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法桐葉在熱夏夜裡發出簌簌聲響，薛選青認出下車的人——

宗慶霖，宗瑛的父親。

心裡一撮火驟然竄得更旺，卻鬆開了揪住宗瑛的手，一言不發往旁邊一站，餘瞥向宗瑛的臉。

宗瑛當然也認出他來，兀自整了整制服，喊了宗慶霖一聲：「爸爸。」

宗慶霖目掃過們兩個人，半天說了一句：「上去吧。」

宗瑛沉默，薛選青沒好氣地別過臉。

最終宗瑛轉過，出鑰匙刷開門，拉開門請他們進去。

宗慶霖先進的門，薛選青寡著張臉低頭出煙盒，語氣不善地拒絕：「我不上去，我得煙。」

宗瑛尊重的決定，鬆手任門自關上。隔著玻璃門，薛選青手裡的煙在黑暗中亮起來。

宗慶霖很久沒來699號公寓，可能十年，也可能更久。今天這樣的突然造訪，很難得。

電梯裡父倆都不說話，臨開門了，宗慶霖才說：「他們通知我你失蹤了，我想有必要來看一看。所以你去了哪裡？」

宗瑛毫不費力地將謊話複述一遍，宗慶霖卻沒有像薛選青那樣三番五次地質問。

他好像很容易就相信了宗瑛的陳述，並不覺得有哪裡可疑。

看到被撬開的門鎖，他才說了一句：「怎麼撬了？真是莽撞。」

宗瑛沒有理會這一句，進了屋打算招待他。可也沒什麼好招待的，沙發旁邊橫著冷冰冰的勘查箱與證箱，茶幾上煙灰缸裡堆滿了薛選青丟棄的煙頭，家裡面有一種煙薰火燎的氣味，給人覺焦枯躁悶。

走進廚房接了一壺水，水壺汩汩地燒起來，聲音逐漸熱烈。

宗慶霖進屋沒有落座，說：「這裡倒還是老樣子。」宗瑛守著水壺不出聲，看他在家裡走。

天熱，水沸得也很快。宗瑛拿了一隻乾淨水杯，從櫥櫃裡翻出一盒紅茶，手拈了一些茶葉，都已經懸到杯口，最後還是放棄。

算了，也許他喝不慣。

宗瑛倒了杯白開水端去客廳，轉頭卻看到宗慶霖走進了朝南的開間。

那邊算是宗瑛的書房，在使用之前，屬於的母親。

宗慶霖在一個書櫃前止步，頂上陳舊的燈將玻璃櫃照亮。

一隻相框安靜擺在角落裡，黑白相片裡幾十號人穿戴整齊，或坐或站，最前面坐著幾位老師——

是藥學院1982屆畢業生留念。

照片裡有他自己，有宗瑜的舅舅邢學義，還有宗瑛的媽媽嚴曼。

面容年輕，角上揚，全都在笑。照片可以凝固愉快的瞬間，但無法留住它們。

到現在，嚴曼死了，邢學義也死了，只剩他還活著。

宗慶霖抬起手，下意識地想要去一下那隻相框，卻被玻璃櫃阻隔了。

宗瑛在他後說：「那個櫃子裡都是媽媽的東西，外婆鎖上了，我沒有鑰匙。」

宗慶霖收回手，轉過什麼也沒說。

宗瑛問：「宗瑜況怎麼樣？」

宗慶霖面愈沉重：「聽說不是很好，我正要過去看看。」

宗瑛與這個弟弟並不深，可能年紀差了太多，也可能從一開始就預設了敵意，沒法說清。

能確定的只一點，母親去世之後，自己飛快地長大，飛快地升學，只為遠離家庭。

現在也如所願，了那個家裡的「陌生人」，關心和打探都能只能適可而止。

宗慶霖這時接了個電話，好像是宗瑜媽媽打來的，催他去醫院。宗慶霖簡略答覆一聲「曉得了」，隨即同宗瑛講：「你快三十了，做事有分寸一點。失蹤這樣的事，最好不要再發生。」

他不會給什麼實質的建議，也不樂意通，只講「你可以，你不可以」、「好、不好」。

此等大家長做派，宗瑛早習以為常。

送他出門時，薛選青才掉兩支煙。

目送宗慶霖上車，宗瑛打算上樓，薛選青也跟上來，在後面皺眉問：「他是不是還惦記你媽留給你的份，不然怎麼會屈尊到這裡來？」

宗瑛回頭瞥一眼，薛選青連忙講：「我多。」

宗瑛走出電梯頭也不回地說：「你撬開的鎖，你找人來解決，我不想敞著門睡。」

薛選青在撬鎖這件事上是絕對理虧的，所以當真四聯繫人來換鎖，無奈太晚，很多人不樂意出工，薛選青就乾脆出去找。

都走到門口，突然退兩步折返客廳，搶寶貝一樣抱起證箱，盯住宗瑛，一臉的謹慎與防備：「我必須先把這個帶走，絕不給你機會手腳。」

宗瑛太瞭解了，這種時候攔本無用，於是大方地說：「拿走吧。」

薛選青走後，宗瑛收拾了屋子，打開窗，令南風湧。

想起昨晚，也是在這裡，但完全是另一番景，更有序清淨，促使睡了一個飽足的覺。

宗瑛站在風口看著滿目的高樓燈火，告誡自己不該再想了，那個時代，還有即將到來的戰爭，都同毫無關係。

薛選青大概是兩點多鐘回來的，拎著一把不知從哪裡買到的新鎖，又從宗瑛家裡翻出工箱，索自己手換起鎖來。

這兩個人都屬於幹起活來不閒聊的人，薛選青只顧悶頭換鎖，宗瑛就坐在沙發裡看換，兩個人一句流也沒有。

等換好，已經過了淩晨三點。薛選青站起來拍拍手，抱怨一句「真費事」，接著麻利收拾好工箱，「砰」地將門一關，進屋洗手。

水聲嘩嘩，問：「快天亮了，你要不要洗個澡跟我的車去局裡？」

「不。」宗瑛拒絕。

「那你抓時間睡一會。」薛選青關掉水龍頭，乾手，將新鑰匙扔在面前的茶幾上：「記得換掉，我先走了，再故意關機我絕對弄死你。」

宗瑛躺在沙發裡不出聲，薛選青看裝死，大步走出門打算狠力關門洩憤，可最終響起的卻只有哢噠一聲，輕細小心。

宗瑛抬手掩起臉，過了好半天，才起給手機充上電，隨後去洗澡。

久違熱水沖刷掉周疲憊，心跳逐漸快起來。換好服，宗瑛彎腰拿起茶幾上一串鑰匙，想了想，卸下一把備用，放進玄關斗櫃，又翻出一張字條寫上「門鎖已換」四字，在鑰匙底下。

抬頭，一不留神就看到那盞亮了將近一個世紀的廊燈。

這當口突然想起一件事，匆匆回到房間打開保險櫃，取出盛清讓的公文包，拿起手機就往外走。

出門時已過五點，地鐵還沒開，出租車在半明半昧的街道上停下來，載上宗瑛直奔浦江飯店。

路上出其不意地堵了，司機講：「前邊好像出了事故」，宗瑛坐在車裡看時間一點點近六點，乾脆提前下車，跑步前往。

剛剛甦醒的街道在餘裡不斷倒退，氣吁吁趕到飯店時，前臺一盞掛鐘指示剛過六點，終究晚來一步。

努力平穩呼吸，詢問前臺是否已經退房，前臺答「退了，十分鐘前，是一位先生退的」，又問是否有留言，前臺「嗯？」了一聲，給出一個標準微笑，答：「沒有。」

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宗瑛居然察覺到一不可控的失落，手中的公文包也似乎沉了一些。

走出門，坐上門幫的出租車，只能回單位。

途中取出盛清讓的手記本，翻到最新一頁——

「24日，暫定上午八點資委會會議，下午專業小組商議遷事宜，晚上學院模擬法庭照舊。空拜老師。」

往前翻——

「23日，晚上與宗小姐詳談（願能見面）。」

那一晚是他們正式見面。

宗瑛合上手記本，車窗外太升起來，罩在寬闊河面上，一切都是舊的，一切又都是新的。

打開手機查看723遂道案的相關新聞，看到有個知人冒出來講——

邢學義車的確發現毒品，但邢學義的檢結果顯示他並沒有吸毒駕車。

底下質疑甚囂——

車輛沒有故障吧？沒有吸毒那車輛為什麼會失控？案件負責法醫到底是不是宗慶霖的大兒？

知人答——

案件負責法醫另有其人，並非新聞中指出的宗姓法醫。同時出一張打了馬賽克的部表格。

質疑仍不止，並帶上尖刻的嘲諷——

不過是被人穿後樑換柱的慣用伎倆，假得要命。

知人至此沒有再答覆，可能因為氣憤，也可能因為……沒必要了。

有些人也許不是真的在意真相，他們出聲質疑，只是為了求證自己願意相信的「事實」。

其他相關的，除遇難者家屬對相關部門及新希製藥的「聲討」外，還有一張孩子的照片。

他肩部骨折，纏著繃帶打著石膏，坐在一把椅裡，目無助茫然，標題是「他在事故裡失去了雙親和未出世的胞弟」，說得不多，但足已讓看客吃下這戛然而止的悲傷。

一種置事外的冷漠消費。

宗瑛關掉頁面，極緩慢地嘆了口氣，過了好久翻出通訊簿，撥給在附院工作的一個師妹。

開門見山：「小戴，能不能幫我約一個腦管造影？」

師妹先是一愣，問：「什麼況，上來直接做DSA？」

宗瑛看向車窗外：「篩查已經做過了，我需要一個確診報告。」

那邊沉默了大概半分鐘，最後說：「好吧，你騰兩天時間出來，週五週六可以嗎？」

單位大樓出現在視線中，宗瑛答：「好，謝謝。」

七月最後一天，宗瑛請好事假，如期辦了院。

做完一系列造影前檢查，小戴詢問完病況，只問：「嚴格食水了吧？」

宗瑛給了肯定答覆，小戴又說：「我們院這方面沒有盛師兄醫院那邊強啊，你何必捨近求遠呢？不想讓師兄知道？」

宗瑛說：「他知道差不多等於所有人都知道。」

小戴苦笑：「你就是看我口風嚴才找我。」說完遞知同意書給：「簽吧。」

試敏結束，宗瑛關掉手機進檢查室，械護士給做消毒，無菌單一層層鋪下來，小戴蒙著口罩在一旁問：「師姐，你那時候完全可以轉別的科室，為什麼直接就放棄了醫院啊？公安系統也未必見得比醫院輕鬆啊。」

1%利多卡因注，完局麻，穿刺針推進皮，刺脈。

宗瑛躺在造影床上，走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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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先生：我7月27號早上到7月31號之間沒有去過699號公寓，因為我去南京了。不知道699的宗小姐有沒有一點點地想念過我。另外，在南京穿越的那幾個晚上我把2000塊幾乎全花完了，為什麼在你們的時代，沒有個證件還不給住店了？

幾個說明：

1.主檢法醫是個職稱，可能相當於醫院主治醫生這個級別？

2.DSA＞CTA＞MRA，確度、費用各方面都是這個順序。CTA和MRA對於管檢查來說僅是篩，確診標準以及後續治療一般還是需要靠DSA。

3.按照正常的流程走，事故出正式結果不可能太快的，尤其這個事不僅僅是一樁通肇事案，涉及到的相關部門還比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