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琉璃瓦》第四章 我們能給這個世界留下什麼

01.

邵雪出院子的時候,一陣秋風“嗖”地刮過來。打了個哆嗦,趕拽拽角回了屋。

郁東歌正給邵雪削梨。削皮的手藝放天橋上也有人看,從頭到尾薄薄一層一下不斷,臨到最后手腕一抖完收場。

邵華看得忍不住了聲好。

“有病還是怎麼著?”看都沒看自己老公一眼,撕了片保鮮把梨包好了給邵雪塞在側兜里。邵華眼地看了半天,發現自己那梨只跟水龍頭底下沖了一下就扔包里了。

“哎,為什麼我的梨不給削皮啊?”

“想吃沒皮的自己削去。”

邵雪牙膏沫剛吐干凈,樂得差點把漱口水喝下去。邵華憤憤不平地把自己的包夾在腋下,很有志氣地說:“我喜歡吃帶皮的。”

然后,他先郁東歌一步騎著自行車出去了。

邵雪把頭發扎起來,然后就把自己那份豆漿和夾饃都放進了書包側兜里。

郁東歌看了又開始嘮叨:“全放那里頭,一會兒騎車掉出來。”

“掉不出來。”

“上課跟得上?”

“跟得上,你閨績可好了。”

匆匆忙忙出了門,連拖帶拽地開了車鎖,一溜煙騎了個沒影。

郁東歌看了看表,把桌子上的碗筷一并收拾了,忽地抬頭一笑。

“高中生嘍。”

邵雪考的學校離家不遠,不算拔尖,但說出去倒也不丟人。出績那天,張祁和鄭素年兩個大忙人陪著到學校,跟在后面就怕會想不開。

“至于嗎?”發牢,“我在你們眼里就這麼脆弱?”

“邵雪,事是這樣的。”張祁一本正經地說,“不是你智商低,而是我們倆太優秀。考不上最好的幾所咱也不怕,你回頭找個數學好的基因還能改善。當然,我不是說我,我可以把我那幾個同學介紹給你。”

邵雪抬腳蹬了他的車軸一下。張祁歪歪扭扭飛了三米遠,差點撞上馬路牙子。

行為雖暴,其實邵雪心里還是的。張祁的競賽考試就在十月份,每天高強度腦力勞,為了績特意回了一趟家,可以說是十分講義氣了。

鄭素年則忙著藝考復習。他的基本功不比別人扎實,培訓的時候天不亮就起床去畫室,回來的時候人瘦了兩圈。兩人都急著下午回學校,邵雪沒轍,一大早起來去取績,用的話說就是——“考得不咋地趕得倒急”。

朝暉中的馬路平坦寬闊,他們的自行車輕快得像是劃過無垠的水面。公園里的鴿子飛過天空,翅膀拍打著,發出“撲撲”的聲響,給他們無限可能的未來作了首伴奏樂章。

那一年夜市還沒被整頓。邵雪家附近出了地鐵一號線,擺攤賣貨的商販起碼蹲了一公里。國慶放假的時候研究了幾天地形,第三天就和鄭素年搬著舊書、舊雜志占據了一塊空地。

日子一天比一天冷起來。風刮得大,吹得的頭發像梅超風似的漫天飛舞。

鄭素年把書擺好,有點猶豫地拎起一本花花綠綠的言小說:“邵雪,你以前還看這種東西啊……”

好歹也是高中生了,邵雪瞥了一眼那些花花綠綠的封面和讓人害臊的書名,一也莫名涌上心頭。找了本練習冊把那摞書的封面蓋住一半,死鴨子:“我們班生都看,又不是我。”

這事的起因是上個月郁東歌在家里大掃除。邵雪的臥室不大,東西卻從床底下擺到了天花板。雜志、圖書、磁帶、盤,沒用過的筆記本塞了一屜。

郁東歌氣得要罵人,邵雪急忙表示自己這些舊東西收拾收拾都能賣錢。

不收拾不知道,一收拾連邵雪自己都嚇了一跳。跟隔壁鄰居借了輛三車,賣廢品就跑了三趟。車騎得不好,就從家到胡同口那段都恨不得十米上一次墻,更別說騎到地鐵站那邊去了。

鄭素年那天從畫室回來得早,在自行車上看不得勁,鎖了車就過來幫忙。

邵雪如臨大赦,站在三車后面邊推邊問:“你今天不去畫室了?”

鄭素年賣力地蹬車,仿佛勤勞的勞人民:“看你可憐,幫幫你。”

周圍的小商販都是賣生活用品和水果的,他們倆學生模樣賣書倒也打眼。

路過的人過來翻幾頁,見合適的大多愿意掏錢。

過了一會兒,鄭素年又不死心,出一本言小說,蹲在邵雪邊聲并茂地念:“哀傷在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涌,我踮起腳……”

“哎!”邵雪把書一把搶過來,“你怎麼現在這麼煩啊!”

話音剛落,又湊到鄭素年耳邊低聲問:“你看那個阿姨,是不是有話要說啊?”

有個收廢品的人,來來回回走了好幾次,附近垃圾桶的瓶子都掏空了也不走。

有什麼話,咱這兒又不當廢品賣。”

“不是,”邵雪搖搖頭,“我看不是要收廢品。”

鄭素年扔下邵雪的書看了一會兒也覺出了問題,從包里掏出個礦泉水瓶子一飲而盡。

“阿姨,”他站起來朝那人走了幾步,“這瓶子給你吧。”

那阿姨像是得了契機,一下跑到鄭素年面前接過瓶子。鄭素年不走,也不走,目在邵雪的書攤上游移了許久,終于小心翼翼地問:“學生,你這輔導書怎麼賣?”

風一刮,松散的扎起的頭發就漫天飛舞,黑中夾雜著幾縷白,莫名出一落魄。邵雪有點不知所措,猶豫著說:“阿姨,我們這兒的東西不賣廢品……”

“我知道,”那阿姨急忙解釋,“我是給我家孩子買。他要上初中了,那天說想買幾本練習冊,我嫌貴,沒給他買。”

邵雪立刻反應過來。剛才來往的人多是拿的小說或雜志,那一箱子輔導書都沒被打開過。邵雪屬于那種常立志的人,輔導課本買了不,學期末的時候發現只寫了第一章的占了大多數。用膠帶把紙箱子打了包,全都推到那阿姨面前。

“這麼多啊,”那阿姨急忙說,“用不了,我就買個語數英……”

“沒事,”邵雪笑笑,“一塊錢就行。”

那阿姨愣了一下,急忙擺手:“這怎麼行啊,你這書按廢品收都不止一塊錢。”

“那就按廢品的價行了,”邵雪招呼鄭素年,兩個人把那箱子書抬上了那個阿姨的三車,“您看著給吧。”

稱書折騰了一會兒,天就徹底黑了。邵雪看著那阿姨騎著車搖搖晃晃走遠了,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這傷春悲秋的,”鄭素年看著笑,“把東西收收吧,回去了。”

搖搖頭,回神把沒賣出去的書搬上三車:“為人父母,真難。”

回家路上有下坡,鄭素年騎得不費勁,邵雪就往三車上一跳,興高采烈的樣子仿佛一名坐在收麥谷上的農婦。

這個點氣溫低,胡同里沒什麼人。鄭素年穿了件淺,邵雪靠過去,覺得他上的味道淺淺淡淡的,好像一株只長葉子不開花的老植

胡同里種的楊樹到了落葉的季節。邵雪的頭頂是南飛雁,邊是飛馳而過的人家。有楊樹葉子落進懷里,拿了去撓鄭素年的耳朵。

“素年哥,”往他邊一靠,“你看這片葉子,你給我在上面寫個字吧。”

鄭素年回頭掃了一眼:“怎麼讓我寫?”

“你不是最近在練書法嗎?”說,“用筆寫,我回頭在字典里,干了當書簽。”

“你倒是想法多,”前面就到家了,他放慢車速,“那先去我家吧,正好我有東西要給你。”

鄭津出門去辦事了,家里沒開燈,邵雪一進去就覺出了冷。原來差一個人,家里的氣氛會差這麼多。跟在鄭素年后面進了屋子,只看到他床旁邊放了個裝電視機用的那種箱子。

好像忽地知道了那是什麼。

“我媽說好要給你的。”他角帶著點笑,臉上是一副努力釋然的表,“我拖著一直沒收拾,前兩天剛整理好。”

邵雪慢慢地走過去。箱子里雜七雜八的什麼都有,但都是晉寧的風格,連個耳墜都致漂亮,著主人高雅的品位。

最多的還是書。

有小說,也有攝影集。一箱子書打開來,一個鮮活的人就朝著款款走來。有時候也不是他們故意記著晉寧,只是這個人活得太彩,哪怕人走了,留下的東西也都是獨有的味道。

邵雪蹲在地上把那箱子合起來。

鄭素年俯過出手輕輕的頭發。他輕聲說:“我真的是費了好大的力氣現在才能這樣提起,你也慢慢接,好不好?”

邵雪使勁咬了咬,半晌才把頭抬起來。

知道有的話不能說,不該說。晉寧是鄭素年的親媽,有多難過,放到鄭素年上只能十倍百倍地累積。忍了很久,最后只能說:“我很想。”

“我也是。”

他從邵雪手里拿過那片楊樹葉子站了起來。

“你要我寫什麼?”

想了很久很久,然后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你想寫什麼呀?”

鄭素年在桌子前坐定,往干了的硯臺里倒了些水,墨慢慢研磨開。他以前也沒正經八百地學過書法,不過是因為藝考要考,他就和羅懷瑾介紹的老師學了一個多月。他練字的時候,那老人就在一旁隨手寫幾個字打發時間,有一次被他看見了練筆。

那是一句他沒聽過的話,卻著實有意思。

“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

楊樹葉子大,寫這麼些字也不顯得。邵雪站在一旁看見了,輕輕嘆了口氣。

人這一輩子,原是這麼短啊。

02.

張祁奧賽保送結果出來的時候,轟了整條胡同。和他一起長大的同齡人剛剛接張祁已經為“隔壁家的孩子”沒多久,就愕然得知他已經取得了更輝煌的就——數學奧賽一等獎,保送p大。

全國數一數二的大學,這事對家長們的震撼顯然超出了邵雪的承能力。

接連聽了郁東歌連夸三天張祁并看不上自己之后,邵雪一見到張祁就不冷不熱地說一句:“喲,p大之。”

p大之之母,韓阿姨,扛不住胡同里人人見都提問自己兒子的力,終于在保送通知下來之后決定請客吃飯。

邵雪和鄭素年頂著寒風到飯館跟前的時候,正看見張祁一臉悲憤地站在冬風里眺八方來客。過去拍了拍張祁的肩膀,圍巾裹著臉,含含糊糊地問:“你怎麼不進去啊?”

“你說呢,我媽讓我在外頭等客人。”他吸了吸鼻子,“你不都快藝考了嗎?

還過來干什麼?”

“你這陣勢弄得宗耀祖的,我也不好意思不來啊?”

“你們都別埋汰我了,”張祁幅度劇烈地揮了揮手,“這幾天我家有三個小輩讓我去輔導功課,我現在真的覺得平凡是多麼難能可貴。”

“張祁,你這種話就好像那些家產上億的富豪慨自己最幸福的是一無所有的時候一樣,是很招打的。”

這家飯店做的是粵菜,口碑極好。正是飯點,大堂食客坐得滿滿當當,邵雪見針地到最里面的圓桌,第一眼就看見了面不善的竇思遠和傅喬木。

這兩個人明顯是在努力克制著緒,可低氣還是不自覺地籠罩了那一方小天地。

和幾個長輩問過好,邵雪急忙湊到了傅喬木耳朵邊。

“喬木姐,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傅喬木明顯是負氣地看了竇思遠一眼,“你問問他我怎麼了。”

竇思遠的臉也不好看。平常對傅喬木言聽計從,這個時候卻轉過頭一言不發。人來齊了便開飯。長輩們聊些家長里短,冷不丁就提起了竇思遠。

“哎,我記得喬木說要給你介紹一份工作,怎麼樣?”

竇思遠一愣,明顯不高興傅喬木把這事和別人說:“哦,我沒去。”

“去什麼呀?”孫祁瑞也有點不樂意了,“在這兒干得好好的,走什麼呀?”

“現在的年輕人不一樣嘛,”韓阿姨勸道,“誰不奔個好前途啊。咱們思遠學校好,專業好,去大公司干幾年,那掙的錢可就不是死工資了。”

傅喬木把筷子放下,緒明顯不對:“就是啊,我托了幾個同學才給他找的機會,他說不去就不去了。”

竇思遠忽地站了起來。

在座的人都一愣。他冷靜了一下緒,拿起外套站到了椅子后面。

“各位老師,我家里還有點事,我先回去了。”

邵雪側過臉,分明看見傅喬木的眼圈紅了。

個人有個人的命,邵雪不好意思再往深了問。竇思遠走了沒多久,喬木姐也走了,鄭素年看了看時間,說是要回一趟畫室。

出去沒三分鐘,他又折回來,拽著邵雪就往外走。

邵雪莫名其妙,剛要把他甩開……“你喬木姐在外頭哭呢。”

一個箭步躥出飯店大門。

外面也冷的。鄭素年和邵雪一邊蹲一個,中間是傅喬木拿紙巾蓋著臉在哭,眼淚結了冰刺得臉生疼。邵雪總算問出了口:“喬木姐,你哭什麼呀?”

“我能哭什麼呀?”傅喬木平靜了半天才接著說,“我還不是被竇思遠給氣的。”

“秋天的時候他們同學聚會,他非要把我帶去。吃飯的時候有幾個在公司上班的同學聊天,還有兩個出國留學的。他當時也不說話,我看出來他羨慕人家那套發展路線的。我就想啊,他是不是不愿意干了,是不是覺得在這兒做這個沒發展。我就找同學的關系給他介紹了個技崗位。結果他倒好,一點沒領。被我催著去面了試,可結果呢?我同學給我打電話直埋怨我,說他對人家態度冷淡,讓我同學特別難堪。”

鄭素年好歹站在了竇思遠那邊:“思遠哥一個大男人,你給他介紹工作,他多下不來臺啊。”

“是,”傅喬木氣得把紙巾團一團,“我自作多,多此一舉。現在好了,里外不是人。”

“你不也是為他好,思遠這小子又欠揍了。”

三個人一回頭,孫祁瑞叼著支煙站在他們后。

老頭兒起派,著肚子往前走,招手打了輛出租車。三個小的串一串被轟進車后排,孫祁瑞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

“您怎麼出來了?”

“那屋里悶,想回家了。”

“哼,”傅喬木眼圈紅著上還不消停,“我看您是煙癮犯了人店里不讓吧。”

孫祁瑞從鼻子里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覺得自己這個師父當得毫無威嚴。

他家三個人都去過。路上了樓,門上的對聯和福字還都是老爺子自己寫的。傅喬木倒是不見外,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沙發上喝。

孫祁瑞開門見山:“你是不是喜歡竇思遠那臭小子?”

“沒有。”傅喬木字正腔圓地說。

“虛偽,”邵雪鄙夷,“喬木姐你問問去,除了鄭叔叔,咱們這撥人還有誰看不出來你們倆暗生愫?”

鄭素年:“你們對我爸是不是有些偏見……”

孫祁瑞息事寧人:“行啦,喬木,你能不能告訴師父,你喜歡思遠什麼呀?”

這一問可把傅喬木問蒙了。

喜歡他什麼呢?竇思遠不浪漫,一筋,長得倒是順眼,可離帥氣還差了個十萬八千里。現代人談都說要找個績優,可竇思遠他哪有升值的跡象?

于是,傅喬木誠懇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對了,”孫祁瑞一樂,“能一二三四列出來的那是做買賣。”

眼前坐著三個人事不懂的小年輕,孫祁瑞往沙發上一靠,憶起往昔崢嶸歲月來。

“咱們現在啊,太功利。不過也沒轍,現在天大地大有錢最大,哪像我們年輕的時候,還講講理想,講講。”

“你們別看我一天到晚罵思遠,我其實喜歡他的。這小子像我年輕的時候,有軸勁,認準什麼就不回頭,也不玩那些的花花繞。”

孫祁瑞指了指書架:“素年,去幫我把那相冊拿過來。”

鄭素年應了一聲,從書架上夠下來一個殼相冊。藍封皮,前面的照片都是黑白的,到后面才零星有幾張彩的全家福。

孫祁瑞打開一頁,指著一個站在自己邊的人說:“這是我老伴。”

三個人都是一愣。

孫祁瑞的妻子死得早,那時候邵雪還沒出生。老頭兒不太愿意提,這撥年輕人更不好問。外面下著雪,孫祁瑞照片上人的臉,沒什麼悲喜地說:“那時候有個拍賣行來找我,開高價做文鑒定,我就回家問。我說媳婦,你希我做什麼呀?

“當時我兒子要出國,家里正給他湊學費,真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可是就跟我說:你做你覺得有價值的事。

“我覺得什麼有價值?去拍賣行做鑒定,掙得多,可這輩子眼界也就到頂了。但是留在修復室,我還能給這個世界留下點什麼。”

這句話一出來,三個年輕人都是一愣。

這是老匠人活了一輩子的人生信條,是幾十年才琢磨出來的一句話。

現代人講效率,講錢權名利,誰跟他們說過:你們要給這個世界留下點什麼?

“現在這個世道,比我們那時候功利太多了,到都是,把錢看得比什麼都重。他年紀輕,看見別人掙大錢開好車,難免心里不平衡。你喜歡他,給他介紹工作也是好心。

“可那真的就是思遠想要的嗎?

“他年輕氣盛,未必不對錢權求,可是權衡之下,仍覺得這些東西比不上他手中的瓷來得珍貴。

“你看上的,就是思遠骨子里的這傲氣。

“喬木,他要是沒有這子傲氣,你也未必喜歡他。”

傅喬木怔怔地聽了半晌,終于絕地扶住額頭。

“師父,您說我這眼,怎麼就看上了個傻子。”

“思遠可不傻,”孫祁瑞笑了笑,“他是大智若愚。”

幾個人又聊了一會兒,孫祁瑞便把他們送走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他說得再多,后面的也得靠他們自己領悟。

相冊仍舊攤開在桌子上。孫祁瑞坐下來又細細地看了一會兒方才那個姑娘的面容,終于不舍地把那一頁合上。

走了,也有二十年了吧。

出來的時候天都黑了,傅喬木站在風口打電話:“竇思遠,我要回家。”

那邊還沒緩過勁來:“回唄。”

邵雪恨鐵不鋼,尖著嗓子站在一旁喊:“素年哥送我回去,沒人陪喬木姐!”

話筒收音效果還好,竇思遠那邊聽得一清二楚。他“哦哦哦”了一長串,馬上表忠心:“我去接,你在哪兒?”

邵雪這才和鄭素年一塊走了。趕上這麼個人,也真不怪傅喬木一天到晚生悶氣。

兩人沿著馬路牙子往回溜達,路燈把街邊擺攤的人的面目都照得格外生。鋪子里騰騰的熱氣冒出來,邊有不要命的年輕人騎著自行車呼嘯而過。

鄭素年忽地開了口:“你聽著孫師傅那句話了嗎?”

“哪句?”邵雪沒個正形,“那麼多句呢?”

“給這個世界留下點什麼。”他輕聲說,“你有沒有想過,你想給世界留下點什麼?”

誠實地搖搖頭。

“我媽剛走的時候,羅師傅給我看了我媽沒補完的畫。我那時候以為我學,是為了把沒做完的事做完。”鄭素年繼續說,“可是我現在突然覺得不是這樣的。”

“我也想給這個世界留下點什麼,”他的聲音逐漸堅定起來,“我想做點有意義的事,能讓這個世界記住我的事。我想干點……除了謀生以外的事。”

十八歲的年人,眼睛在路燈下閃閃發亮,好像人生第一次到了生命的意義。

邵雪忽地很佩服他。

那是一種很微妙的。不僅是出于懵懂的心事,也不僅是基于共同度過的漫長歲月。

好像有什麼浩大的夢想從面前的男生后展開,讓他的面容在夜里熠熠生輝。

邵雪后來也見過許多優秀的男生,才華橫溢者有之,年得志者有之。

卻再沒有一個人有那一晚鄭素年眼里的

03.

2005年那場春寒倒得猝不及防。前幾天還氣溫持續穩定上升,三月的第一天就來了個九十度大轉彎,一下跌回冰點。

邵雪瑟著從床上爬起來,了半天媽才想起郁東歌和邵華出去見親戚了。

剛開學沒多久,的生鐘還反應遲緩地停留在寒假的時候。正好也是周末,邵雪在浴室里慢悠悠地洗了個頭,出門一電,才發現吹風機壞了。

幾條巾都沾了水,頭發怎麼不干。梗得脖子都酸了也沒修好吹風機,反倒把上都弄了。邵雪沒了辦法,找了件服把頭一裹,漉漉地去了鄭素年家。

多新鮮,孩去兩個男的家里借吹風機。

鄭津一開門嚇了一跳。邵雪托著脖子歪著頭,努力顯得有禮貌:“鄭叔叔,我借一下你們家吹風機行嗎?”

他平常不用這種東西,在茶幾、書柜上下找了一通,最后還是沖著衛生間喊道:“素年,咱們家那吹風機呢?”

衛生間里嗡嗡的,好像是刮胡刀的震聲。鄭素年拿著條巾邊呼嚕頭發邊走出來,從屜里把吹風機拿了出來。

眼見邵雪要回去,鄭素年拎著領把拽回自家客廳鏡子前面:“你哪兒去?外面那麼冷,就在我們家吹唄。”

轟隆隆的吹頭發聲里,邵雪聽見鄭津說:“那我去買早點了啊,一會兒回來你和小雪一塊吃。”

鄭素年他們家那個吹風機風大,吹得邵雪一頭長發飛舞如梅超風。他在旁邊看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上了手。

“哪有生像你這麼吹頭發的啊?”

松了手,到頭發被往后一挽,一熱風便慢慢沿著脖子拂上來。

“可以,”歪過頭說道,“值二十塊錢發的手。”

鄭素年沒搭理。邵雪頭發厚,一吹就蓬松開,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吹得差不多干了,關了吹風機問:“你這是什麼洗發水?”

想了半天,沒想起來。

香的吧,我一會兒回去給你看看。”

“不用了,”鄭素年轉過,“我就隨便問問。”

他過兩天就要參加藝考,最近畫室也不去了,天天悶在家里畫素描。廢紙摞了半麻袋,越畫心里越沒底。

這跟以前上課不一樣。一道題做出來就是做出來了,一個知識點背下來就是背下來了。他半路出家,心里難免七上八下。邵雪看得新奇,拿著他的素描躺到了沙發上。

“素年哥,你們藝考考什麼呀?”

“書法、速寫,還有一個,半素描。”

“你哪個比較強?”

“哪個都不強。”

邵雪看著一臉頹相的鄭素年,格外不滿意:“那你哪個比較差?”

“差啊,半素描最差。”

低頭看了看鄭素年的素描畫。到底是外行,看了半天看不出個所以然,只覺得鼻子、眉影也到位。

“素年哥,素年哥,”鍥而不舍地打擾鄭素年,“那你今天畫什麼呀?”

他搖搖頭:“沒想好,什麼都不想畫。”

“那你,”仰起臉,有點期待又有點不確定地說,“那你要不要畫我呀?”

他一愣,把眼睛轉向了邵雪。

剛吹的頭發蓬松著,整個人就像一塊晾干的羊毯子,綿綿,笑嘻嘻的。

早春三月的落在的眉眼上,讓鄭素年忽地就臉紅起來。

上次他這樣,是邵雪穿旗袍那天。小丫頭片子剛發育不久,卻偏偏有著人才有的嫵。而這一刻的邵雪,又好像一點攻擊都沒有,只讓人想把一團

于是他說:“那……就畫唄。”

這一畫就是三個小時。

鄭津買了早點回來的時候正看見邵雪正襟危坐被畫像,便悄悄把早點放到一旁的桌上。他還有些雜七雜八的費用要,知會了素年一聲便出了門。

于是房子里就靜悄悄的,只有鉛筆劃過紙張的聲音。

那是2005年的3月1日。春水初生,春林初盛。鄭素年不知道未來是什麼樣的,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院。

他在畫邵雪。

,眼睛,鼻子。

他覺得這樣就很好了。

04.

鄭素年的錄取通知下來的時候,大家都松了口氣。

他懂禮節,跟鄭津說要買點水果給羅懷瑾送去。邵雪放假,屁顛顛地跟在人家后面。兩人站在水果攤前,沖著新進的一排進口水果發呆。

“阿姨,你們現在走高端路線了啊,”邵雪說,“以前不就賣點蘋果、梨嗎?”

“這算什麼高端呀。”賣水果的阿姨笑瞇瞇的,“現在送人都送這些,拿得出手。”

“素年哥,你看這個車厘子,”邵雪拉拉他的袖子,“怎麼這麼貴呀,不就大個兒櫻桃嗎?”

鄭素年蹲下看了一圈,抬頭問:“你沒吃過這個?”

“沒有,我媽勤儉節約,我還是第一次見。”

“阿姨,給拿一果盒,然后稱點車厘子。”

一稱,總共兩百三。

“還不如吃錢呢,”邵雪咂舌,“咱不要這車厘子了,太貴。”

“你摳門什麼呀,”鄭素年倒是不心疼錢,“是我給你買的。我前陣子不是去輔導初中生功課嗎,掙了不。”

一到放假,他們這些職工子了自由人。張祁保送以后本來還有點繼續探索數學之的雄心壯志,誰知他那年趕上“超級聲”,瘋狂地癡迷上了李宇春。

他球也不打了,串也不擼了,人生所有的力都投在了拉票上,還是某個不知名組織的頭。邵雪有時候試探地問:“張祁,去吃燒烤吧。”

“沒錢。”

“看電影?”

“沒錢。”

“你錢都花哪兒去了?”

他抬起下指了指電視:“投票。”

兩個人痛心疾首地看著張祁,然后又看向鄭素年家的高清電視屏幕。這臺電視也是他來鄭素年家看電視的原因,用他的話說:“只有這種巨大的高清屏幕才能讓我看清春春的臉。”

邵雪:“p大到底為什麼要你啊?我覺得你簡直就是p大之恥。”

是重播。張祁當著韓阿姨的面還算收斂,不敢熬夜追星,只能把熱抑到第二天下午在鄭素年家里看重播。邵雪的班里也有人追,瞇著眼看了半天,猶猶豫豫地出手:“這個是黃雅莉吧?”

“你什麼眼神啊,這不周筆暢嗎?”

“哦,”恍然道,“我喜歡。”

張祁一下急了:“你有沒有品位啊?邵雪我告訴你啊,你喜歡歸喜歡,但不許給投票,不然咱們倆就恩斷義絕。”

跟張祁對著干了這麼多年,這回誠心氣他:“為什麼不投,我就給投,還投十票。”

“你腦子不好吧?你剛知道人家什麼你就投票啊?”

“我一見鐘。”

“哪有的對的一見鐘啊!”

“哪有男的追星跟你似的啊!”

十六年的斷于此。

那段時間康莫水也邵雪去自己家吃飯。不是正式員工,上班時間和郁東歌他們不太一樣。趕上中午飯做得多了,就給邵雪打個電話過來。

江浙菜,分量的,卻十分致。邵雪莫名喜歡康莫水,總覺得,康莫水雖然是個和晉寧全然相反的人,但上卻有著同樣的氣質。

說不清是什麼,但很肯定。

那邊的人似乎天生就懂得什麼是的。有一次,邵雪看刺繡,忽地發現工作臺下放的化妝品。

平素不化妝,但是懂。有時候郁東歌要參加什麼活就把自己的瓶瓶罐罐帶來幫郁東歌打扮。許是看到了邵雪的眼神,康莫水忽地笑了:“我幫你化個妝?”

不是什麼名牌。國產牌子,好在都是正經貨。康莫水把帶到梳妝臺前,把的頭發攏到腦后。

“頭發可真多。”

自己的頭發細細的,扎起來細長細長的一綹。可邵雪這頭長發,好像年輕時候喜歡過的影星鐘楚紅。

“這麼好的底子,不見你打扮。”

邵雪吐了吐舌頭:“我媽但凡看見一點我臭的跡象就如臨大敵。”

那是邵雪第一次化妝。日后想起總覺得神奇,時代有幸取得的所有關于的啟蒙,都是晉寧和康莫水帶給的。

眉眼細細地描好,上了口紅,的五在一瞬間變得艷麗起來。孩的心理多難以捉,好像上了這層妝,就有了與世界對抗的勇氣。

回家前,把妝洗干凈,腳步輕盈地走出了康莫水的公寓。清風拂面,郁東歌在家里等著吃晚飯。那時,鄭素年拿到了院的錄取通知,張祁保送到了p大。天氣一如既往炎熱,李宇春在萬眾期待中拿到了超冠軍。每個人都在繼續生活,嘻嘻哈哈,打打鬧鬧,一切看似都恢復了正常。

只是終究還是有些東西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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