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來客並沒有留很久，宗瑛剛剛完第二支煙，就聽到了關門聲。

仍然站在半弧臺裡，樓下花園中有兩個外國小孩嬉鬧，又出來一個講英文的金髮太太，厲聲催促他們換服去教堂。

租界裡的人，在危機到來之前，還是一如往常地有序生活著。

這時盛清讓拉開臺門，請進屋。

「外面日頭有些曬人了，還是進來吧。」

他用的雖然是這個理由，但實際原因卻是他著急出門，想要快點將事同宗瑛代清楚。

這個人很會掩飾。

宗瑛返回屋，聽他接著講之前的事：「熱水管道系統出了故障，如果要洗熱水澡，可以用煤氣灶燒；樓上客房窗戶朝北，涼一些，宗小姐可以上樓去休息；今天是週日，清潔公司的工人十點鐘左右應當會過來打掃——」

他說著取過沙發上一隻嶄新的公文包，從裡面翻出一遝鈔票遞給宗瑛，不慌不忙地講：「直接與結清工酬，可適當給小費。」又說：「服務的葉先生喜歡打聽，他送餐過來如果問你，你就講是我的朋友，餐費也請及時付給他。」

宗瑛接過來，當著他的面數了一遍。

一塊五塊十塊的，一共是一百零二塊。

「一百零二。」說著出兩塊錢還給盛清讓，「我習慣記整數。」

盛清讓收了。

他認為已經代妥當，提包走到門口，回頭一看宗瑛上已經穿了很久的制服，卻又止步返回，徑直進臥室，從裡面取出一件疊好的黑紡綢長衫：「如果你需要換洗服可以換這件，前天剛剛做好送來的，已經清洗好了，還沒有穿過。」

宗瑛約覺得他很不放心自己單獨待在這裡，這種不放心可能並不是因為出於對安危的擔心，而是一種私人空間被侵的不安。

他用表面上的「大方」來掩飾心裡的這種張，哪怕是下意識的。

宗瑛接過長衫，偏頭看一眼座鐘，講：「盛先生，不早了。」

盛清讓聽出的弦外之音，意識到自己似乎講了太多給造了誤會，遂說：「我會盡力在晚十點前趕回來。」他又重複了一遍晚上帶回去的承諾，隨即告辭，並在出去後主關上了門。

待外面走道裡的聲音消失，屋子裡就顯得更安靜了。

宗瑛放任自己重新陷進沙發裡，手機死氣沉沉地躺在茶幾上。

沒電了，屏幕一片漆黑。有電也沒有用，因為沒有信號。

徹夜未眠的宗瑛抬起雙手掩了臉，在座鐘的走針聲中打算小憩一會兒，但本睡不著。

那邊現在會是什麼狀況？薛選青如果打不通的電話，一定又要發飆；醫院裡也可能聯繫，家裡或許也會找——

但他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

找不到也好，難得有這樣大把的時間，無所事事。

宗瑛起，走進洗漱間，裡面比預想中還要整潔。

幹分離，靠牆一排木櫃，打開來整齊擺著洗漱用品，最左邊的櫃子裡果然疊著好幾塊新巾，宗瑛取出一條，搭在浴缸邊上。

浴缸上方有兩隻水龍頭，其中一邊標了「H」字樣，宗瑛猜測是熱水。

儘管盛清讓講熱水管道系統出了故障，但還是固執地試著擰了一下熱水龍頭——的確沒有水。

天熱，也不太願意費時間去燒水，於是索擰開另一邊的龍頭，洗了個冷水澡。

等洗完，後腦勺才漫上來一種幽幽的冷和痛。

潦草乾，拿起自己的服穿。最後穿襯衫時，低頭聞了聞，將它放在一邊，出去取了那件黑紡綢長衫。

因為是居家式的長衫，比外出穿的本來就做得短一些，但披上，黑綢料卻幾乎垂到了腳踝。

盤扣自領口斜至腋下，又一路直線扣到大中部，往下是開衩的，方便行走。

配套應該還有一條長，但盛清讓忘了給。

宗瑛重新拿過報紙，在沙發裡坐下，循版面順序逐一讀過去。

頭條是7月24日駐滬日軍中一個宮崎貞夫的水兵失蹤，照片配的是閘北日軍的崗哨，幾個日軍正端著刺刀搜查往來路人與車輛。

往後翻是一些無關要的私人聲明與花邊新聞，還有一些關於北方前線的報導，措辭中顯出一種毫無據的樂觀。

屋子裡太安靜了，宗瑛越讀越覺得不適，因此放下報紙起，試圖打開留聲機。

機龐大笨重，印著VICTOR的標誌，手的，需要費好大的工夫讓它運轉，可唱不了多久就又會停下來，在現代人追求效率與收益的準則中，為聽一首歌付出這麼多的力氣，顯然是相當不劃算的。

但，一時的熱鬧也是熱鬧，宗瑛想。

因此，在座鐘鐺鐺鐺敲響八下時，留聲機又重新唱起來：「把蘇杭，比天堂。蘇杭哪現在也平常，上海哪個更在天堂上……」

宗瑛抬手了仍有些痛的後腦，鬼使神差走進盛清讓的書房。

書房窗戶朝南，幾個大書櫃並排靠牆放，玻璃櫃門得一塵不染，最南邊的櫃子裡有排的法文書，宗瑛取下一部法英對照辭典，快速查了一些詞，又重新掃一遍書櫃，確認這裡裝了很多專業書。

角落裡一摞證書，隨手了一本，打開來是一份英文聘書。

聘用單位是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會，職位是法律相關顧問。日期顯示，這是最近的一個任命。

想起那天他為證明自己來自民國26年，展示的那份開會記錄似乎就是工部局的。

宗瑛把聘書放回原位，打開第二個書櫃，映眼簾的是一隻相框。

裡面一張黑白照，是家庭合影，最前面是父母，母親手裡抱了一個孩兒，後面站了四個孩子。

不對，確切說是站了三個，最邊上的一個只有大半張臉，有些驚慌，像是在臨按快門的剎那，被推進去的。

看起來似乎是——

他沒有同其他孩子站在一起拍照的資格，是一個外來者。

儘管拍照時年紀還小，但宗瑛能夠認出他就是盛清讓。

他小時候眉眼就已經很好，以宗瑛的審判斷，這孩子算得上是五個裡最出挑的那一個了。

到底怎樣才留下了這麼一張照片呢？

宗瑛正想著，電鈴突然響起來。

才八點多，清潔公司的人來得似乎有些早。

宗瑛把相框放回原位，快步走去開門。

門還沒完全拉開，一個清亮年輕的聲就響起來：「三哥哥，我還要再借一本書的！」講完看到宗瑛的半張臉，明顯愣了一下，原本揚起的角瞬間塌下去：「這是我三哥哥的公寓，你是？」

宗瑛這時想關門也不能關了，回道：「朋友。」

小姑娘臉上流出難以置信的神，接著是懷疑，最後謹慎地問：「朋友嗎？」

「過路的朋友。」宗瑛說完，將門開到底，示意進來。

過路的朋友，聽起來不深，開頭就奔著相忘江湖去的。

「三哥哥不在嗎？」小姑娘進屋後四下張，「他剛剛還在的。」

「有急事出去了。」宗瑛這時候有點累，重新坐回沙發，迅速抬眼打量了對方。

短袖中，短髮在耳邊，看著簡單，但髮卡和料都是高檔貨，看年紀應該還是個學生。

猜測就是照片裡那個被母親抱在懷裡的小囡，盛清讓的妹妹。

一個小時前來公寓的那個客人，應該也是。

宗瑛煙癮上來了，從搭在沙發扶手上的長口袋裡出煙盒，迅速出一支煙，隨後站起來：「你去找你需要的書，我出去站一會兒。」

站起來比對方高了半個頭。

小姑娘這時說：「既然三哥哥不在，我就不拿了。」

宗瑛本打算去臺煙，對方這麼說，就又轉回，有些敷衍地應了一聲，表示贊同。

探進來，宗瑛卻站在旁邊的影裡。

一寬鬆的男式黑綢長衫，從脖子幾乎包到腳踝，出一隻手腕，手指間夾了一支雪白的煙。

小姑娘看了很久，首先是覺得宗瑛的著裝說不出的曖昧與奇怪，後來不知怎麼突然不合時宜地咕噥了一句：「三哥哥家裡竟然也能煙啊……」

宗瑛「嗯？」了一聲。

小姑娘連忙回過神，握手包說：「我先走了。」

走得倉促，簡直像逃離，宗瑛甚至沒能問到的名字，不過宗瑛也並不關心。

清潔公司的人十點整準時上門，飯點的時候樓下服務的葉先生準時送來了食。他們好像都與盛清讓很，也都問起宗瑛的份，宗瑛遵照盛清讓的叮囑，統一答覆：「朋友。」但顯然誰也不信。

用過午飯，宗瑛篤定不會有人再上門，於是上樓休息。

699號公寓朝北的房間是很涼，宗瑛第一次睡。哪怕在七十幾年後，也從沒有睡過樓上這個房間。本以為會認床，但實際卻沒有。

夢裡有法桐將蓊鬱枝椏探進狹窄窗戶，非要給冷的房間送一抹生機。

醒來時將近十點，宗瑛迅速下樓換好制服，等盛清讓。

突然聽見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焦急的開鎖聲，可就在打鐘聲響過之後，一切都安靜了。

沒等到盛清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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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先生：太憾了，我跑步速度不夠快，看來我只能一個人回去看電視吹空調洗熱水澡了，明天我再來接宗小姐吧。

一個說明：37年100元法幣差不多能買到兩頭大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