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晚十點，那麼還早。

宗瑛擱下信紙，走回沙發重新拿起薛選青給的煙，從雜盒裡翻出打火機，在滿室的晨裡點燃它。

樓下的自行車庫裡響起清脆鈴聲，隨即是開門的聲音，保安講話的聲音，又有馬路上公車急剎車的聲音。

宗瑛沉默地坐在沙發裡煙。

煙霧繚繞中，突然抬起袖子聞了聞，又低頭嗅了嗅領口。

滌綸面料的制服襯衫並不氣，所以有一點難以避免的汗味，又有一點現場帶來的腥氣，再有就是很常見的藥水味道。

並不覺得有多麼的難聞。

完煙，宗瑛低頭卸下服上的警號警銜，進浴室洗澡，將服全部投洗機。

打開淋浴開關，驟雨一樣的水聲瞬間就掩蓋了滾筒運轉的聲音。

水汽蒸騰，隔壁早起練琴小囡一遍遍地彈Donna Donna，等彈到歇時，宗瑛關掉淋浴，世界安靜了一瞬，滾筒開始高速水。

取過巾乾，換上乾淨T恤和家居，回廚房拿了藥箱，理好手上傷口，進臥室給手機接上電源，漆黑屏幕上亮起一隻LOGO。

開始充電了，宗瑛想。於是躺下來，閉眼補眠。

終於得到舒展的脊柱與爭分奪秒地休息，客廳裡的座鍾不辭辛勞地將時間往前推，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將日頭推到地平線下。

宗瑛是在手機鈴聲中醒來的，一個本地的陌生號碼，宗瑛沒接，任它響到自掛斷。

躺在床上，天已經黑了，窗簾沒拉，城市夜被狹窄的十六格窗切割數塊，昏昏的投室，明暗錯。

宗瑛翻個，重新拿起手機，右上角顯示電量為100%，滿了。

手機的電量可以從0回歸100，那麼人呢？

宗瑛將近一整個白天沒有進食，在所難免，於是拿起電話外賣，等飯送來的當口，查了剛才那個陌生號碼——

從搜索結果來看，這應該是位麻煩的從業者，宗瑛把他丟進了黑名單。

食來得很快，這是屬於城市的便利。

熱氣騰騰的一份套餐，量過足了，宗瑛吃到一半吃不下，就連同盒子一起扔進了垃圾桶。

晚上八點整，還剩兩個小時。

起晾了服，刷了牙，打開電視漫無目的地看。

紀錄片，五月份的拉普蘭德，航拍鏡頭掃過去，群結隊的馴鹿在狂奔。解說詞講：「結束長達八個月的雪白冬季後，拉普蘭德終於迎來了春天。」

冬季這麼長，是個乾淨冷冽的好地方，宗瑛喜歡冬天。

距晚十點還有二十分鐘的時候，宗瑛關掉電視，將證袋逐一擺上茶幾，同時在對面放了一張椅子。

只留了玄關一盞廊燈，其他全部按滅。

屋子裡再度黯下來，點了一支煙，就坐在樓梯口等。

室座鐘鐺鐺鐺響了十下，宗瑛手裡的煙燃盡了。

聽到輕細的開門聲響，但聲音來源卻是樓上，接著是下樓的腳步聲，穩當沉著，靜不大。

一直耷拉的眼皮這時候倏地抬起，就在對方手搭上肩膀的瞬間，反擒其右臂，同時破壞對方重心，教他摔下了樓梯。

還沒待他反應，宗瑛已用一次約束帶反捆了他雙手。

「宗小姐，我們可以坐下來談。」來人出聲艱難，懇請鬆開約束帶。

「你現在就可以講。」宗瑛並不打算中止這教訓，制著對方，閉眼一字一頓道：「姓名、年齡、籍貫、住址。」

「盛清讓、三十二歲、滬籍、住址——」他稍作停頓，講話困難卻和氣：「就是這裡。」

「這裡？」、「是這裡。」

簡直不可理喻，可宗瑛這一句還沒能講出口，手突然就鬆了。

疼痛如炸彈突襲，整顆頭顱彷彿四分五裂。

呼吸愈急促，額顳青筋凸起，宗瑛幾近失控，而盛清讓終得機會起了，用力掙開了約束帶。

然而下一瞬，他卻俯詢問：「宗小姐，請告訴我你需要什麼。」

宗瑛痛得幾乎目不能視，雙手指腹著頭皮，牙都快咬碎，張得本無法張口出聲，他便又問：「是止痛藥嗎？」

得不到回應，他迅速後退兩步扯過沙發上的毯子，覆上宗瑛的肩，抱起送回沙發。

他記得廚房有一隻藥箱，遂又快步去廚房將其取來，隨後快速翻出止痛藥，與茶幾上的水杯一起遞過去。

宗瑛連也水也不要，從他手裡抓過藥片徑直吞下。

七月天裡，抖的手指到他手心，他竟然覺得冷。

因此他又從躺椅裡拿了一件外套來給蓋上，之後不再擾。

變天了。

夜風推撞窗戶，發出哐哐聲響。

盛清讓走上前，剛閉窗，一道閃電就劈進來。

轟隆隆一陣雷過後，室只聞得走鐘聲與宗瑛沉重的呼吸聲，隨後雨點集撲向玻璃窗，夜景一下子就模糊了。

盛清讓關上窗簾，打開一盞頂燈。

靠窗一長排書架裡，陳放著醫藥相關書籍，以及各類證書與獎盃。所有者顯示是同一個人——宗瑛。

書架旁是碩大一隻舊相框，裡面麻麻滿照片。

除年幾張外，之後的宗瑛始終將抿一條直線，沒有半點笑意。

靠牆一大塊白板，滿剪報、病理解剖圖片與報告，角落裡立著一骨架模型，嶙峋中出幾分森。

他第一次看到這些的時候，便默認屋主是個瘦削冷酷、板正固執的人。

他突然湊近書櫃，隔著玻璃，在角落裡發現一枚極小徽章，中央印著CESA，底下一排英文，其中有「Extreme Sports Association」字樣——

極限運協會，是新發現。

他又回到廚房，擰開水龍頭接了一壺，打算燒些熱水。

接上電源，壺中水很快咕嚕咕嚕起來，是熱鬧的聲響。

他突然嗅到一些餿味，一低頭，在腳邊的垃圾桶裡發現了敞著口的外賣盒，食已經開始變質。因此又清理了垃圾桶，洗了杯子，全部收拾妥當，外面的驟雨也歇了。

宗瑛再次從沙發上醒來已經是淩晨五點四十分。

夢到自己在拉普蘭德白茫茫的雪地裡坐雪橇，馴鹿跑得飛快，拉丟了雪橇，就留在難以辨別方向的雪地裡，好像是凍死了。

這種死法也不錯。

宗瑛坐起來，看到盛清讓就坐在茶幾對面看書，頭頂亮著昏黃的裝飾燈。

的視線移向茶幾，上面除了擺出的「證」外，多了一隻公文包，一隻皮箱，還有一隻保溫杯。

前傾，拿過水杯，旋開蓋子，有微弱熱氣浮上來，水還是溫的。

盛清讓放下手裡的書，等飲完水才說：「如果你的允許，那麼現在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談一談。」

燈將他臉映得十分和，宗瑛斂起戾氣，將毯子疊一疊鋪在膝蓋上，示意他講。

盛清讓打開公文包，取出一份摺疊文書，當著宗瑛的面展開。

最右用繁字寫著「賃房合同」四個大字，往左數排小字，是合同正文，標的正是699號公寓大樓中的這一間躍層套房，立契時間寫著——民國二十一年七月十二日。

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

這座公寓自1931年落以來，進進出出，住客不斷，這份過期合同除了有一點文獻和收藏價值，沒有其他意義。

宗瑛仔細審閱，實話實說：「現在是公元2015年，民國法律也不再適用當今的中國。盛先生，這份合同是無效的。」

「在宗小姐這裡或許它是失效的。但在我這裡，它仍在有效期。」盛清讓說著出另外一份文件，「這是公共租界工部局昨天的一份開會記錄。」

他將文件轉過來示向宗瑛，手指移到日期——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三日。

他說著抬起頭，看向宗瑛。

宗瑛斂起眼瞼：「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放緩語速求證：「你從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三日來？」

「的確是我經歷過昨天。」他很快確認。

宗瑛本來稍稍前傾的，這時往後略收了一些。

盛清讓看一眼手錶，確認自己還有時間，便接著講：「十點之前，我還在自己的公寓裡做事，但十點之後，周圍一切都會變得不同。」他環顧四周：「變這樣。」

宗瑛一聲不響。

「我亦覺匪夷所思，但此事似乎還無解。」

「什麼時候開始的？」

「七月十二日。」

那天宗瑛因為接連兩起大案，一住宿舍就是十幾日，此間沒有回過家。

「照這樣講，你每晚十點會來到這裡，那麼——」宗瑛迅速整理思路，「七月二十三日淩晨，你為什麼會出現在出租車中？」

面對的「審訊」，他有條不紊答道：「夜間通常我會在公寓，偶爾也在別。但不管我哪裡，總會準時來到宗小姐所的時代。因此那一晚，我在市郊辦事，十點整又來到這裡。當時位置距離公寓似乎很遠，步行太慢，我需要借助通工。車並不容易，後來走了很久的路，幾乎拿出全部的現金，最終才打到一輛車。」

那麼就是昨天搭上的那輛出租車了。

宗瑛問：「付了多？」

「二百五十元整。」他說，「我已經記錄在簿子中了，宗小姐沒有看到嗎？」

宗瑛當然看到了，只是核實。

同信紙裝在一起的那本薄冊子，裡面記錄得麻麻，鉅細無。

記得第一條記錄是：「取用書櫃中《新華字典》一部，當日已歸還。」

最新的一條記錄是：「取用宗小姐現金二百五十元，以支付車費，未還清。」

都是用簡字書寫，他在照顧屋主的習慣。

所以昨天並無必要同他道謝，畢竟支付車費的錢是的，他才是非法取用。

盛清讓這時候講：「我擅自取用屋主的財，的確失理在先，懇請宗小姐接我的道歉。如果不能，我可以作出補償。」

宗瑛卻不著急糾纏此事，反而是問了一句：「二百五，你坐了多久？」

「大約二十分鐘，現在的汽車，很快。」

「你應該他打表。」宗瑛說著垂眸，將手中的保溫杯放回茶幾：「你清楚二百五十元可以用來做什麼嗎？」

「樓下有一家通宵營業的小商店，明碼標價，我去過一次。」他答得有理有據，「對照日用品的價，大約能對現在流通貨幣的購買力有個概念。」說完從文件袋中取出一張小票遞給宗瑛，買的是一盒三塊八的牛。

他接著說：「二百五十元的車費從行駛里程上計算或許並不合理，但當時深夜無他法，只能如此。」

他講得很有道理，宗瑛沉默，半天說了一句：「你還拿了我的備用鑰匙。」

「以防萬一，畢竟一旦被關在門外，我便無落腳。」

「那為什麼鎖了樓上房間的門？」宗瑛抬眸看他。

「這正是我要說的。」他這時終於取過案幾上的皮箱，打開後轉向宗瑛，其中分列陳放著金條、鈔、銀元及法幣：「想必銀元與法幣已經不再流通，鈔或許可以，但黃金應仍屬於通貨，其中總有一項可以支付。」

他想得這樣周全，要求自然也不含糊：「此間公寓老家賞，對宗小姐來講十分重要，因此我也不奢宗小姐將它出售。樓上房間似乎常年空置，希宗小姐能暫時將那間房租給我。」

他言辭懇切，看向宗瑛的目亦真摯可信。

天將明未明之際，昏籠罩，室談話猶如夢中片段。

他又說：「你認為我不可信，是理之中。」他複低頭看錶，不急不忙：「不過很快就可以證明我所言非虛。」

指針指向五點五十九分四十秒。

他收拾妥當公文包，穩坐著抬起頭：「每天早晨六點，我會從宗小姐的時代消失。」

「那麼如果這樣呢？」宗瑛目冷峻，上前傾握住了他的手。

一陣涼意傳遞，室的老座鐘滴答滴答似乎走得更急促不安。

盛清讓一貫從容的臉上浮閃出焦慮，竟嚴厲給出警告：「還有三秒，請你鬆開。」

宗瑛沒有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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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先生：我目前還不會使用拼音查字法，不過應該很快就能夠學會。

幾個說明：

1.一次約束帶的束縛力略弱，一般要多用幾個一起捆，不然有點力氣的，一掙就開了。不過有時候出警帶這個很方便，畢竟單警手銬數量很有限並且不能用。

2.盛先生口中通宵營業的小商店，應該是620號的那家Family Mart便利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