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江予奪經歷過無數失眠的夜晚，基本都是自己一個人睜著眼在黑暗裏或坐或躺，偶爾也會上幾個人，陪他找個地兒喝酒。

不過這樣的時候很，失眠並不是簡單的睡不著覺，還會有各種痛苦，困，頭疼，莫名其妙地渾發麻發疼，所以度過失眠之夜更好的方式是獨。

他還從來沒有過像現在這樣的經歷，跟人這麼坐在家裏，在一個失眠的深夜裏聊天。

而且這還是個跟他完全不在一條路上的人，一個來路不明的，他一會兒覺得可以相信，一會兒又疑點重重的，廢大爺。

有什麼可聊的呢？

實在想不出來什麼話題。

“有酒嗎？”程恪問。

“你要喝什麼酒？”江予奪問。

“……你連杯子都只有一個，”程恪說，“這種況下，酒還能有得挑嗎？”

江予奪沒說話，叼著煙走到窗邊的櫃子跟前兒，拉開了櫃門，回頭看著他：“過來挑吧。”

程恪愣了愣，起走到了櫃子前，看著滿滿排列著的快能有一面牆了的各種酒，半天都沒說出話來。

“我喝什麼都用那一個杯子，”江予奪靠著牆，“喝酒又不是喝杯子。”

“哦。”程恪點點頭。

“不過沒什麼特別好的酒，”江予奪說，“都是逢年過節我那些小兄弟拿來的。”

“我對酒沒研究，是不是好酒我也喝不出來，”程恪借著窗簾進來的微弱線，看到一個白的瓷瓶，瓶上沒有任何東西，看上去有點兒年頭了，他有些好奇地拿了下來，“這是什麼？能開一下燈嗎？”

“你哭完了？”江予奪問。

程恪沒說話，特別想反手一瓶子把江予奪砸個三長兩短失憶什麼的。

江予奪過去把燈打開了，屋裏一下亮了起來。

程恪看清了手裏拿的這個瓶子的確就是個普通的白瓷瓶，封口的地方捆著一小塊棉布，都有些發灰了。

他聞了聞，轉頭看著江予奪：“就這個吧，聞著很……”

之前一直沒什麼覺，現在猛地一轉頭看到在明亮的燈下只穿著一條的江予奪，他頓時有些不知道該看哪兒了。

“還是……關掉燈吧。”他說。

“遛我呢？”江予奪看著他。

“你穿上點兒服也行，”程恪說，“你不冷嗎？”

“不冷，”江予奪又慢吞吞地過去把燈關掉了，“這天兒我洗涼水都沒問題。”

燈關掉之後，程恪一下放鬆了，把酒放到桌上：“這個酒，是自己釀的嗎？”

“陳慶拿來的，”江予奪去了趟廚房，拿了兩個碗出來，“他媽懷孕的時候，他爸想要個閨，認定懷的就是個閨，就埋了壇酒，說他18歲的時候挖出來喝，兒紅。”

程恪笑了：“那也不錯，埋了十幾年的酒。”

“沒，生出來一看是這麼個玩意兒，當天就給挖出來了，”江予奪又從冰箱裏拿了一個封盒出來，“放廚房裏，跟鹹菜罎子擱一塊兒，不過也放了十幾年了。”

“你喝過嗎？”程恪問。

“喝過，上月拿過來我倆就喝了。”江予奪打開酒瓶子，把兩個碗倒滿了，推了一個碗到程恪面前。

“怎麼樣？”程恪湊過去聞了聞，很香。

“放了十幾年，”江予奪說，“一瓶子馬尿估計都香了吧。”

程恪看了他一眼，覺自己這會兒脾氣是真的很好，居然沒有不爽。

江予奪把封盒打開，也推到了他面前：“再聞聞這個。”

程恪聞了聞：“風乾牛？”

“嗯，”江予奪點點頭，“怎麼樣？”

“很好。”程恪想也沒想，抓了一塊直接放進了裏，狠狠嚼了兩下。

從中午到現在，就吃了一塊小蛋糕，本來以為自己已經過勁了，嚼到牛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睡不著大概是瘋了。

肚子都跟著發出了帶淚的吶喊。

正把另一碗酒往自己面前拿的江予奪突然停下了作。

“怎麼了？”程恪有點兒尷尬。

“我聽到聲音。”江予奪輕聲說。

黑暗裏也看不清他什麼表，但是程恪聽他說話的這語氣都能覺到他臉上的警惕。

“我。”程恪清了清嗓子，“我的肚子，了一……”

話還沒說完，肚子仿佛是為了佐證他的話，又了一聲，他頓時尷尬得想往桌子上趴了。

“你……”江予奪先像是鬆了口氣，接著又有些吃驚，“就算是壞了，也不能剛吃下去就鬧肚子吧？”

“我這是的。”程恪說。

“我，這樣了你說啊，”江予奪拿過手機，“想吃什麼，我人送過來，不過你要想吃高級爺款宵夜估計有點兒難，這會兒只有燒烤了。”

程恪沒說話，這種黑暗之中突然亮起一張人臉的形，本來應該有點兒驚悚，但不知道為什麼，江予奪平時算不上有多麼驚人帥氣的臉，居然能抗得住這種自下而上慘白的線。

江予奪開始撥號了，他才回過神，趕手往螢幕上晃了晃：“不用！有牛幹就行！”

“不用？”江予奪看著他。

“真不用，等你人送來，我吃牛幹都吃飽了。”程恪非常慶倖自己這會兒不是臨時客套，而是有充分的理由。

“那行吧。”江予奪把手機放到一邊，拿起碗往他面前的碗上磕了一下，喝了一口酒。

程恪也顧不上形象了，連嚼了四塊牛幹才停了下來，喝了口酒。

這酒的確是不錯，順順當當熱熱乎乎地就進了胃口裏，他往後靠到了椅背上，輕輕舒了口氣。

江予奪坐在他對面，拿著一塊牛幹一點點慢慢撕著。

因為看不清表，也接不到目，更看不清江予奪只有一條的，程恪對於就這樣沉默著，沒有覺得有什麼不適。

江予奪撕完了一塊牛幹，喝掉了半碗酒之後才問了一句：“你不是要聊天兒嗎？聊什麼？”

是啊，聊什麼？

程恪本來覺得應該有多想說的，跟一個不悉的，以前完全不可能接到的人，無論是說什麼，都會有放肆的安全。

隨便聊個天兒而已，想到什麼說什麼就行，江予奪突然這麼一問，跟了個預備起似的，讓他都不知道怎麼開口了。

“你有什麼想聊的嗎？”他問。

“大半夜讓聊天的是你，你問我？”江予奪說，“不過你要讓我聊也行。”

“嗯。”程恪往他那邊看著，只能看到鼻樑上的，直的。

“我就特別想聊聊，”江予奪喝了一口酒，趴到桌上往前湊了過來，“你到底來這兒幹什麼？”

又是這句。

程恪連氣都不想歎了：“你覺得我是來幹什麼的？”

“剛你看到誰了？”江予奪還是趴在桌上，低的聲音帶著讓人恍惚的沙啞。

說實話，江予奪的聲音好聽的，如果不是現在他的話題讓人莫名其妙，程恪還想表揚一下的。

“剛才？”程恪問。

“你站在街對面，”江予奪說，“你看到的那個人，是誰？”

“我看到的人？”程恪突然有種骨悚然的覺，後背都猛地一陣發涼，他忍不住把手背過去在背上拉了兩下。

“別想裝，”江予奪說，“我一直在屋裏看著你呢。”

“我什麼也沒看到，剛街上哪兒來的人？”程恪耐著子。

江予奪沒說話，過了一會兒站了起來，過去把客廳的燈打開了，又轉走到他邊兒上，彎腰盯著他的臉。

這種場面實在太神奇，程恪不得不手推住了江予奪的肩：“我真沒看到人，你這麼一說我現在覺得有點兒後怕。”

“怕個屁，我要真說你是我朋友，這邊兒也沒幾個人敢你，”江予奪站直了，過去又把燈關掉，坐回了桌子對面，“你是不是想把你那塊表拿回去？”

“……沒，”程恪愣了愣，然後歎了口氣，“你要不說，我都已經忘了這事兒了。”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拿不回去了，我不會給你的。”

“你拿著吧。”程恪喝了口酒。

突然有些失落。

不是因為那塊積家，一塊表而已，也沒什麼紀念意義，如果上了三十萬，他估計還能想著點兒。

他的失落，來自江予奪的那句“我要真說你是我朋友”。

江予奪並沒有把他當朋友。

當然，沒把他當朋友也沒什麼可奇怪的，他自己一直也只是把江予奪定義為“房東”，一個不太的認識的人而已。

但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會有點兒失落。

也許是他的朋友來得太容易，按以前的節奏，他跟江予奪這樣的關係，就已經可以給個“朋友”的稱謂了。

也或許是他的朋友去得太輕鬆，說走就都散了，他對於自己眼下空的生活有些不適應，想要抓住任何一個“朋友”。

“我還以為……”程恪還是沒忍住把話說出了口，但開口之後立馬就打住了，他什麼時候淪落到了需要對這樣的事鬱悶的程度了？

一個江予奪而已，是不是朋友有什麼關係？他以前也本不可能跟這樣的人是什麼朋友，連最虛偽的那種朋友都不可能。

“我不會隨便覺得誰是我朋友，”江予奪說，“我們街面兒上混的，跟你們這些爺不一樣，朋友在我這兒……”

江予奪往桌面上了：“很重。”

“會不到，”程恪說，“我沒朋友。”

他喝了口酒，拿了塊牛幹慢慢啃了兩口，他不得不承認，他很佩服江予奪的敏銳。

雖然這份敏銳經常用在神奇的地方。

“沒朋友也沒什麼奇怪的，”江予奪說，“要按我的標準，這輩子能有幾個朋友不容易。”

“像你跟陳慶那樣的嗎？”程恪問。

“他就是個傻，”江予奪說，“我每天都想弄死他。”

程恪笑了起來，這就是朋友吧。

“其實那天跟你一塊兒吃飯的那個，許丁？”江予奪幫他把碗裏的酒倒滿，“算是你朋友吧？”

“我跟他以前不，”程恪說，“合作之外的時間我都沒跟他單獨吃過飯。”

“哦，”江予奪點了點頭，靠著椅背輕輕晃了晃，“你的這個‘以前’，是什麼樣的？”

“……不知道該怎麼說，”程恪喝了口酒，苦笑了一下，“你就看看我天給你打電話為的都是什麼。”

“平時不幹家務就不懂，這樣的人很多，”江予奪說，“也不單是你。”

“不一樣。”程恪從兜裏出被扁了的煙盒，點了煙叼著，“我就現在都不知道我接下去該幹嘛。”

“接下去？”江予奪拿碗在他碗上磕了一下，“喝酒吃啊。”

“我長這麼大，就是混日子，沒想過該幹什麼或者想幹什麼，”程恪笑著在碗上輕輕用手指彈了一下：“我是被我爸趕出家門的。”

江予奪喝酒的作頓了一下，然後喝了兩口酒，往椅背上一靠：“我以為你是被你弟趕出家門的呢。”

程恪沒說話，拿起碗沖江予奪舉了舉，仰頭喝了半碗酒。

“仲介說你是個藝家，”江予奪說，“你搞什麼藝？”

“……仲介的話你也信嗎？”程恪笑了起來。

“一般都會誇張，但是不會太瞎編，你總還是有個能讓他誇張的點吧，”江予奪說，“是什麼？”

程恪歎了口氣：“他問我是做什麼工作的，我總不能說無業，就說了個沙畫。”

“沙畫是什麼？”江予奪問。

“用沙子畫東西，”程恪在桌上比劃了一下，用江予奪比較能理解的話解釋了一下，“就……撒幾把沙子，用手劃拉劃拉。”

“哦。”江予奪叼著煙盯著他。

看了一會兒之後江予奪站了起來，轉進了廚房。

程恪掐了煙，喝了一口酒，靠著椅背仰了仰頭。

這酒還不錯的，按平時要這麼連續喝兩頓，他這會兒肯定不舒服了，但現在他除了有點兒暈，沒有別的不適。

仰起頭時，飄在空中微微晃的覺讓人覺得放鬆而安寧。

江予奪從廚房裏又出來了，把一袋東西扔到了桌子上。

程恪了眉心，想看清他又拿了什麼吃的出來，卻就著微弱的線發現扔在桌上的是一個袋子，沒開封的，看上去很像……

“畫一個我看看。”江予奪說。

“畫什麼？”程恪愣了。

“沙畫啊，”江予奪指了指那個袋子，“這個是鹽。”

“……你讓我用鹽畫沙畫？”程恪手隔著袋子了，還真是鹽，大粒的那種海鹽。

“跟沙子不是一樣嗎？”江予奪說。

“用鹽畫的那種鹽畫，”程恪試著解釋，“這倆是不一樣的，而且你這個鹽顆粒大了……”

江予奪沒說話，轉又進了廚房。

程恪趴到桌上歎了口氣：“江予奪……不，三哥，三哥你能不能不折騰啊？”

江予奪再次從廚房裏出來的時候，又扔了三袋鹽到桌上，正好都扔在了他鼻尖前面。

程恪手了，這回是細鹽了。

“你買這麼多鹽幹嘛？”他無奈地問了一句。

“等著哪天來個沙畫藝家給我畫畫。”江予奪坐下。

“改天吧，”程恪說，“我現在不想畫，我有點兒暈。”

“不，”江予奪的回答很乾脆，“就現在。”

“為什麼啊？”程恪抬起頭看著他，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

“因為，”江予奪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我不信。”

“嗯？”程恪還是看著他。

“別想隨便編個瞎話蒙我，你現在就畫，”江予奪聲音有點兒冷，“畫不出來別想出這個門，不畫也別想出門。”

程恪對江予奪這種時冷時熱的態度已經震驚不起來了，加上這會兒他腦子有點兒暈，他就只是不爽。

不是不爽江予奪連基本的禮貌都沒有就大半夜的強迫他畫沙畫，而是江予奪不相信他會畫沙畫。

雖然家裏人都不屑，覺得他玩這東西也就是個玩，沒什麼水準，但他知道自己的水準在哪兒，否則許丁當初也不會托劉天來請他。

這是他廢生活裏唯一的亮點，讓他沒有最終完全淪陷為一個一無是的廢的唯一亮點，哪怕他自己一直也都沒特別當回事。

“開燈。”程恪站了起來，在桌上了，的。

江予奪起，過去把燈打開了。

猛地亮起的燈讓程恪有一瞬間的迷茫，這事兒要擱以前，他也就一笑了之，他活得再沒用，也犯不著因為一個八八六十四桿子都打不著的人的否定而生氣。

也許今天兩頓酒燒的吧。

他往江予奪上掃了一眼：“穿服。”

“你畫你的，你管我穿沒穿服呢？”江予奪站著沒，擰著眉。

“這是起碼的尊重，”程恪胳膊撐著桌子，看他還是站著沒，提高聲音又吼了一聲，“你他媽穿不穿！”

“！”江予奪被他突出其來這聲吼嚇了一跳，指著他瞪了半天才轉進了臥室，“我穿上了你他媽要是畫不出來，我就立馬子把你幹了！”

“我要是畫出來了呢？”程恪覺自己借著酒勁，對於江予奪時不時就奔下三路去的習已經無所謂了，慢條斯理地拿起一袋鹽撕開了口子，了點兒出來，在指尖了。

“免你仨月房租。”江予奪在臥室裏說。

“我不差那點兒錢。”程恪把桌上的東西都放到了茶幾上，這桌子是黑的玻璃面，還合適的。

“口氣大？”江予奪說。

“廢話，我畫不出來你都要幹我了，”程恪說，“我要畫出來就免仨月房租？是不是太不對等了。”

“行吧，”江予奪穿了條運慢慢走了出來，“你既然這麼想幹我，那就這麼著吧。”

程恪笑了笑，沒再說話。

他其實不需要任何賭注，特別是這種他和劉天他們一晚上張就能說出二百五十種來的傻賭注。

“畫什麼？”程恪從鹽袋裏抓了一把鹽出來，在桌上輕輕撒了幾下，黑桌子很快就均勻地鋪上了一層白。

“我。”江予奪看到程恪撒鹽的第一個作就知道他真的沒有騙人。

就程恪這種家務廢材，倒個水的時候都會讓人覺得是不是用錯了一隻手，但撒鹽的這幾下作，卻練而帥氣，這種行雲流水的流暢，一看就知道就算不會畫沙畫，起碼也是有過三年以上撒尿和沙子經驗的。

“你？”程恪抬眼看了看他。

“怎麼，”江予奪也看著他，“畫不出我複雜的英俊麼？”

“先畫個喵吧，我這一個多月都沒過，”程恪低頭用手指在桌上鋪滿的鹽上點了一下，然後手指一帶，劃出了一條弧線，“手有點兒生。”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盯著他的指尖。

第一條弧線之後，程恪有稍許的停頓，接著就是第二條，第三條，江予奪有些吃驚地發現，就這手指幾下劃過，他已經能看出這是個貓了。

程恪又用手指了些鹽，在貓頭上輕輕一旋，一個圈帶中間一個小圓點出現，他甚至沒看清鹽是怎麼從程恪指尖落下的。

接下去的“過程”對於他來說也不能做過程了，因為他本看不清，唯一能看清的就是程恪從鹽袋裏鹽，以及指尖所及之所被抹出的空白或是掠過的一條白線條。

喵的樣子一點點地在程恪指尖之下顯現出來，雖然只有黑白兩種，線條也簡單，喵的神態卻很像，他說不出哪里就像，但一眼就能認出來這是喵。

程恪畫完最後一筆喵的鬍子之後拍了拍手，抬頭看著他：“我這算是會畫嗎？”

“算。”江予奪點頭。

“那行，”程恪點了煙，吐出一口煙，“我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