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即便有麻麻的葉子遮蔽，零星雨水還是往下落個不停。

宗瑛吃力地支撐住對方，咬繃起來，後槽牙輕了一下，喚了聲：「盛先生？」

盛清讓毫無反應，下頜挨肩頭，眼瞼合得沉沉。

宗瑛偏過頭，他的頭髮著側臉，有一點點涼。

來了一陣風，樹葉上的雨水就嘩啦啦落得更厲害。宗瑛狀態不佳使不上力，幾乎要同他一起癱下去時，終於有保安出來了。

他講：「哎呀這什麼況？」宗瑛鬆開牙關：「搭個手。」

保安趕上前幫忙，皺著眉一路嘀咕：「怎麼淋這個樣子的？要伐？」

宗瑛沒餘力回答，騰出手拉開門進樓。

保安與一起將盛清讓送回頂層，幫宗瑛打開門鎖，說了聲「那麼有事打值班室電話」就返回了電梯。

宗瑛獨自扶著盛清讓，挪到客廳將他往沙發上一丟，鬆口氣，活活關節，在旁邊坐下，手搭上他額頭——

滾燙。

宗瑛手移下去住他頸脈，接著翻開他眼皮看了一下。

高燒加過勞，燒退了休息一陣就好，問題應該不大。

只他全都，放任他這樣睡一晚，必定雪上加霜。

宗瑛起去北邊一間客臥，翻出一套小舅舅以前穿的家居服，又多拿了一條薄毯。

折回客廳，俯替他換下的服。護理昏睡病人是力氣活，也講究技巧，宗瑛雖然好幾年沒練，但毫不手生——拆袖扣，解襯衫，鬆皮帶，一氣呵。

等一切更換妥當，宗瑛鋪開毯子將他裹了一圈，又去廚房取來藥箱和水，碾了一顆退燒藥給他餵下去。

宗瑛在他旁邊坐著，下意識去口袋裡的煙，但手指尖剛到煙盒，就放棄了。

前傾拿過茶幾上的電腦，擱在上看論文。過了很久，座鐘懶洋洋地響起來，宗瑛合上屏幕，拿起遙控打開電視，又調到靜音。

一場無聲的球賽，運員在場上奔跑爭奪，宗瑛看著看著，睏意卻漸漸席捲上來。

挨著盛清讓睡著了。

醒來時略墜了一下，整個人似乎陷進更的沙發裡。

手機在口袋裡不斷震，宗瑛睜開眼，面前沒有電視機，只有偌大一個茶幾和一面牆。的一隻手仍搭在盛清讓額頭上，這時能察覺出他溫降下去了一些。

拿出手機關掉鬧鐘提醒，時間六點出頭，打鐘聲剛結束。

毫無疑問，又來到了1937年，那麼今天應該是8月12日。

宗瑛想起這個日期，覺不妙。

盛清讓睡得很，宗瑛舒展了一下僵的脖子，小心地起，徑直走向廚房。

翻出火柴，刺啦一劃，火苗竄起來，樓下花園裡響起一陣嘈雜。在外面嘰嘰喳喳的講話聲中，宗瑛點燃了煤氣，開始燒一壺水。

等水開的過程中，又打開櫥櫃翻了翻，只尋到一些大米。淘好一碗米倒進鍋裡，銅壺中的水終於咕嚕咕嚕沸騰起來。

倒了一杯熱水，等米在鍋裡滾了一番，關掉火，走到玄關，從斗櫃裡翻出上次放在這裡的幾十塊錢，收進口袋，開門下樓。

興許太早了，樓道裡幾乎沒人，往下走個幾層，卻聽得喧喧嚷嚷好大陣仗。

宗瑛到達一樓寬廊時，看到上次那個在服務煙的太太，站在口，板著張臉看傭人往電梯裡搬行李。宗瑛從旁邊過去，看咬著牙不甚愉快地同邊上的葉先生抱怨：「放著鄉下房子不去，非到這裡來討嫌！人家租界裡沒親戚的，還沒逃啦？」

葉先生這時看到宗瑛，雙眸一亮笑起來：「宗小姐很久不來了呀。」

宗瑛隨口敷衍：「嗯，有點忙。」講完就要去取牛，葉先生馬上跟過來，說：「哎呀，今天牛還沒有送來呢。」

宗瑛看過去，木箱子裡的確空空，連報紙也沒有。

還沒問為什麼，葉先生已是搶著開口：「外邊糟糟的，北邊（蘇州河北）的都湧到租界裡邊來了，弄得一大早就不安生，可能遲一點，該送還是會送的。」

宗瑛略略側，問他：「我剛回上海，眼下怎麼個法？」

葉先生講：「昨天黃浦江上20艘日本艦，就停在小東京（虹口）旁邊的碼頭，耀武揚威，陣仗駭人。國軍昨天晚上也進駐上海，說是真的要開戰！閘北現在糟糟的，不是往租界裡避，就是往鄉下跑，比五年前那次要得多！」

宗瑛明白他指的是1932年一二八滬戰。他講得其實沒錯，逃亡規模比之前大，即將到來的戰爭也會比五年前更慘烈。

但他又有一種有恃無恐的樂觀，因他接著就說：「不過也不要，法租界裡總不會隨隨便便打起來。」

宗瑛好意開口：「葉先生，多做一重準備總歸穩妥些的。」

葉先生無可奈何搖搖頭：「哪邊還有另一重準備可做？我鄉下已經沒房了，現在想要離開上海去別的地方，經濟實力也不準許，那麼也只能待在租界裡。」

他將話講到這個份上，宗瑛不再多言，只回頭看一眼空的箱，兀自出去了。

盛清讓家裡除了半袋大米，幾無存糧，需要去買一些即食品。

一路走，到好幾個店都閉著門，街上有提著大包小包行李的人，他們舉目張，有一種不知何可落腳的茫然。

宗瑛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西洋茶食店，櫥窗簾子卻拉下來三分之二，原該擺得麻麻的食品櫃裡，空了一大半，門也關著。宗瑛抬手按電鈴，外國店員朝外看看，才走過來開門。

他一臉的謹慎，宗瑛進門之後他又將門關起來，用蹩腳的中文講：「小姐需要買什麼？」

店裡充斥著油和香的氣味，但都冷冷的，像隔了夜，缺蓬鬆的新鮮。

宗瑛低頭看玻璃櫃，裡面沒有一樣點心令有食慾。問：「沒有現做的嗎？」

「很抱歉小姐，今天烤爐沒有開。」店員如是答覆，宗瑛抬起頭，看向裝法的筐子說：「那麼，把法都裝給我吧。」

店員出紙袋，將餘下幾法全裝進去。待宗瑛付了錢，他這才將袋子及零錢一併給，同時提醒：「小姐，路上請小心一些。」宗瑛偏頭看向外面，確有難民虎視眈眈盯著這邊。

推開門，恰有兩個巡警路過，便跟著巡警回到了699公寓。

那位太太已經不在口了，想必閘北親戚們已經順利住家。

葉先生仍在服務忙著，看到宗瑛說：「宗小姐，報紙剛剛送來了，牛還沒有！」宗瑛去拿報紙，他又講：「我剛剛是聽說送工在路上被搶了呀，不曉得真假。」

宗瑛沒接話，摟著法和報紙上樓。

這時盛清讓已經醒了。他坐起來，先是發覺自己家中，接著又看到門沒有關，最後才意識到上裹了條陌生毯，服也不是自己的。

高燒剛退，多有些反應遲鈍，盛清讓聽到腳步聲時，宗瑛已經進來了。

將報紙擱在餐桌上，進廚房放下法，喝完之前倒的一杯水，亮火柴，重新點燃煤氣灶煮粥——

得心應手，有一種既來之則安之的從容。

盛清讓看得略怔，他回過神，試圖回憶昨晚上的事。

淋了雨，累得不行，無可去，最後只得到699號公寓。再後面的事，他一概記不得了。

這時宗瑛倒了一杯溫水放到他面前：「盛先生，你昨晚發了高燒。」

說著在對面一張籐椅裡坐下，盛清讓抬頭看，握起雙手，毯子就下來。

他又連忙撿毯子，看到自己著的一雙腳——鞋沒了，子也沒了。

他試圖詢問，宗瑛卻懇摯坦地開口：「抱歉，你換下來的服落在我那裡了，今晚再去取吧。」

他昨晚病得不省人事，那麼自然不可能是自己換的服。盛清讓短促閉了下眼，腦海裡迅速過了一遍那形，一種「被人剝」的尷尬和不適迅速地升騰起來，得他耳不自然地泛起紅。

他嚨驟然變得張，但臉上仍保持著面的鎮定，同時心裡也努力說服自己——

醫生眼中無別，宗小姐是個大夫，那麼護理病人對來講是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事，沒有尷尬的必要。

這樣的寬終於使得他耳的燥熱褪下去，可宗瑛卻突然起，很理所應當地手探了一下他額頭，蹙起眉講：「還有些燒，可我沒有帶藥，多喝點水吧，再睡一會兒。」

盛清讓僵著往後靠了一下，好在粥再度沸了，宗瑛折回廚房去關煤氣，給了他一個鬆氣的機會。

可他繃的雙肩還未及鬆弛，屋「叮鈴鈴叮鈴鈴」一陣鈴聲乍響。

宗瑛當然不會搶他的電話接，站在廚房看他從沙發上起，又見他略微一晃，接著直脊背走到電話前，不急不忙拎起了聽筒。

約聽到一些來自電話那頭的聲音，語氣急迫，嗓門很大。盛清讓則只回：「我知道了、好的、我今天去。」

掛掉電話，室恢復平靜。

盛清讓在電話旁站了一會兒，隨即走向臥室。

他換好服打開門，宗瑛就站在門口。

抬起頭：「盛先生，你要出門嗎？」

他說：「是的，我有要事，需要出門。」然他臉慘白，神也很差，稍稍傾向牆面，幾乎要挨上去。這樣的狀況，本不足以支持他出門，甚至去辦要的事。

宗瑛想勸他不要拿開玩笑，但講不出口。

盛清讓側繞過，腳步虛浮往外走，宗瑛突然上前一步，從後面抓住了他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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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瑛家的沙發：是不是該給我發最佳道獎？

盛先生家的沙發：那麼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