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宗瑛決定上前時，對方一支煙還沒有完。

他抬眸打量，煙在暗藍晨裡靜靜燃燒，煙霧稀薄，一吹就散。

「請問是不是盛長？」宗瑛這樣問。

盛清和面對這貿然搭訕，微斂起眼瞼，接著餘下的煙：「認識我？」

「我是盛清祥先生的醫生，在盛家公館裡見過你的照片。」宗瑛顧忌到盛清讓和盛家之間的不愉快，為免求助遭遇不順，因此沒有在他面前提起自己和盛清讓的那層關係。

說著瞥向他手裡的捲煙，還剩半支，有足夠的時間向他說明況。

老四一直觀察——著俐落簡單但並不整潔，白襯衫上跡斑斑，鞋面上亦是污一片，一雙手細長有力，懷裡托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側躲了一個怯生生的小男孩。

分明是戰時再尋常不過的狼狽，但看起來卻莫名有些格格不，好像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所以呢？」盛清和抖落煙灰，饒有意味地問：「為什麼找我？」

「盛清祥先生剛做完截肢，後染嚴重，我取藥返回途中被關在了租界外，現在需要將藥送去公館。」直截了當，偏頭看向租界大門：「但租界口關閉了。」

「給大哥送藥和我有什麼關係？」盛清和揚起，年輕的臉上寫滿漠不關心：「管著租界出的又不是國軍。」

他對盛家的不屑一顧，這是宗瑛沒有料及的。

對方拒絕到這個份上，宗瑛也不再乞求什麼，騰出手牽過側的孩子，繼續往前走。

大概走出去百米，遠遠傳來發汽車的聲音，宗瑛以為他們要掠馳而過時，吉普車卻突然一個急剎車，停在了側。

盛清和看也不看一眼，坐在副駕上幾乎是以命令的口吻講：「上車。」

宗瑛猶豫了三秒，就在對方打算講「不上車算了」的瞬間，騰出手搭住車門，接著帶孩子迅速上了後座。

盛清和扭頭一瞥：「送藥歸送藥，這兩個孩子怎麼回事？」

宗瑛說：「這個問題我可不可以不答？」

盛清和低頭又點燃一支煙，手擱在旁邊，似乎是考慮了一下，最後卻只說了兩個字：「隨便。」

車子駛過好幾條街道，又繞了個大圈子，最終在營地外停下來。

盛清和顯然沒有立即送他們回租界的打算，連聲招呼也沒同宗瑛打，兀自進營地，將他們晾在了外面。

天漸漸明朗，風較昨日小了一些，也不再下雨，宗瑛捕捉到一颱風即將撤離的跡象。

過了大半小時，突然有一輛非軍用的吉普車從裡面駛出來，又是一個急剎車，穩穩停在宗瑛前，只差幾公分的距離。

換了便服的盛清和坐在駕駛位上居高臨下地看，神中出一炫技般的戲弄意味。

宗瑛默不作聲帶倆孩子上了車，坐穩後才簡明了當地道了聲「謝謝」。

盛清和面對謝也是無於衷，駕駛汽車直奔另一個租界口，好像預知到那裡不會聚集太多人似的。

事實也的確如此，越是臨近軍隊駐紮的地方，難民就越是想要遠離，也更難聚眾鬧事。

汽車在一側小門停下，盛清和從襯衫口袋裡出一本證件，單手展開示向門，租界巡警湊過來認真辨認，接著卻又將目移向了副駕上的宗瑛。

那警察打量宗瑛數次，又走到側旁特意觀察了的鞋子。宗瑛察覺到一不對勁，對方這時候隔著門問：「請問你是不是宗小姐？」

宗瑛蹙起眉，反問道：「有什麼問題嗎？」

巡警看出的戒備與張，馬上解釋道：「是這樣的，昨天盛律師通過租界巡捕房找你，特意關照過。」他頓了頓，「你的鞋子很特別，宗小姐。」

盛清讓找？

宗瑛抿起看巡警打開側門，旁的盛清和則收起證件，側頭看一眼，別有意味地說：「三哥似乎對你很上心，你是三哥的朋友？」

宗瑛臉上看不出半點緒，聲音也平靜得毫無波瀾：「重要嗎？」

盛清和彎起角輕笑一聲，重新發汽車，說：「三哥在意的人，當然重要了。」

人車未到，巡捕房的電話卻已經打到了盛清讓的公寓和辦公室，叮鈴鈴地響了數遍都無人接聽後，電話最終撥向了盛公館。

小妹清蕙在樓上接到了電話，聽完好消息馬上從樓梯上跑了下來，原本耷拉著的臉顯出興：「三哥哥，宗醫生已經找到，應該快回來了！」

盛清讓這時剛到公館不久，正同水火不容的二姐站在客廳裡，因為大哥的病和宗瑛的安危幾乎要再起爭執，但清蕙如此一講，宗瑛擺了「棄病人而逃」的嫌疑，二姐的懷疑站不住腳，只能閉；盛清讓得知宗瑛被安全找回的消息，心裡一直懸著的一塊石頭，也晃晃悠悠終於往下落了一些。

清蕙的消息雖然澆熄了客廳裡即將竄起來的這把火，卻並沒有帶給盛清讓太多的輕鬆。

他轉過走到門口，視線越過庭院，看向冷清的公館大門，面上仍佈滿難以放下的焦慮——拋開恐懼、自責與後怕，他現在更迫切的是想要見到，想要親眼確認安然無恙。

經歷了二十分鐘的眼穿後，終有一輛汽車在公館門口停下，高調地鳴起喇叭，喚人開門。

姚叔還沒來得及反應，盛清讓已是疾步過去，搶先打開了大門。

盛清和看他一眼，下車繞到另一側拉開車門，將手給宗瑛：「宗小姐，到了，下車吧。」

宗瑛自然不會去承他的邀請，轉頭囑咐後座的小男孩下車，又抱懷中的嬰兒，低頭下了車。

這一行人的出現，除宗瑛外，其餘三個都是大家始料未及的，尤其盛清和。

他當年一意孤行考軍校，畢業之後幾乎再沒有回過家，是這個家裡實打實的「叛離者」。

待宗瑛下車後，他「砰」地一聲猛撞上車門，大步走到盛清讓面前，高已毫不輸這個「三哥哥」，他彎起低聲說：「三哥，你的人走投無路找上我，真是巧啊。」

他聲音雖低，卻故意強調了某些字眼，同時餘留意盛清讓的反應。然盛清讓卻只是強住緒，平淡無奇地說了一聲：「多謝你。」

清蕙這時候走出小樓，對著大門口喊道：「都站在門口做什麼呀？快點進來啊。」

至此盛清讓一句話也沒有同宗瑛說，更沒有機會過問這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是怎麼回事，只看快步走向小樓，將懷裡的嬰兒給了盛清蕙。

盛清蕙還沒來得及同突然造訪的四哥講話，已先被這新生兒嚇到，回過神說：「呀，是剛出生的吧，怎麼可憐這樣？是不是要餵點東西？」

宗瑛非常疲勞，未講多餘的話，只點了點頭，眼神裡寫著「拜託」兩字。

清蕙這時又敏銳瞥見了宗瑛後跟著的小男孩，趁著二姐還沒出來，趕喊他：「快點跟我來。」隨即繞過外廊，送他們到傭人那裡去。

除清蕙和孩子外，其餘三人進了客廳，二姐一眼就看到了盛清和，先是一愣，立刻又不悅斥道：「你還有臉回來？！」

盛清和素來不吃這一套，找到沙發兀自落座，輕笑回道：「那麼當然了，已經嫁去別家冠了他姓的人能站在這裡指手畫腳，反而我連回都不能回？畢竟大哥傷這樣，我也要表示表示，比如——」他視線移向宗瑛：「送個醫生回來。」

二姐一臉的氣急敗壞，盛清和卻滿面春風，他保持微笑同宗瑛說：「宗小姐，不是著急給大哥換藥嗎？那麼快點上樓去啊。」

宗瑛滿的污，這樣貿然進病人的房間，是極其不負責任的行為。

沒有力同眾人解釋，只側過頭同邊的盛清讓說：「盛先生，我留在公寓的藥你帶來給大哥換過了嗎？」

盛清讓回：「換過一次。」

「況怎麼樣？」、「不好不壞。」

將聲音得更低：「我服上可能攜帶了很多不必要的致病菌，我需要洗漱，還需要乾淨的服。」

說完抬眸看向盛清讓，盛清讓對上的視線，勿需多問，只說：「我知道了，你跟我來。」

在二姐「幹什麼去？」的責問聲中，盛清讓恍若未聞地帶宗瑛上了樓。

他帶進浴室，確認熱水管道可以正常使用，又急匆匆去找了服，這才避開來讓進去。

待宗瑛關上門，裡面傳來流水聲，他在門外又開始擔心換洗的服不合。

著急的時候，做什麼都沒法得心應手。

宗瑛洗得很快，忍著不去回憶之前的事卻本做不到，恍惚著洗完澡換好服打開門，樓下傳來盛清蕙彈鋼琴的聲音，一種不真實迎面襲來。

察此同的還有站在門外的盛清讓，他生怕這一切不過是做了個夢，本能地想要出手去確認，但最終卻克制了這種唐突，只握了拳。

宗瑛留意到盛清讓一直握著的拳和繃的面部，料他可能仍在後怕，對視了數十秒後，突然上前半步，出右臂攬住了他。

閉上眼，彷彿也是在同自己說：「沒事了，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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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祥，老四和，二姐萍，小妹蕙，只有老三是個異類，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