跟門口小賣鋪的阿姨換一張整的五十,十二月一開始就念叨著要給晉寧刻盤。晉阿姨當時追電視劇追得走火魔,在點播臺看了一集《冬季歌》,一個月去了八次音像店問進沒進到這部電視劇的碟。

當時那片子才上映沒多久,全市都找不出一家有貨的。趙欣然也追劇癮,告訴邵雪城東有家刻碟的音像店,凡是市面上有的電視劇全能灌錄——托趙欣然的福,邵雪提前決定了送給晉寧的生日禮

這事,邵雪一天念叨八回,終于把郁東歌念叨煩了:“你以后去找人家晉阿姨的時候別一天到晚問那些沒用的,什麼電視劇、電影的。我告訴你啊,今天你晉阿姨帶著兩個外賓來參觀文修復,人家那英語說得跟主持人似的。

你以后多問問人家英語怎麼學的,聽見沒?”

晉寧年輕的時候去過不地方,二十二歲在修復室做了一年學徒,再走的時候就被鄭叔叔千里迢迢追回來了。邵雪喜歡大氣,也喜歡漂亮。普普通通一條長搭條巾就萬種風。拋開沉迷電視劇不說,一個年紀輕輕的人,會彈鋼琴又會說英文,高跟鞋和箱包款式低調又新,臥室里一箱子外文書把邵雪迷得神魂顛倒的。

晉阿姨千好萬好,到了郁東歌這里卻只剩下一個英文好。邵雪就像所有青春期一樣,看不上自己艱苦樸素的親媽,對功利的建議嗤之以鼻。

實際上,就像所有年后的孩一樣,邵雪也是很久很久以后才慢慢懂得,一個人的好與一個母親的好,許多時候是不一樣的。

十四歲的邵雪卻只能狠兩口飯,口是心非地點點頭。

“知道啦,媽。”

邵華和郁東歌結婚十多年,自然看得出來興致不高。趁著邵雪回臥室寫作業,邵華放下碗筷問:“你這是怎麼了?”

郁東歌臉上的不滿顯而易見:“怎麼了?沒怎麼啊。”

“有事你就說,我看小雪也沒做什麼呀。”

誰知自家媳婦把碗往桌子上一磕,語調格外怪氣:“惦記著給人家晉阿姨買禮自己親媽過生日都沒這麼上心過。”

屋子里掛的鐘“嘀嘀嗒嗒”響,邵華一下笑出來:“哦,合著你這是吃人家晉寧的醋呢?”

“誰吃醋了?再怎麼著也是我生的。”頓了一下,又加了一句,“生得這麼吃里爬外。”

吃里爬外的邵雪把剛刻好的碟放進自己兜里。

盤是個白面,上面用油馬克筆寫著《冬季歌》。邵雪放得很小心,就怕把面上的字給蹭花了。

“全市能給你刻這部劇的不超過三家。”老板一副很專業的樣子,“這張盤的存也比普通的大,要你四十真的很便宜了。”

邵雪點點頭,一出門,正看見張祁遠遠地朝自己招手。

他們學校事太多,最近除了家長聯合教育又琢磨出個新招——讓學生周末回家去居委會義務勞,還要在活時長證明上蓋章,全面剝奪莘莘學子回家以后的閑散時間。

張祁沒辦法,每天去小區居委會給人家數材料、寫板報,還把邵雪也拉下了水。

今天是周六,又到了張祁為社區居民服務的時間。居委會的阿姨讓他們倆去倉庫取幾張海報,說是要定期更換社區公告欄的容。

倉庫離音像店不遠,邵雪不不愿地被張祁拖著往外走。

說是倉庫,其實是個廢棄的院子。院子的墻比平常的住宅高一點,里面也沒放什麼值錢的東西。這地方邵雪,以前這里還沒改倉庫,他們幾個熊孩子時常翻進去打牌、彈珠、吃零食。

不過上了初中后就沒去過了,此時再一看,哇,鳥槍換炮了。

墻頭上了一圈玻璃碴,誰想翻上去手掌肯定會被扎得鮮淋漓。大門上掛了一把巨大的銅鎖,沒有鑰匙的人砸都砸不開。

“這有鑰匙的也進不去啊!”

張祁和邵雪番上陣,怎麼也沒法把居委會阿姨給的鑰匙捅進鑰匙孔里。

邵雪汗,有點煩躁地問張祁:“你是不是拿錯鑰匙了?”

“怎麼可能?”張祁搖頭,“前腳給我,我后腳就過來找你了。”

兩個人對著高門深院悵然若失,張祁回過頭看著來時的方向:“要不,我回去問問?”

“費那勁干嗎?”邵雪眼神一晃,鎖定院墻上一個沒玻璃的窗戶,“從那兒能爬進去。”

那窗戶也不知道是用來干什麼的,在靠近院墻頂端,大小只夠小孩通過。

張祁骨架大,估計頭剛進去肩膀就得卡住,這爬窗戶的責任毫無疑問地落在了邵雪上。

窗戶的位置說不上高,但在底下看著還是人心驚膽戰。邵雪打量了一下地形,倒退兩步,一個沖刺,手摁住窗框,子已經騰到了半空。

還真就上去了。

張祁在一旁倒是看熱鬧不嫌事大。邵雪抬坐在窗框上,居高臨下地四

然后,的表忽地一滯。

“怎麼了?”

邵雪的臉,沒搭理張祁的問話,眼睛死死地盯著遠的什麼。

張祁順著的目過去,只見屋檐重疊,樹影婆娑,高度限制,生生變一個睜眼瞎。

他正踮著腳看呢,墻頭突然傳來一聲尖

墻那邊“撲通”一聲,隨即邵雪便“哎喲哎喲”地起來。張祁愣了半晌,又聽到一聲清脆的“咔嚓”。

哀鳴隔著墻洶涌而來:“我的盤!我的盤折了——”

鄭素年過來的時候,張祁就那麼被卡在窗戶上。

他們倆鬧出靜的時候,他正在隔壁胡同和一個孩說話。張祁的聲音也算十分有穿力了,他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張祁那正變聲期的公鴨嗓震裂蒼穹:“邵雪!邵雪!你怎麼了?”

鄭素年趕忙循著聲音跑過來。

他個子和張祁差不多高,但比張祁要瘦不,費點勁也能從那個里鉆進去。他把張祁拽下來后囑咐張祁去跟居委會要鑰匙,自己則一躥就躥上了墻頭。

邵雪眼見著鄭素年跟個猴似的手矯健地跳下墻,立刻噤聲。

“你怎麼回事?”鄭素年拍干凈服過去看。邵雪摔得慘,灰頭土臉不說,手和膝蓋都被破了。他手想把扶起來,誰知對方捂著腳踝重新跌回地面。

“扭了?”他抬頭問道。

邵雪不看他。

“你怎麼回事啊?”他有點生氣,“鑰匙拿錯了回去能費多大勁?非得翻墻?你看看整條胡同哪有孩跟你似的?做事一點都不小心,什麼時候吃虧你就長記了——”

“是,”邵雪本來就疼的,被他說的疼里還多了一份怒,“我是不像個孩,也不知是誰小時候帶著我翻墻、爬樹、掏鳥窩的。”

鄭素年啞然。

門外傳來開鎖的聲音,居委會阿姨和張祁匆匆走了進來。

“快快快,”阿姨急得調都變了,“帶去診所看看,要是出點什麼事我可怎麼跟東歌代啊。”

邵雪殘志堅,自己一個打站了起來。誰知腳踝劇痛,搖晃了幾下沒穩住,倒在了站在前的鄭素年上。

對方不慌不忙地手扶住:“你自己倒過來的啊。”

冷哼了一聲,單腳蹦出了大門。

好在只是扭傷,沒及筋骨。診所的醫生給開了點消腫的藥酒就去看旁邊不過氣的老太太了,留下鄭素年和邵雪相顧無言。

“說說吧,”鄭素年垂眼看,“我哪兒招你了。”

邵雪啞然。

想想也是,人家哪兒招了?不就是在和張祁都不知道的時候,跟一個穿著碎花長的高挑子湊得很近說話被騎在墻頭的自己看見了嗎……一想到兩個人那副親的樣子,邵雪又一次氣不打一來。

“鄭素年,”懨懨地問,“你們男的是不是都喜歡那種材特別好,優雅又溫的啊?”

他一愣。

“你問這個干嗎?”鄭素年反將一軍,“作業寫完了嗎?瞎琢磨什麼呢?”

“哎呀!”疼得眼皮直跳,“我怎麼就不能問了?你能不能別老把我當小孩啊?”

“你不就是小孩嗎?”

“我不就比你小一歲嗎?”

正僵持著,郁東歌從門口走進來。邵雪被媽媽扶著從床上跳下來,一邊跳一邊瞪他。

真是豈有此理!

鄭素年繞著空的診所轉了兩圈,拎起外套氣勢洶洶地走出了門。張祁買了冰在外面等他,鄭素年拿過來在自己臉上才把怒氣下去。

冷靜了一會兒,鄭素年轉頭問張祁:“邵雪是不是有病啊?”

對方叼著冰思索片刻:“這兩天好像來親戚了。”

鄭素年被噎住:“你這都知道?”

張祁自豪地拍拍口:“婦之友,我。”

鄭素年也不是對這些常識全然不知。晉寧親戚來的時候,全家都得順著的心意,看劇流的眼淚都比平常要洶涌些。怒火平息了片刻,鄭素年又問:“張祁,你有把邵雪當過的嗎?”

張祁這個二愣子,一臉震驚地看向自己的好兄弟:“的?”

仨人一塊穿開長大的。小時候邵雪剃個寸頭,跟著他們倆爬墻上樹無所不作,連午睡都躺在一張床上,可以說是毫無別意識。他還記得邵雪第一次來例假那天,他們倆一起從樹上跳下來,邵雪突然就捂著肚子起來。

張祁一眼看過去嚇壞了:“你摔著哪兒了?怎麼那麼多啊?”

從此以后,他就對邵雪有了個清晰的定位:一個每月會流的男人。

鄭素年比他們倆大,懂點人事,但對邵雪和對自己班上生的覺總是不一樣。那個年齡的男孩竇未開,當然不愿失去一個好兄弟多一個還得哄著的生了……

不過青春期的男生商雖低,卻也不是全然愚笨。他看著張祁,猶猶豫豫地說:“剛才邵雪倒我懷里,…………的……”

張祁咬著冰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說清楚,哪兒?”

鄭素年一閉眼,滿腦子的不可描述:“哪兒都。”

那是鄭素年長那麼大第一次覺得男有別,由從墻頭摔下來還對他發脾氣的邵雪啟蒙。

生很,哪兒都

他們倆這別扭一鬧就鬧到了晉阿姨過生日。天氣越來越冷,零零星星也下了幾場雪。晉阿姨的生日在周一,邵雪一放學就騎車去了修復室。

晉寧生日,鄭叔叔要請吃飯,除了一家三口還邀請了邵雪和張祁。邵雪準備的禮兩半又沒錢再刻,這趟來得格外忐忑。

張祁還沒來,先進了修復室。

新千年,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大門里的時卻像是凝固了。除了桃李樹木隨著四季芽結果落葉干枯,這院子中的屋檐琉璃和邵雪初生時沒什麼區別。邵雪搖搖晃晃進了門,正瞧見鄭素年蹲在墻角幫他爸洗螺

扭頭就走。

院子里就他們倆,鄭素年說話也不客氣:“你跑什麼?”

邵雪站在門口,犟著不說話。

鄭素年把手上的水干凈,回屋拿出自己的書包。邵雪的余看見他翻個沒完,有點抑不住心的好奇。

“你找什麼呢?”

鄭素年蹲那兒逗:“你過來我就告訴你。”

邵雪還真就這麼不逗。磨磨嘰嘰地走到鄭素年邊,低頭往他書包里看。

有個東西反反得厲害,晃得邵雪眼睛一花。鄭素年把書包甩到后,然后把手里的盤塞到邵雪懷里。

“什麼呀?”還沒反應過來。

“你上次那張不是碎了嗎?”鄭素年有點不耐煩的遲鈍,“我媽過生日你空著手來啊?”

悉的白皮盤,悉的油馬克筆字跡。你還別說,鄭素年這字比那老板的好看多了:冬季歌——邵雪贈。

歡天喜地地蹦起來。

聯想到自己之前對人家的所作所為,厚臉皮的邵雪也不好意思了。湊過去沒話找話:“素年哥,你爸和我爸呢?”

“開會。”他坐回去繼續洗螺,“開完會就去吃飯。”

這螺是修鐘表的時候拆下來的,每個的年齡都比邵雪大。看了半晌覺得無聊,拉著鄭素年說:“咱們去太和殿廣場那邊吧。”

鄭素年有點無奈,干了手陪走出去。

太和殿廣場三萬平方米,一下雪就了茫茫雪原。鄭素年沿著中軸線搖搖晃晃地騎車,有種老派的浪漫。在太和門前停了自行車,他看著邵雪一步三跳地走上太和門的臺階,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面前便是浩浩的太和殿廣場。黃泉碧落都是白,映得兩個人都是眼前一花。

“邵雪,”他忽地開口問道,“你想過以后嗎?”

那年他們一個十四,一個十五,未來遠得像在天邊。邵雪像是不覺得他的問話來得突然——似乎在這樣的雪里,在這樣的大殿前,他們就該討論些如此縹緲的問題。

“沒想過呀,”站直子,目遠遠地出去,“不過應該不在這里。”

“不在這里?”

“我不知道會在哪里,不過不是在這里。”

的目翻山越嶺,落到了一個鄭素年也不知道的點上。

生日在一家自帶舞臺的飯店里過。

新店剛開業,大廳里就他們幾個人。邵雪把寫著《冬季歌》的盤遞給晉寧,把哄得笑一朵牡丹花。

晉阿姨真

蛋糕是給這幾個小輩要的,真分的時候晉寧也不吃。蠟燭的時候,邵雪多問了一句的歲數,鄭津笑呵呵地說:“十八。”

三個小孩沉默片刻,鄭素年慢慢舉起了手:“爸,你們倆跟家里恩得我眼瞎就算了,出門的時候能收斂點嗎?”

“你閉!”晉寧推他,“都送我禮了,你的呢?”

鄭素年立刻一副被小瞧的樣子:“我送的肯定不落俗套。”

說完,他打了個利索的響指。

飯店舞臺上的音響突然響亮地“砰”了一聲。為數不多的幾個顧客把目轉過去,一個穿著長的年輕孩殷殷婷婷地走上舞臺。調了調話筒,語調輕地開口:“今天為大家帶來的是梅艷芳的《今宵多珍重》,送給過生日的晉寧小姐。您的兒子和丈夫祝您——永遠十八歲。”

極富時代的前奏響起,邵雪這才反應過來,這不就是那天和鄭素年說話的那個孩嗎?

這姑娘長得俏,歌聲倒是如梅姑一般低沉而富有磁角搖曳,朝臺下矜持地笑:“南風吻臉輕輕/飄過來花香濃/南風吻臉輕輕/星已稀月迷朦……”

鄭素年把那盤簽名磁帶放到晉寧眼前。

“媽,生日快樂。”

“你什麼時候布置的?”晉寧又驚又喜,“這也太突然了。”

“就前幾天,是我們學校合唱團的。”鄭素年看看那孩,低聲音接著說,“喜歡我們班一打籃球的男生,天天讓我給人家遞字條,我說讓幫我給你唱首歌,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話音剛落,邵雪那邊一口茶水全噴在張祁上。

“你干什麼?”張祁大驚,“好好的怎麼嗆著了?”

邵雪突然高昂的語調把在座的幾個人都嚇了一跳:“沒事啊,吃吃吃,晉阿姨生日快樂,我敬您一杯果粒橙!”

底下的人打著拍子,那孩也喜歡表現的,副歌又來一遍,輕快的語調把所有人都染了:“不管明天/到明天要相送/著今宵/把今宵多珍重……”

分明是一首分別的曲子,怎麼唱得這樣輕快聽呢。

臺上的人在唱,臺下的人在笑。邵雪弄了塊油往張祁臉上抹,鄭素年跑到門邊就怕殃及池魚。鄭津和晉寧看著孩子們鬧得開心,在桌子底下輕輕握住了彼此的手。

“南風吻臉輕輕/飄過來花香濃/星已稀月迷朦/我倆偎親親/說不完意濃/句句話都由衷/不管明天/到明天要相送/著今宵/把今宵多珍重/我倆臨別依依/怨太快升東/要再見在夢中……”

04.

放寒假之后,年味也越來越重。

街道上的商鋪陸陸續續停業,買年貨的商鋪排起長隊。邵雪從放了假就沒歇著,被郁東歌打發著滿城買東西。

地方就那麼大。當邵雪從稻香村抱著仨盒子出來的時候,迎頭撞上了張祁。

沒好話。

“邵雪,你這新剪的發型別致啊。這頭簾,是被狗啃過吧。”

“滾。”踹了一腳張祁的自行車,想了想,又一屁坐上了他的車后座。

“你干嗎呀?”張祁慘一聲,“我東西這麼老沉還帶一你,一會兒坡都上不去。”

“大老爺們兒哪那麼脆弱,”邵雪說,“趕的,冷死了。”

“你也去孫爺爺那兒?”

“不然呢?你去送什麼?”

張祁垂頭喪氣:“我媽讓我去送掛歷。”

張祁的媽媽韓淑新和邵雪、鄭素年的父母都不太一樣。不是做修復的,而是在出版社做編輯。這直接導致了他們這些朋友家里年年都有新掛歷,封面無一例外是太和殿大中軸,年年看得邵華犯愁。

“咱能自己買一新的嗎?”邵華說,“這幾個地方來回拍,我上班就在這幅圖里,下了班還看。”

“買什麼買,你知道這外面賣多貴嗎?”

郁東歌使喚邵雪掛好掛歷就會例行公事地站在下面嘆一句:“又是一年。”

那個時候的日子好像過得很慢很慢。一本掛歷十二頁,從春暖花開的花園翻到大雪掩蓋的乾清宮,一家人要翻很久才能翻完。

組的孫祁瑞是修復室的三朝元老,收的兩個徒弟都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一個竇思遠,本來是理工大學化學的。還有一個傅喬木,進來的時候還沒從院畢業,算得上孫師傅的關門弟子。

孫師傅在故宮做了四十年,離休又返聘,看著邵華、晉寧、鄭津他們從風華正茂長到為人父母,過年過節家里探的人就沒斷過。

桃李滿天下,也就是這個意思。

邵雪被郁東歌打點著去看他的時候,鄭素年也被晉寧差出來跑了。三個人在樓下迎面撞上,彼此都笑得心知肚明。

孫祁瑞的孩子在國外,給老人買了公寓安頓在三環一居民樓。他們仨進去的時候正趕上竇思遠和傅喬木在門口換鞋,五個人對著傻樂了半天,直到竇思遠被孫師傅拿報紙打了后腦勺。

“怎麼什麼都先拿我開刀呀?”竇思遠慘一聲。

“一群人站在門口冒傻氣,”孫祁瑞端著茶杯瞪他們,“看著就上火。”

邵雪機靈,湊過去給孫祁瑞又倒水又捶背的。老人的氣給捋得差不多了,鄭素年他們才挨個兒把送的禮給擱在茶幾旁邊。

老人,幾十年送的都是水果、牛那幾樣。竇思遠手里黑漆漆一個紙盒子,引得孫祁瑞有些奇怪。

竇思遠把蓋子打開,拿出一部相機。

“哎,”鄭素年眼睛一亮,“這不是數碼相機嗎?我見我們老師有一部。”

孫祁瑞推了推眼鏡,拿到手里仔細觀察。

“這和我那柯達有什麼區別?”

“我的老師父,區別可大了去了。”竇思遠狗地湊過去,“這玩意兒能連電腦,也不用沖洗。回頭您拍了照我給您往電腦里一導,咱們想放多大放多大,也不用掃描。”

男生對這種東西都興趣。剩下的時間里,邵雪和傅喬木陪著孫師傅聊天,幾個男生坐在一起研究相機。數碼相機一堆按鈕,三個人研究半天才調好參數。

“師父,給你們拍張合照吧。”

“我不拍,”孫祁瑞趕忙拒絕,“你們小孩拍吧,我這穿個睡拍什麼呀。”

“我也不拍了,”傅喬木也表態,“我昨兒沒睡好,今天臉都是腫的。”

“瞧你們這些人。”竇思遠氣得樂了,“小雪,你們仨站一塊去,給你們拍。”

邵雪捂著自己年前剛剪的頭簾剛想拒絕,就被鄭素年一把拉了過去。

“拍吧,”鄭素年側過頭,“別搭理張祁,不像狗啃的。”

孫祁瑞家的客廳是個落地窗,二樓,正好能拍著外面花園里的雪景。竇思遠半蹲下子,里喊著:“一——二——三——”

邵雪一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頭簾。

“咔嚓”一聲過后,相機一下黑了屏。

“得,沒電了。”竇思遠有點好笑地看著邵雪,“就這張了。”

“我不要,別發給我。”

“我要我要,遠哥記得發我。”鄭素年突然變得格外積極。

“你也不許要,你別發給他。”

“行,那我發給張祁。”

“不許給張祁,哎呀,你刪了!”

“沒電了。”

“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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