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琉璃瓦》第三章 一夕之老

01.

鄭津五十歲的時候,會回憶往事。

他這一生,其實只做了兩件事。

修鐘,晉寧。晉寧走后,他的余生便是在回憶。

回憶里的2003年兵荒馬,晉寧在那個立冬的某個早晨醒來梳著頭發。

的頭發很很黑,綿綿垂到腰間,像是《詩經》里那些顧盼生姿的人。

然后說:“我最近老是口疼。”

鄭津給倒了杯熱水,有點不太放在心上:“那下了班我陪你去趟醫院吧。”

晉寧說:“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估計就是歲數大了。”

他有時候希自己能折十年的壽命換他再過一次那天,反正沒有晉寧的后半生他也過得渾渾噩噩的。如果再讓他過一次那天,他就陪著晉寧去醫院,陪著做檢查,看見醫生臉不對就把支開自己問問,然后像個男人一樣出去摟著說:“沒事,天塌下來有我在呢。”

可老天爺沒給他這個機會。

所以確診通知單下來的時候,晉寧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接過報告,一個人在冷風里坐了兩個小時,然后一個人黑回了家。

鄭素年要補課,沒回來。鄭津坐在臺燈邊上看文獻,輕飄飄地走進來。

說:“醫生說,腺癌中期。”

元旦過了就是期末。中考前的最后一場大考,邵雪這節過得跟沒過似的。

好不容易把化學方程式從頭到尾過了一遍,穿上羽絨服出了家門。

鄭素年家里還是黑著。他和鄭叔叔自從晉阿姨住院以后就不太回家了,在醫院租了個床位,班倒著陪在邊。邵雪過生日的時候,張祁和出門草草吃了碗麻辣燙,兩個人在隆冬的夜里沉默了好久。

張祁高中讀的競賽班,升上來的都是各個學校的尖子生。他元旦也補課,回家的時候正趕上邵雪出門氣。

“你們元旦也不放假啊?”邵雪看了看他臃腫的書包,不用想也知道里面是一周沒洗的臟服。

“放,放一天。”他神有點疲憊,“后天又得去。”

點點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看了一會兒。張祁停了腳步,側過頭問:“明天去看晉阿姨吧。”

愣了愣神。冰冷的空氣鉆進肺里,管像是裂了,一腥味在的口腔里彌散開來。

“好。”

都是一個單位的,晉寧這一病幾戶人家跟著心。偏偏趕上鄭叔叔是個悶葫蘆,多大的難都自己悶在心里,旁人急得有心無力。

“你說說這鄭津,”郁東歌一邊給邵雪收拾第二天讓帶的牛和水果,一邊發牢,“我早就跟他說有事言語一句,咱們鄰居這麼多年了,能幫一點是一點。”

邵華和他在一個辦公室坐了二十年,這時候只能長嘆一口氣。

“他也難啊。”

啊。人真難的時候,說不出口,也不想說。明明是從心理到都撐不住了,還得打起

他們父子倆,一個比一個能

邵雪和張祁進醫院的時候正趕上有個人確診。大概是惡腫瘤,抱著親人哭得撕心裂肺。邵雪看著害怕,再一抬眼,就看見了拿著飯盒下樓的鄭素年。

差不多有兩個月沒見著鄭素年了。他穿的還是校服,頭發有點長,眼圈青黑。他看見邵雪時有點愣,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道:“你們怎麼來了?”

“來給阿姨送點東西,”張祁急忙說,“四樓?”

“四樓,”他點點頭,“我去外面買點粥,你們先上去吧。”

大冷的天,他連外套也沒穿,校服套著就出了醫院大門。邵雪聽見有幾個護士在后聊天:“這兒子養得真孝順……就是當媽的命太苦,本來看著多年輕啊。”

“我先上去吧,”張祁拍了一下邵雪,“你去跟著素年,我看他走路直晃。”

醫院出門右拐有幾家飯館,鄭素年卻沒走大路。他沿著一條污水橫流的小巷子晃晃悠悠地走進一個死胡同,對著墻壁忽地蹲了下來。

風太大,吹得他的校服抖起來。嗚咽的風聲里,邵雪聽到極其輕微的啜泣聲。

極低,極抑,好像小棄的聲音。

邵雪十五歲,認識鄭素年十五年,沒見過他哭。他是那種骨子里很溫和的人,不喜歡爭執,也不容易挫。從小為人世被幾個老師傅提點,什麼都云淡風輕的,不的人總覺得他沒什麼格。

連晉寧都說他,什麼事都不說,什麼都藏在心里。

這種人,連崩潰的時候都是悄無聲息的。

邵雪走過去。知道自己有腳步聲,知道鄭素年聽見跟來了。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嚨酸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風好大啊。

他說:“我媽那麼好的人……憑什麼啊?

“為什麼是啊?”

邵雪的期末考試考得一塌糊涂。

的心思不在這上面,草草收了卷子,騎上自行車便去了醫院。鄭素年也是這幾天期末考,起早貪黑半個月,都不敢想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鄭叔叔大概實在撐不住了,躺在剛空的陪床上睡了過去。邵雪進門的時候剛好趕上晉寧清醒過來,看見,做了個“噓”的手勢。

晉寧以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來。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邵雪坐在邊格外專注地的眼。晉寧的五都生得好,只是暴瘦讓的顴骨凸出來,皮掛在骨頭上,只剩一雙眼睛不減當年風韻。

晉寧說話的時候還是往日那俏的語氣。

“你可算來了,我有好多事想告訴你呢。”

邵雪來了好多次了,只是總昏睡的時候。鄭素年累得說不出話,邵雪便跑上跑下地拿藥、買飯,能做一點是一點。晉寧拉著的手,廢了好大的力氣說:“我那個箱子里的東西,都要送給你。

“書啊、磁帶啊,還有什麼八音盒,都送給你。小雪,我真的最喜歡你了,看見你就好像看見我年輕的時候。這個世界可大了,你有心往遠走,天南海北任你闖……”

“阿姨,”邵雪強忍著哽咽,“我不要你的東西,你快點好起來,那些書沒有你我看不懂。”

“我總要不在的呀。”晉寧輕聲細語,像在說別人的事,“我這半輩子過得太順了,老天爺看不下去,就要讓我回去了。”

晉寧怕邵雪哭出來,湊到耳朵邊小聲說:“我想吃口蛋糕,你能不能給我買一塊?”

“醫生讓吃嗎?”邵雪搭搭地說。

“讓,”晉寧笑瞇瞇的,“好不容易有胃口,他倒睡著了。”

邵雪用袖子胡干眼淚,三步并作兩步跑下了樓。附近沒有賣糕點的店,頂著寒風騎了三站地。那是個小店面,天剛黑就要收攤,老板被哭著求著又做了一塊。

店老板看著急匆匆走掉的影,對著旁邊的店員長嘆一口氣:“也是見難事了。”

可是等再走進病房的時候,晉寧卻又一次陷昏睡了。

康莫水也來了。給晉寧燉了點湯放在床頭,領著邵雪走出了醫院。一個人,一個孩,一臉哀切地站在路邊。

“康阿姨,”邵雪低著頭問,“晉阿姨能好嗎?”

康莫水幽幽地嘆了口氣,什麼都沒說。

正月十四,第二天就是元宵,晉寧進了重癥病房。

一輩子不信命,臨終反倒看開了。鄭叔叔把半輩子的存款拿出來扔進醫院,話里話外都讓心錢。

“人固有一死,”清醒的時候說,“素年以后用得著錢的地方還多著呢,你一天天地用錢買我的命,有什麼用呀?”

再醒來的時候,就是在重癥病房里了。

鄭素年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憎恨醫院的消毒水味和白的。他不知道為什麼有的人親人生病之后就會決定從醫,而他只有抵。重癥病房探視時間有限,他大部分時間只能隔著病房的監護電視看著晉寧。晉寧偶爾清醒,但腦子也有些糊涂。寬他們倆久了,也會委屈地說:“這兒什麼都不讓吃。

我想吃草莓,想吃甜的……”

鄭素年聽不下去,回頭問鄭津:“爸,讓媽出來吧。”

鄭津搖了搖頭。

他想活。

醫生只要說還有一,他就不愿意放棄。重癥病房一天的床位就要幾千,把他耗得心力瘁。饒是如此,他進去的時候仍得強歡笑。

晉寧一天只能見他這麼一會兒,強撐著意識保持清醒。

“你看你,”笑瞇瞇地說,“以前什麼都是我來做。水費、電費,你能不做這些就躲。現在怎麼著,全著你了吧?”

“以后都我做,”他說,“等你好了,水費、電費,復印材料、寫報告,全都我來。”

“你說話算數啊。”

“肯定算。”

過了半晌,晉寧有點困了。把眼睛半閉上,恍恍惚惚地說:“鄭津,我真的特別你。”

老一輩人從不隨口說,鄭津的眼淚差點就掉下來了。他晉寧的臉,自嘲道:“你年輕的時候那麼漂亮,去過那麼多地方,后半輩子就跟我窩在這兒,多虧呀。”

“不虧,”有點撐不住了,含含糊糊地說,“一點都不后悔。”

那是晉寧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

02.

立春這麼久,總算有點春天的意思。雀上枝頭嘰喳,把天的得鮮亮了些。

邵雪家的這個胡同離許多景點都太近,游覽的人常有誤的。有個學生站在胡同口小心地朝里看,就看見了鄭素年家門口立著的花圈,然后和自己同學說:“這家好像有人去世了。”

邵雪騎著自行車從他們倆后穿過,眉頭不自覺地一皺。

晉阿姨葬在八寶山公墓。人活四十年,原來燒灰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幾個同事都來了,哭得最兇的竟然是晉寧的師父羅懷瑾。老人六十多歲,白發人送黑發人,幾個同事怎麼扶都扶不起來。

鄭素年穿了一黑,有點僵地迎送著來來往往的人。郁東歌看不過眼,過去扶鄭素年:“這孩子幾天都沒合眼了,去歇一會兒吧。”

他抬起眼,那張酷似晉寧的臉有些青白。

“不用了阿姨,我沒事。”

大風吹得凜冽,這地方的春天好像來得比別都晚。邵雪和張祁坐得遠遠的,抱著除了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你哭完了再回去,別讓素年看見。”

有點咳嗽,眼淚鼻涕全在袖子上,臉被風吹得發紅。

“真好,還能哭出來,”張祁搖搖頭,“要是素年也能哭出來就好了。”

晉阿姨去世三天,鄭素年一滴眼淚都沒掉。他這幾天沒上課,幫著鄭津張羅后事,兒就沒怎麼合眼。

這人世間最難過的大概不是哭,而是哭都沒了力氣。

邵雪和張祁第二天還有課,被幾個大人趕回了家,正趕上胡同口那只被他們喂大的黑貓蹲在胡同口得撕心裂肺。這貓剛出生的時候瘦骨嶙峋,是被幾個孩子救活的。晉寧早先也喜歡它,給它起了個名烏云踏雪,還給幾個孩子立了個烏云踏雪餐飲基金,大家得了零錢就存到那兒。

邵雪蹲下來它的頭,小聲說:“你也想吧。”

它像是什麼都懂了,懨懨地垂下頭,倒在的手心里。

全世界最好的晉阿姨啊,真的走了。

這個世界愈合悲傷的能力似乎要比邵雪想的快了許多。晉阿姨的離去把每個人的人生都撕出一道大口子,但日子照常過,于是這道傷痕于大多數人而言也就只如同揭開創可的傷口一樣,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紅印。

天氣一下子就熱起來,分明昨天還穿著羽絨服站在寒風里,今天就得仰著臉面對春暖花開。邵雪反應慢,過了三月中旬才發現自己在馬路上大汗淋漓,了厚重的外套站在原地發呆。

春暖花開,萬生長。

邵華經過瓷修復室的時候,正趕上竇思遠在種樹。

“看看咱們這大學生,”他端著茶缸子站人家門口,“二十來歲就開始養花種樹了,心態可夠蒼老的。”

“邵老師,哪有您這麼說話的呀。”竇思遠委屈,“這不是古話說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嘛,我想種棵樹見證一下我的工作生涯。”

“有想法,”邵華喝了口茶,“這院里的樹不是宮種的就是太監種的,如今你和他們也算并駕齊驅,同為古跡增添彩。”

孫祁瑞聽不下去,撂下工踏出門。

“你怎麼這麼討厭呢,”他嚷嚷,“我徒弟種棵樹你嘰嘰歪歪的,一把歲數這麼貧。”

他白了邵華一眼,又想起什麼。

“對了,你們鐘表組說招人,到底招上沒啊?”

“哪那麼好找啊,”邵華嘆了口氣,“做鐘表修復的得懂點理工,人家正經學機械的誰愿意來做這個。”

“時代變嘍。我們那時候都奔著學門手藝不死,現在誰還稀罕這個。”

一老一沉默了一會兒,孫祁瑞終是忍不住問:“小鄭怎麼樣了?”

“還是那樣,”邵華搖搖頭,“見天兒的知道修鐘。本來話就,現在差不多了。也不見吃飯,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可憐了素年那孩子。”

“可不是嗎,還正趕上高二。眼看還有兩個月升高三,也不知是什麼打算。”

“怎麼著?他的績不是一直好嗎?我以前還聽晉寧說他想考北航學材料?”

“學什麼呀,老師特意來家訪,說是績掉了三百多名。你說這檔子事能怪他嗎?”

邵華走了半天,孫祁瑞還沒緩過神來。要說全故宮職員的孩子,他還真是最喜歡鄭素年。自己琢磨半天,端著茶水晃晃悠悠去了書畫臨摹組。

“師父,您干什麼去?”竇思遠抬頭問。

“你別管。”

臨摹組晉寧那個師父羅懷瑾,跟孫祁瑞同年進的故宮,兩人較了半輩子勁。現在歲數大了,也懶得折騰了,可看見孫祁瑞站在門口鬼鬼祟祟往里瞅,還是氣不打一來。

“你干什麼呢你?”

“我有事,”屋子里沒人,孫祁瑞把杯子在玻璃桌上一撂,就聽得一聲脆響,“是素年那孩子的事。”

那年春天,鄭素年把大把時間花在了修復室附近一個廢棄不用的院子里。

他也不干什麼,就是發呆。想小時候,想晉寧,也想未來。他績掉得快,幾科老師流找他談話,可人真坐到跟前又說不出什麼來。他不喜歡老師們關心的眼神,仿佛那眼神落在他上一次,他就能想起晉寧一次。

他覺得自己有點病了,覺得這個世界欠他一筆巨債。邵雪和張祁想陪他,都被他幾句話躲了過去。他不想聽別人的勸,他甚至覺得,你們的父母健在,怎麼會懂我呢?

所以,當羅懷瑾走進來的時候,他有些不知所措。

晉寧是很尊敬羅懷瑾的。他媽媽看上去很好相,其實骨子里很傲,看得上眼的不過寥寥。可對于羅懷瑾,哪怕是私底下也沒說過一個不敬的字。

羅懷瑾問:“干什麼呢?”

鄭素年站起來,有點結

“沒干什麼,看看樹。”

“看樹,”羅懷瑾笑得很慈祥,“年紀輕輕,大好,在這破院子里看樹。”

他啞然。

“走吧,我帶你去看點你該看的。”

朱紅宮墻高得頂起樹杈,他們從綠蔭下穿行而過。鄭素年抬起頭愣了——樹是什麼時候綠的?

晉寧的臨摹組偏些,鄭素年來得。羅懷瑾把他領進臨摹組的修復室,遞給他一個卷軸。

泛黃的紙慢慢鋪展開,是一幅潑墨的山水。嶙峋的山,曲折的水,的云煙。

好一幅山水圖啊。起筆果斷,落筆纏綿,畫家的心里藏了萬水千山。晉寧臨摹得真好,走筆之間有著不輸百年前畫者的遼闊心

只是下面三分之一的地方只是描了線,留下大片的空白,可見是臨到一半……

人就走了吧。

鄭素年覺得渾的力氣都被空。他出手著殘破的畫卷,只聽到后的羅懷瑾徐徐開了口。

“人活一輩子,總是要走的,或早或晚。文沒有生命,但當你為它傾注心,人就和東西融為了一。人來這世間走一遭,留下些什麼,總是好的。

只要東西還在,人也還在。”

鄭素年覺得鼻子酸起來。手指著宣紙細的紋路,仿佛隔著時到了晉寧握筆的力度。

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

老人把手掌在他的頭頂,語氣里是古稀之人才有的慈悲。

“你才十七歲,想哭就哭吧,不怕丟人。

“痛痛快快哭一場,替你媽好好活下來,這才是晉寧想看見的。”

沖刺月,初三的課、育課全取消了。

數學老師也煩,對著幾個面不滿的學生大吼:“你們當我占你們育課還是怎麼著?也不看看自己那績。全年級就你們班數學最差,我在你們上得多下多工夫啊?”

“誰稀罕,”趙欣然在邵雪旁邊嘀咕,“更年期多作怪。”

邵雪抿了抿沒說話,班后門突然有人喊:“邵雪,校門口有人找你!”

這下撞槍口上了。邵雪著頭皮去講臺上請假,被老師狠狠地瞪了一眼。

出門就見了鄭素年。

有點愣:“你們學校不上課嗎?”

夏天來了,鄭素年也回了點魂。臉上沒有冬天那種過分的青白,人也不是瘦形的樣子了。

“我轉藝了。”

“鄭叔叔讓嗎?”

“讓。”

“那你們學校老師沒說什麼?”

“說了,可我還是想轉。”

“你怎麼打算的?”

“學藝,然后去做古畫臨摹。”

“高二轉,能考得上嗎?”

“你不信我?”

“我當然信你了。”

他笑起來,看得邵雪一愣。有半年了吧,都沒見他笑過。

“還真要當個匠人了?”

“嗯,幫我媽把沒做完的事做完。”

“做唄,”邵雪比他還高興,出手拍了拍他的頭,“你覺得對的事,去做就得了。”

抑了一天的心突然就好起來了。學校旁邊種了一排白樺樹,過樹葉的隙打在邵雪的頭發上,映得發變得金黃。的頭發又厚又多,被風吹得高高揚起。瞳孔著淺棕,包裹著北京城無邊的初夏風

鄭素年雖說后來念了藝,卻終究是理工出,不太看得上那些文縐縐的形容詞。但是有一次,他有個學藝理論的同學指著一幅畫說:“這幅畫,畫得有種歲月靜好的覺。”

他忽地滿腦子都是那個下午。

邵雪的長發飄在風里,發香浮在鼻息,如歌往事涌在2004年春天的歲月里。

03.

竇思遠大部分時候是個不解風的人。

比如那天下班的時候,傅喬木跟他說:“明天五月二十號。”

他覺得這事主要怪師父,老頭一聽這話,抬頭說了一句“喲,都小滿了”

就走了,但這個走向把他的注意力功帶偏了。

他說:“小滿?天氣熱了,喬木你明天可以穿子了。”

傅喬木看了他半天,一臉瞅智障的表,然后開了自行車鎖就走了。

結果第二天吃午飯的時候,他老遠就聽見郁東歌大呼小的:“哎你們看見人家送喬木那玫瑰花沒?那麼一大捧,得多錢啊。現在這小年青真會折騰……”

傅喬木紅著一張臉從門口進來,抱著的玫瑰花快把臉遮沒了。

看都沒看竇思遠一眼,放下花又出了修復室的門。康莫水的聲音小點,但他這邊也聽得莫名清晰:“我那兒有個花的玻璃花盆這幾天空著,正好放這種沒的,你跟我去院子里……”

竇思遠的耳朵得老長,忽地后腦勺一涼,捂著頭“嗷”一嗓子出來。

“沒出息,”孫祁瑞氣得滿臉通紅,“近水樓臺都得不了月。”

“這怪得著我嗎?”他直喊冤,“又是那不著調的油畫系師兄吧?那人不靠譜,我早就看出來了,平白無故送什麼玫瑰花啊?”

“怎麼就平白無故了?”孫祁瑞大怒,“榆木疙瘩不開竅,我都聽見了,人家年輕人都說今兒是520,諧音那個,那個嘛!”

他捂著頭恍然大悟,繼而悶悶不樂地轉向了手里的瓷

竇思遠可算是冥思苦想了一下午,一下班就溜了。傅喬木抬眼看著他的背影,鼻子里哼了一聲。

第二天一上班,發現桌子上擺了一個綠塑料瓶,就那種飲料瓶剪了一半,里頭栽了一團綠糊糊的東西。

把修復室的燈一打開,湊近了一看——一坨仙人球。

倒是也不想用這量詞,可活了這麼大,還真沒見過這麼,且這麼黑的仙人球。竇思遠跟外頭打了杯水回來,笑得跟朵花似的湊到傅喬木跟前。

“我送的。”

忍住沒翻白眼:“看出來了,不可能是別人。”

“我特意去花鳥市場給你買的,那店主說這個最好養活了,而且活得特別久。”竇思遠撓撓頭,好像放下一樁心事,“喜歡不?”

看著竇思遠那一臉真誠的笑,突然就有點不忍心了。

“還行,就放那兒吧。”

紡織品修復組,康莫水拿著噴頭給那玫瑰花噴了點水。

“哎,喬木不要這花了?”郁東歌上班看見問。

“啊,說放咱們這兒就行了。”

“這孩子,人家送的花也不自己收著。”

“那可不就是對那男的沒意思嘛。”

“我也不喜歡,油頭面的,不如思遠。”

“就是。”

04.

邵雪中考前三天,學校放了假。

鄭素年的文化課一點問題沒有,早早報了藝考集訓,現在正在五環外一間畫室起早貪黑地練基本功。放假那天,他趁著午休給邵雪打了個電話。

“我們明天要出門寫生,你中考的時候我怕是回不去了。”

“沒事,你回來不也就是見一面嗎,能頂什麼用啊。”

“嘿,你,”電話那邊傳來笑聲,“把我的作用說得這麼微不足道。”

邵雪也笑了。

“你們啊,就當我是去參加一模擬考,這樣心態比較平和。”

“行,模擬考加油。”

掛斷電話,旁邊的室友催著他趕收拾行李。鄭素年把幾件換洗服丟進背包,忽地抬頭問道:“咱們寫生那地方旁邊就是潭柘寺吧?”

“是,不過沒說要去。”

他點了點頭,把畫也裝好放了進去。

鄭素年家旁邊其實就有畫室,他報這個純粹就是圖一個清靜。校區偏,住了不外地過來的考生,里面甚至有幾個二十多歲的。

一問,考了院好幾年了,還在考。

他小時候學過素描,后來就沒正經學過。大概是因為從小到大十幾年接的都是做這行的人,許多東西一點就,過了基礎關畫的東西自帶靈

帶他的老師做培訓七八年了,拿著他的畫抬眼看他:“想考院?”

他覺得招搖,低聲應了一句。老師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地說:“后半年掉層皮,有戲。”

看他苦笑,老師搖搖頭:“別笑,有的人掉了兩層皮也未必能上。”

夏天草木茂盛,老師看了幾個地方便安排他們去山里進行兩天寫生。住的是山上一農家樂,孩半夜一開燈看見房頂趴了只壁虎,得半棟樓的人都醒了過來。

這麼一折騰,大家也不睡了,聚在一間大點的房里打了通宵的牌。那個二十來歲的考生問鄭素年:“你多大?”

“十七。”

“歲數真小,”他笑笑,有點落寞,“羨慕呀。”

“杜哥,”跟他一塊的男生問,“你非得考院啊,換個學校唄。”

“再考一年,”他說,“還考不上我就回家幫我爸開飯館。”

“別啊。當不了專業,當個興趣也行啊。”

“不是啊,”杜哥長嘆一口氣,“若是你真喜歡一件事的時候,把他當好只能陷求而不得的痛苦。這就好像一個人,你娶不到做老婆,你還天想著,早晚會出事。”

幾個男生都心知肚明地笑出來。

人間百態,多求而不得與艱辛。

到了后半夜,有幾個人睡了。鄭素年收拾了東西,看看外面的天,悄悄出了門。

拾級而上,遠傳來約的鐘聲。

這地方很老,山石古松皆有歷史。山路崎嶇,饒是清晨風涼,鄭素年也爬出了一薄汗。

天還沒亮全,天把山巒勾出模糊的廓。早起的鳥雀被他的腳步聲驚,“呼啦”一下飛上了天。鄭素年爬上了潭柘山麓的頂端,垂下眼,只看到錦繡山河連綿不絕。

一棵古松盤亙山的最高

真的老。樹皮發黑,枝干扭曲。古松被年月滋養得高聳云,針葉最深幾乎照不進。松上掛著無數木牌,承載著千千萬萬的祈愿。

鄭素年覺得自己也傻的。

他把自己之前做好的許愿牌掛在古松一不明顯的枝杈上,打了個結。

傳說潭柘山上有神仙,化古松盤亙于此,承載世人景愿。他的木牌上只寫了七個字——

“保佑,中考順利。”

三十公里之外,邵雪搭最早的地鐵下了車。

是第二次來這個地方,不太悉。沿街問了幾個早起晨練的老頭,總算拐進了那條馬路。

辦事員看一個小姑娘,沒太難為,沒拿證件也放進去了。晉阿姨的骨灰盒放在地下一層的懷思閣,盒子上刻著生辰年月,僅憑黑白照片也能看出生前貌

時間太早,偌大的安置室里就一個人,卻出乎意料不害怕。保安站在門口煙等,零星的聊天聲在空的室響起,仿佛有回音。

“晉阿姨,我后天要考試了,”把一早買的花放下去,輕聲說,“我好想你啊。

“我模擬考數學考得特別好,就算考不上素年哥的學校,也能上個重點。

“你送我的書我都翻了翻,放假了我就看。我的英語分數可穩定了,要不是作文,都快拿滿分了。

“有個喜歡喬木姐的男生送了一束玫瑰花,可把花放在我媽那兒,反倒把思遠哥的仙人球放在桌上。我媽說,肯定是喜歡思遠哥,我爸還不信呢。

“思遠哥在他們院里種了棵杏樹,他說等我上了大學,樹上結的果子就能吃了。好遠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上大學。不過我爸說奧運會都是一眨眼的事,考大學應該也快吧。

“對了晉阿姨,素年哥說他要學藝,想考院。他把您沒臨摹完的畫都臨摹完了。

難的,不過我覺得他肯定能行。您在那邊也要保佑他。

“保佑他,藝考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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