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盛清讓察覺手臂被抓，立刻轉過。宗瑛手稍鬆，卻並沒有放開他，只是換了個抓法，帶他到餐桌前，拉開椅子，請他座。

盛清讓坐下來，聽在後問：「這件要事如果晚去半小時會不會出人命？」

「應當不會。」、「那麼吃早飯。」

語氣不兇不急，卻有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盛清讓起拿過茶幾上的水杯，才喝了一口，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粥就遞到了他面前。

不稠不稀，煮得恰到好，上面灑了一些鬆。

「今天牛沒有送。」宗瑛端著一隻白瓷盤一杯水在對面落座。盤子裡裝著切片法，看起來乾的，咀嚼起來很費力。將厚片撕開塞進裡，側著頭看桌上的報紙。

一份英文報，North-China Daily News（字林西報），上面記錄了日本艦隊滬，不管是文字還是照片都呈現出一種張態勢，但新聞版外卻充斥著形形的廣告和租界裡的瑣碎，格格不，彷彿另一重人間。

宗瑛吃東西認真用力，咀嚼吞嚥過程中側臉的重複運著，有序流暢。

盛清讓莫名地看了一會，斂回神，握起調羹吃粥。

飛快地吃完盤裡的法，放下報紙問他：「要車嗎？」

盛清讓抬頭看，目移過來，注視他三秒鐘後，好像得到了回應，起去撥了電話。挨著桌子同祥生公司的接線員說需要一輛汽車，對方問了地址，又同解釋「租界多路口擁堵，汽車可能不會那麼快到，敬請諒解」。

十分鐘抵達接客的黃金時期，看來也到頭了。

掛掉電話，宗瑛端起瓷盤迴廚房，餘瞥見玄關的穿鏡，意識到自己穿得太隨意了。短袖白T恤，灰亞麻的寬鬆家居，並不是很適合出門。

將碗盤放水池，問仍在吃粥的盛清讓：「盛先生，上次我穿的那服還在嗎？」

盛清讓一碗粥還未吃完，聽這樣問立刻放下了調羹，用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問：「你也要出門？」

宗瑛擰開水龍頭洗了個手，反問：「你能保證晚十點前回來嗎？」

盛清讓沉默了，外面局勢瞬息萬變，他的確不能保證晚上準點回來帶回去。因此他起，打算替去取服，宗瑛卻從廚房走出來：「你接著吃，服是在臥室裡嗎？」

他只能重新坐下，說：「在靠門的五斗櫃裡，最後一層。」

宗瑛進臥室，順利從斗櫃最後一層取出一隻紙盒。打開盒蓋，襯和子疊放得整整齊齊，顯然清洗過了。關上門，迅速換服，長穿好，襯下襬紮進去，扣上腰一排紐扣——

剛剛合。

不可能在短短十來天胖這麼多，那麼只可能是，子腰圍改小了。

宗瑛默不作聲將換下的家居服疊妥放進盒子裡，出門時看到盛清讓又收拾了一個新的公文包出來。

對，他昨天用的那個又落在那裡了，希裡面沒有急用文件。

祥生公司的車來得確實比上次慢了些，司機服務依然周到，但笑容多有點沉重勉強。

他問：「先生去哪裡？」盛清讓闔上眼答：「盛公館。」

車子順利駛出街道，離開法租界，開往公共租界靜安寺路（南京西路）上的盛家公館。晨間還一片暗藍的天，這時徹底被太照亮，天氣有些悶，進租界避難的人隨可見，一隻金蝶落在車窗外，對這座城市即將到來的風暴，毫不知。

車安靜得教人發慌，宗瑛克制著煙癮，手揣在口袋裡一言不發。

盛清讓這時睜開眼，啞聲徵詢宗瑛的意見：「宗小姐，你需要一個對外解釋的份，這樣你方便我也方便。助手可以嗎？」

宗瑛上次去銅匠公所找他就用的這個份，本是無所謂的，但想到他是要去盛公館，那麼——

「盛先生，你是要回家嗎？」

「為什麼這樣問，很重要嗎？」

「也許。」宗瑛答，「回家意味著會見到你的家人，而我上次可能已經見過你的家人之一——一位年輕的學生，我之前同說我是你的朋友，如果這次我以助手份出現，或許會引起不必要的懷疑和麻煩。」

盛清讓明白，指的這位年輕學生就是他的麼妹盛清蕙。但他說：「不要的，宗小姐。」

汽車在盛公館外停下，外面圍牆鐵門，裡面偌大一棟別墅，還有私家花園，奢氣十足。

此時鐵門閉，盛清讓下車，抬手按響牆上電鈴。

傭人聞聲出來，看到盛清讓喚了一聲「先生」，而不是三爺。

他不急著開門，只彎著腰說：「大爺吩咐過，倘若先生是來談遷廠的事，那麼什麼都不必談，請先生回去忙別的要務，不要再心盛家的產業。」

對方講的是再明顯不過的拒客之辭，盛清讓卻不打算放棄：「請你再去轉告大爺，我有別的事要同他談。」

傭人一臉為難：「今天二小姐一家也在……」

盛清讓輕抿起，想了想說：「那麼正好，我也有事要同二姐談。」

傭人很擔心盛清讓進去會討嫌，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說：「那麼我進去問一下。」

宗瑛立在一旁，看傭人左右為難，又看盛清讓強打神站得直，莫名看出其中深藏的幾分卑微，那種覺說不上來的悉。

就在傭人返時，突然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三哥哥來啦！」

盛清蕙從人力車上跳下來，很大方地給了車伕一塊整錢，快步走到門口，朝三五步之外的傭人喊道：「姚叔，怎麼不給三哥哥開門呀？」

那個姚叔的傭人又折回來，只顧皺起眉，盛清蕙就在一旁催他：「快點姚叔，難道還不給我開門啊？」

姚叔嘆口氣，無可奈何將鐵門打開。盛清蕙見機一把抓住盛清讓，趕帶他進門，又扭頭看到外面的宗瑛，講：「啊你不是那位——」過路朋友？

小姑娘暫不打算深究，只催促：「快點進來啊！」

宗瑛得大門，看盛清蕙拽著盛清讓往別墅裡去。

盛清讓這時回頭看一眼，低頭快步跟上，走到盛清讓旁邊，主手拿過他的公文包。

甫進門，盛清蕙便喊：「大哥二姐！今天學校停課啦！」

偌大房子裡清淨得詭異，只有盛清蕙的聲音在迴。盛清蕙皺起眉，二樓探出一個腦袋來，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他趴著欄桿說：「小姨你回來啦，爸爸媽媽和大舅舅在二樓客廳裡講話！」他說完將視線移向盛清讓，只看著，一聲不吭。

孩子的反應是最直接真實的，他顯然認識盛清讓，也知對方是長輩，但連稱呼也沒有一句，就格外奇怪。

宗瑛留意到這個細節，想到盛清讓公寓裡那張合影——相片裡的他只有大半張臉。

這時盛清蕙快步上了樓，盛清讓也跟上去，宗瑛走在最後。

腳踩在厚重地毯上，靜微乎其微，彷彿這整棟樓是一隻吞吃聲音的妖怪。

盛清蕙最先推開二樓會客室的門，裡面煙霧繚繞，二姐夫和大哥都在煙，二姐一個人抱坐在邊上的單人沙發裡。

意識到門開，三個人紛紛抬頭看過來。

先是看到盛清蕙，然後看到盛清讓，最後是宗瑛。

大哥陡然蹙眉，摁滅煙頭，徑直質問盛清讓：「你還來做什麼？」二姐索別開臉，二姐夫接著煙。

盛清蕙無視這沉悶氣氛，兀自往長沙發裡一坐，抬頭同盛清讓講：「三哥哥有事坐下來談嘛。」言畢又看一眼宗瑛，示意也坐。

盛清讓臉愈差，他說：「給我一點時間，我講完就走。」

大哥不耐煩地抿，後仰，鼻子裡逸出沉重氣息：「講。」

盛清讓落座，宗瑛將公文包遞給他的同時，也在旁邊座。

這滿室煙味令宗瑛很迫切地想要一支煙，但況不允許。

偏頭見盛清讓從公文包取出幾張票，又聽他用一貫不慌不忙的語氣講：「今日俞市長雖還在工部局同岡本孝正談判，但雙方軍力紛紛駐上海，此談判大概只是流於形式的表演，時局已不會向著和平。」

他頓了頓，緩慢地說：「上海避不開戰爭了。盛家在楊樹浦的機廠，挨日本海軍陸戰司令隊，一旦戰火燃起，終歸難倖免。資源委員會讓我務必來同大哥再次洽商，也是不願見其毀於戰火，甚至資敵。倘現在撤離，亦有遷移及重建補助——」

大哥原本就被一大早的停工消息惹得不高興，這時怒氣更甚，竟然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架勢，霍地打斷了他：「挨著日本人又如何？最差不過是被全部炸掉！盛家不止這一家工廠！」

「那麼，撇開楊樹浦的不談，盛家在租界裡的工廠也不要嗎？」

「國軍、日軍，哪個敢隨便進租界打？」

「是不行，那麼空襲呢？」他聲音平靜無波，「炸彈不長眼睛，也不認租界。」

大哥拿起煙灰缸就朝他砸過去，盛清讓避開了。煙灰缸砸在地板上，灰白煙灰散了一片。

宗瑛不落痕跡蹙了下眉，此時盛清讓突然側過頭，著耳朵小聲地說：「你先出去一會兒。」

宗瑛餘看他，他卻已是重新坐正，好像剛才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屋子裡靜了將近一分鐘，宗瑛在這短暫時間裡撤了出來，那個小孩仍在二樓的走廊裡玩耍，看到宗瑛也是一聲不吭的。

宗瑛從他邊走過，下樓梯時突然注意到懸在牆上的一張巨大的全家福——

裡面有大哥，有二姐，有一個穿軍裝的青年，還有小妹盛清蕙。

唯獨沒有盛清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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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先生：是啊，為什麼拍全家福從不我。

宗瑛：沒關係，以後我拍照喊你。

幾個說明：

1.字林西報頭版採用式新聞頭版風格刊登重要新聞。

2.上海虹口地區是近代日本僑民的重要聚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