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為什麼放棄了醫院？直到造影結束，直到第二天出院，宗瑛也沒有想出答案。

答案不重要，對當下工作的，並不亞於當初對神經外科的熱，明確這一點就足夠了。

取報告是三天後，小戴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宗瑛剛從一個高墜案現場轉移到殯儀館，手續單填到一半，接起這個電話。

「師姐你還是趕來一趟吧。」

「我手頭事還沒做完，有空我會去拿報告的。」

語氣不慌不忙的，好像這個事跟沒什麼切關係，並不需要太上心。反而是小戴，在電話那邊嘆口氣講：「師姐你怎麼好像有點消極啊？」

「沒有的。」宗瑛說，「初篩結果我看過，什麼況我心裡有數，急也沒有用的。」擱下填表的筆，走到門外，看向鬱鬱蔥蔥的墓園：「不如你同我講講會診結果？」

電話那邊的小戴好像醞釀了一下緒，說：「會診意見是雖然況複雜，風險較大，但還是建議及早手，不然萬一發生破裂——」後果宗瑛應該很清楚，小戴也就沒有講下去。

「嗯，我知道了。」宗瑛低頭看一隻豆蝶從花壇裡飛過去。

「那麼你要趕院的呀，把方案定下來就可以手了，你要是不放心我們院，那麼轉去盛師兄那裡更好。」

小戴在電話那邊不斷給出建議，宗瑛全部都聽進去了。

可最後還是慢條斯理地說：「手的事再等等吧，我有一些別的事要先理。」

「有什麼事不能手之後再說呢？」小戴急之下口而出，但講完就後悔了。

是醫生，更應該考慮到手的風險，尤其這個病例複雜棘手，手功倒是完，不功則一切枉然。萬一出了意外，屆時可能連勉強活下去的願都沒法實現，更別提「理事」了。

宗瑛這時開口：「小戴，我準備好了會去的。」

在小戴眼裡，宗瑛一貫的有主見。既然宗瑛這樣講，也沒必要再徒費口舌，只說：「那麼只能先吃藥控制一下。」

「麻煩你了。」

「不麻煩，你去忙吧，注意休息，儘量控制好緒。」

宗瑛掛掉電話回去繼續填表，小鄭在一旁穿防護服。

他一邊穿一邊問：「宗老師，你覺得這個高墜案的死者是自殺、意外還是他殺呀？」

「從現場看，自殺的可能大一些。」

「哎，年紀輕輕為什麼要自殺呀？小孩才多大，死了之後小孩可怎麼辦呢？太自私了吧。」

宗瑛填好手續單，抬眸看他一眼。

小鄭想起平日裡薛選青叮囑的「不要隨便評價死者」，馬上剎住話頭，將防護服給宗瑛遞過去。

外面烈日當空，蟬鳴愈囂，解剖室裡是散不去的熱量和特殊氣味，宗瑛穿著悶氣的防護服，一邊作一邊同小鄭講解，汗從鬢角流下來。

結束了關腹合，宗瑛放下械，摘下雙層手套，俯對死者鞠了個躬。

小鄭跟著照做，餘瞥見宗瑛側臉，莫名覺得今日表現出來一種特別的鄭重。

他沒問，宗瑛當然不會講。

和殯儀館工作人員接完，兩個人走到門外煙。

宗瑛一邊煙一邊看著遠的墓園走神。

小鄭偏頭瞥一眼，突然想起每次來殯儀館總是這麼看著墓園，於是問：「宗老師，那邊有什麼好看的呀？」

「我媽媽就睡在那裡。」沒有避諱，低頭彈落煙灰，嘆息一樣說道：「也是死於高墜。」

小鄭一聽，意識到自己開錯了話匣，連忙又遞一支煙過去給宗瑛。

宗瑛低頭瞥一眼，說：「不了，我打算戒煙了。」

「啊？」小鄭以前聽薛選青講，他們這些跑現場的，因為味道重力大，幾乎沒有不煙的。他遂問：「真不啦？」

「慢慢來吧，總能戒掉。」宗瑛說。

太刺眼，樹葉紋不，氣象預報一遍遍發佈高溫預警，在市民的抱怨聲中，又一遍遍地進行倒計時預報：「高溫還將持續兩天——」、「高溫天氣預計明日結束，未來幾日將會迎來一個強降雨過程——」

終於，經歷了連續十個高溫天之後的上海，因為接連幾場雨迅速降了溫。

公眾對723隧道案的關注熱度似乎也跟著降了，只有遇難者家屬仍然上躥下跳，希爭取更多的支持。

藥研究院這時候出了聲明，表示邢學義藏毒屬個人行為，與新希及藥研究院無關，新希的注用抗腫瘤藥將如期上市。

縱然這樣撇清關係、強調新藥上市，新希價仍持續下跌。

宗瑛雖然持有新希的份，但毫不關心價下跌的消息，在部門同事議論723事故的同時，手頭最後一份鑑定報告收了尾。

「那個小孩的舅媽擺明是想鬧大了撈一筆，畢竟這個小孩現在只能由他們來養，養小孩的確是不菲投資啊」、「是誒，養小孩太燒錢了，我家隔壁的兒園學費漲得簡直不像話。」、「漲了多啊？」

同事們的話題轉得飛快，宗瑛也擱下工作，開始做別的事——

寫好病休申請，附上從醫院拿來的診斷報告掃瞄件，一起提。

接下來就只要等。

這件事從頭到尾一星半點也沒給薛選青，班的時候，薛選青甚至心很好地給塞了一大盒鮮月餅：「不用謝，明天買點現烤脯來回敬我。」

「明天我不上班。」宗瑛坐在椅子裡，打開紙盒拿了一塊。

「那你別吃了。」薛選青橫一眼，迅速奪回餅盒。

宗瑛將鮮月餅用力嚥下去，喝乾淨杯裡的餘水，收拾妥當下了班。

雨天出租車更忙，宗瑛好不容易打到一輛坐進去，車載廣播正唱著腔調久遠的老歌。

「為什麼呀斷了信，我等待呀到如今，夜又深呀月又明，只能懷抱七絃琴，彈一曲呀唱一聲……」

宗瑛看向窗外，漫天的雨往江面上倒，暢快又迷茫。

突然想起，盛清讓好像已經有十幾天沒有出現了。

今天是8月11日，週二，南風轉西風，溫度在26攝氏度左右，舒適宜人。

那邊也是8月11日，週三，會是什麼樣的天氣？他不出現，是因為上次的事而顧忌699號的不便，還是因為別的緣故？

宗瑛想了一路，到699號公寓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在電梯裡到平日裡總是晨起練琴的小囡，那小囡笑起來雙頰兩個梨渦，聲音清脆聽：「姐姐你也會彈琴的嗎？」

宗瑛不會，家的鋼琴是媽媽以前用的。

「上個月有天晚上十點鐘的樣子，我聽到你家有琴聲哪！彈的是那個……」撓撓頭，眼睛一亮：「肖邦的夜曲對不對？但是好像跟帶子裡彈的不太一樣誒，姐姐你是忘譜了嗎？」

「……」

電梯門打開，小囡同道個別就先走了，宗瑛轉向另外一邊，打開門，按亮廊燈。

早上出門時忘了關窗，屋子裡的舊沾了雨氣，有一點兒時的親切霉味。

宗瑛走過去將風雨關在窗外，轉頭瞥見角落裡一架老鋼琴，母親去世後，幾乎再沒有人過它。坐下來小心推起琴蓋，生按下琴鍵，只突兀響起幾個音。

沒有人去彈奏的樂，保養得再好，也缺一種生命力。

起合上琴蓋，彷彿能看到母親坐在這裡，又似乎能看到盛清讓坐在這裡譜彈夜曲。可斂回神，確實什麼人都沒有，只有頂上一盞燈，與世無爭地亮著。

宗瑛去洗了澡，喊了外賣，坐下來打開筆記本電腦，繼續看上次沒有看完的關於拉普蘭德的紀錄片。

一集看完，家裡的座鐘響了十下。

晚十點了。

宗瑛四看了看，最終抬頭看向樓梯，空空，毫無靜。

突然皺起眉，關掉視頻頁，打開搜索框，快速輸——

「盛清讓」三個字。

這個人有怎樣的出，有怎樣的履歷，又會有怎樣的結局，按下「搜索」，一切唾手可得。

宗瑛嚨張起來，右手懸在ENTER鍵上，遲疑了大概半分鐘，握起了拳。

突然深吸一口氣，鬆開拳頭，無名指連按三下DELETE鍵，最終清空了搜索框。

這是他的人生，沒有資格提前知道。

宗瑛突然站起來，迫切地想要煙，但一煙也沒有了。

在客廳裡走了幾步，到玄關取了傘，決定出門。外面雨勢小了，撐傘穿過街道，去附近戲劇學院學生去的店裡買煙，一堆稀奇古怪的進口煙。

老闆推薦給一盒士煙，漆黑包裝，印著Black Devil字樣。

「很香的，油味。」他說。

聽起來適合戒煙過渡，宗瑛拿了一包，當場拆開出一支，問老闆借了火。

著煙往回走，下意識抬個頭，隔著一條馬路，意外地看到一個悉影站在699號大門前的梧桐樹旁。

他腳底下是白天落的法桐葉，頭頂是啪嗒啪嗒往下掉的雨水。

整個人風塵僕僕，渾，路燈照亮他大半張臉。

他單手提著公文包，努力站得直，聲音卻已經十分吃力，他講：「宗小姐。」

宗瑛迅速滅掉煙走過去，就在快到他面前時，他突然一歪，宗瑛及時地出了雙手。

＝＝＝＝＝＝＝＝＝＝＝＝＝＝＝＝＝＝＝＝＝＝＝＝＝＝＝＝＝＝＝＝＝＝＝＝＝

盛先生：宗小姐，你是不是覺得我這麼長時間沒有出現，可能已經死了？我沒有，我只是生病了。

幾個說明：

1.法醫解剖按照規定戴兩層手套。

2.歌詞出自吳鶯音《我有一段》，這個歌年代沒有《十里洋場》那麼早了

3.練琴小囡說的是Noe No.2 Op.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