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榻下乾

正午時，鴻俊到了與其餘三人約的酒樓，乃是一家名喚“魚躍龍門”的大店。鴻俊的心尚未平復過來，說：“今天……發生了好大的事！”

裘永思與莫日、阿泰也是剛坐下，都是一臉莫名其妙，忙招呼道：“來來來，趕說，長史還沒到？”

“他帶著貓回去了。”鴻俊說，“讓咱們先吃，待會兒他來了再詳細解釋。”

“還真被他找到了？”莫日驚訝道。

三人面面相覷，忙追問。鴻俊只得代了李景瓏先是回驅魔司安頓那只貓，更因為發現，再去大理寺詢問是否有人失蹤，牽出一樁案中案，關聯重大，必須先問明況。

“吃飯吧我都要死啦。”

小二報過菜名，眾人都不知道是什麼，阿泰一路遠來不曾驗長安食，莫日生在草原，沒吃過大唐高檔宴席，鴻俊更沒吃過。

裘永思則謙虛地說：“你們點就行，我跟著各位吃。”

大家聽菜名聽得一頭霧水，最後鯉魚妖不耐煩，開口點了菜，在鴻俊背後一張一合說：“烏雉羹六盅，逡巡快炒一碟，蔥醋、霜橙秋葵並五菜卷，主食黃王母飯六碗，甜雪一盤飯後上，驪山燒春來一斤。有魚的菜別用鯉魚。”

“誰？！”小二瞬間臉煞白，“誰在說話？！”

“腹語！”鴻俊馬上說道。

“四個人吃六份？”小二不住瞥阿泰邊的空位置，一臉骨悚然。

“還有個沒來呢。”鴻俊說，“上完菜不必過來了。”

“鯉魚刺多，誰吃吶。”小二自言自語道。

“你說什麼？！”鯉魚妖在鴻俊背後怒目圓睜，到了侮辱。

小二：“？？？”

“沒什麼，你快去吧。”鴻俊趕打發那小二下去。

小二心有餘悸地去上菜，不片刻便上齊一桌菜肴，鴻俊方知前些日子路上吃的那本不能算飯。烏雉羹裝在仿竹制的瓷碗中，逡巡快炒乃是魚炒羊，蔥醋乃是清蒸，白裏黃，撲鼻清香。黃王母飯則是半蛋蓋飯，四人一魚當即風捲殘雲地開始橫掃。

“趙子龍以前在長安食肆待過。”鴻俊一邊吃一邊說道，“還好它聽多了。”

“哦？”莫日笑著說，“當廚師嗎？看不出來。”

“當食材。”鯉魚妖答道。

眾人：“……”

鴻俊又說：“它先被賣到集市上，又被食店買了去，養在水缸裏。後來有個好心的和尚，買了它放生，才有今天呢。”

鯉魚妖吃飽，把腦袋埋進杯裏，吸了幾口酒，搖搖晃晃，在桌上邁了幾步，最後“砰”一聲橫著醉倒了。

“來。”阿泰說，“今天我請客，為我們的友誼與不在場的長史乾杯——”

四人舉杯，這是他們自從進驅魔司後，第一次的正式聚會，往常鴻俊都不在場，另三人經常懶，倒是互相了。他們當即又紛紛打聽李景瓏之事，鴻俊大致答了些，但近日他極參加莫日等人的活，現在反而對夥伴們十分好奇。

“我爹讓我來長安。”鴻俊想了想，許多事在上路前被特地叮囑過不能說，趙子龍又醉得不省魚事，恐怕言多必失，便道，“讓我驅逐長安所有的妖怪……嗯。”

阿泰笑了起來，說：“長安哪里有妖怪？”

莫日也笑了起來，說：“可要是沒有妖怪，咱們來做什麼呢？”

鴻俊說：“可是，長史也說，長安有妖，只是不常出來。”

鴻俊從來沒喝過酒，今天第一次喝，只把酒當水喝，莫日與阿泰還以為鴻俊酒量好，由著他豪飲，一斤驪山燒春，鴻俊喝掉半斤，此刻後勁一上來，腦子迷迷糊糊，竟有點撐不住，也朝旁邊一倒，睡著了。

鴻俊剛醉倒沒多久，李景瓏便來了，一見鴻俊倒著，當即火大。

“這是幹活時間，你們居然在這兒喝酒？”李景瓏道，“還把他灌醉了，這……”

阿泰忙道：“長史來來來，快坐！今天我請！”

李景瓏眉頭深鎖著席，與席一大桌剩菜，李景瓏也不嫌棄，便就著冷菜開始吃。餘下三人忙問發生何事，李景瓏說了，大夥兒便靜了，喝茶的、喝酒的、吃甜點的，全部停下作，不約而同地看著李景瓏。

“在床底發現了一個死人？”莫日問。

李景瓏以鼻子“嗯”了聲，說：“終於有興趣了？方才我往大理寺走了一遭，近日無人報過失蹤案。”

“不對。”阿泰皺眉道，“藏榻下，這是什麼意思？”

李景瓏淡淡答道：“還不知是不是我等管轄之事，正要找你們商量……”

“肯定是妖怪！”莫日馬上說道。

“妖怪沒跑了。”裘永思笑道，那笑容裏帶著意味深長之意。

“為什麼？說說？”李景瓏漫不經心地吃飯，眉頭擰著，問道。

阿泰打量李景瓏，片刻後說：“還是兩位弟兄說吧。”

“不不不你先說……”

“你先說你先說……”

三人又開始推來推去，李景瓏喝道：“夠了！”

片刻後，莫日說道：“藏榻下，用不了幾天就會腐爛，其臭將引人察覺。若將一死人特地風乾後藏在榻下，費盡周折，不合常理。直接埋了事兒還點。”

“所以晉雲藏，是想作妖法？”李景瓏皺眉道。

眾人一臉怪異地看著李景瓏，想笑又不敢笑，李景瓏莫名其妙道：“我說錯了？”

裘永思道：“呃……這個，長史，我相信那人是被當場風化乾，才會有此結果。”

李景瓏瞬間就明白了，喃喃道：“原來如此。”

“被妖怪吸幹了全。”莫日答道，“臨時不知如何置，被胡塞進床底，這是最有可能的。”

李景瓏沉片刻，阿泰向另兩人，說：“今夜走一遭？我就總覺得平康裏不妥，果然出狐貍尾了。”

裘永思馬上用一個眼神，制止了阿泰，讓他別說話。

李景瓏這才知道，原來前夜阿泰與裘永思逛青樓，居然是去查妖怪。

“平康裏有妖？”李景瓏問。

“簡直妖氣沖天呢。”裘永思笑了起來，說道，“妖氣最重的幾個地方，就是平康裏與大明宮、興慶宮呢。”

李景瓏登時半晌作不得聲。

李景瓏先前思忖良久，是要通知神武軍與龍武軍包圍倚詩欄，搜出死，還是神不知鬼不覺，把妖抓了再說？鑒於自己的倒楣運氣，若抓住那名喚晉雲的，到時沒人信，反倒給自己找了不麻煩。沒想到這幾個下屬一個比一個心知肚明。

“那麼今夜就正好看看你們的本事了。”李景瓏說道。

“鴻俊兄弟出馬，抓個把小妖，沒問題。”莫日笑道，“大夥兒給他打下手罷了。”

午後一聲雷響，長安又下起了小雨，李景瓏快步打頭，莫日背著醉得不省人事的鴻俊，冒雨匆匆回驅魔司去，阿泰、裘永思則快步跟在後面。沿街避雨的長安發現三人，竟是紛紛小聲呼，讓伴快看。

李景瓏高大英俊，莫日材修長，容貌俊朗，阿泰則俊得像枚珍珠一般，裘永思風度翩翩，而莫日上背著的鴻俊，面容猶如完無瑕的白玉。鴻俊背上還背著一條鹹魚……不，鯉魚。

們快步跟來，追著三人看，莫日一回頭，阿泰說：“唉，真是苦惱，怎麼上哪都有這麼多人追著……大家快走。”

午後眾人在正廳裏聽雨，廊前那貓被李景瓏用條繩子拴在柱上，“喵喵”地了幾聲，用力把腦袋朝外扯，只想從繩套中出來。今天出了大事，李景瓏預備明日再把貓送回去。

鯉魚妖則一不，躺在院子裏淋雨。

鴻俊則趴在廳案上，李景瓏將狄仁傑當年的案卷全部翻了出來，其餘三人仿佛心照不宣，各自分了些去，開始查平康裏的妖怪。

奈何看狄仁傑所記述，當年哪怕有妖，大多也在神都作，天子遷至長安後，本地記載極。

“什麼妖會吸人修煉？”李景瓏問。

“很多都會。”莫日低頭查卷宗，漫不經心道，“狐、蛇、花、畫……”

阿泰道：“話不能說得太滿，若這只是晉雲的郎呢？”

眾人一下都炸了，裘永思道：“不至於吧！阿泰，你還有這癖好？！”

“我寧願是妖。”阿泰笑道。

李景瓏忽然又說：“各位，當時是一起來驅魔司報到的？”

“前後腳到。”阿泰笑道。

“怎麼覺幾位元認識久了。”李景瓏說道。

眾人又不說話了，片刻後，李景瓏看似漫不經心，實則觀察三人反應，又說：“還得朝各位弟兄多請教，今夜便拜託了。”

三人各自點頭，李景瓏又向鴻俊，鴻俊還醉著，莫日便手搖了搖他，說：“鴻俊？”

大家都恐怕鴻俊醉到晚上，正想設法醒他時，外頭的鯉魚妖卻先醒了，醉醺醺地站起來，打了幾個擺子，說：“回來了？嗯……”

鯉魚妖搖搖晃晃，走到廊下，那貓一見鯉魚妖，登時來了興致，用力一拔，將腦袋從繩套裏頭了出來，朝鯉魚妖疾沖而去，鯉魚妖霎時傻眼，看著獅子貓，數息後到驚嚇，狂道：“救命啊！貓跑啦！”

這一嚇非同小可，連鴻俊也醒了，眾人眼看那辛辛苦苦抓回來的貓要跑，忙追了出去，李景瓏一聲怒喝：“進廳裏來！”

先前李景瓏恐怕貓被勒著，不敢拴得太沒想到竟被它逃了，鯉魚當即沖進來，貓也追著進來，鴻俊喊道：“快關門！”

余人迅速把門關上，鯉魚妖已嚇得要尿，四躲貓，鴻俊讓它站好，奈何對天敵的恐懼已戰勝了鴻俊的命令，鯉魚妖慌不擇路，先是跳上案幾，再跳上供桌，一個飛躍，在生死攸關之時發揮了超常的潛力，“咻”一聲如同離弦之箭飛上了櫃子頂。

接著阿泰與莫日朝中間一撲，那獅子貓敏捷無比，唰唰兩下追著鯉魚妖上了櫃子頂上。

李景瓏驀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一腳踏上牆壁，正要飛撲去救時——

——業已太遲。

鯉魚妖大一聲“媽呀”，繼而又彈了下來，飛到李景瓏懷中，接著獅子貓一個轉，直接將裝滿了離魂花的匣子掃了下來。

離魂花匣在眾人的注視之中，從櫃子頂劃出一道弧線，砸在了鴻俊的頭上，一聲輕響，匣蓋彈開，花撒了漫天。

眾人：“……”

門窗閉，花一撒，五人同時打了個驚天地的噴嚏，繼而開始了連環噴嚏。

“哈嚏——！”

“哈嚏！”

“哈嚏！哈嚏！哈嚏！哈嚏！哈——嚏！”

“哈嚏！”

阿泰、莫日、裘永思、鴻俊、李景瓏瘋狂打噴嚏，哈嚏之聲此起彼伏，五人一會兒驚訝，一會兒迷茫，站在房中，暈頭轉向。

“發生什麼事？”鴻俊茫然道，“哈嚏！”

阿泰：“我是誰？哈嚏！”

莫日：“這……你們……這哪兒？哈嚏！”

裘永思：“哈嚏！等等，這位兄臺？哈嚏！”

連那獅子貓也一直狂打噴嚏，一時見鯉魚妖眼中現出期待目，一時打個噴嚏後又滿臉疑，眾人一會兒奇怪，一會兒懵懂，噴嚏連聲。

“我們是不是得出去……哈嚏！”李景瓏又是一個震盪噴嚏波，鯉魚妖跳了下來，跑去開門。

鯉魚妖的鼻子只在水裏有效，鼻孔太小，且時常堵著，倒是沒影響，此時見那貓不來追，忙用力推開了門。

“快出來！”鯉魚妖喊道。

鴻俊在這迷茫與清醒中，覺到有什麼在喊自己，於是踉蹌跑了出去，接著一起在門口喊，眾人方陸陸續續出來。

鴻俊暈頭轉向，看看鯉魚妖，再看李景瓏等人，努力地要想起什麼，腦子裏卻又充滿了混沌，那貓跳了出來，不知該往哪兒去，鯉魚妖便道：“鴻俊！快抓住它！”

鴻俊下意識把那貓抱著，鯉魚妖便撿了把小刷子與畚箕，進去把離魂花收拾好。

“方才發生了什麼？”李景瓏問道。

餘下四人互相看看，俱是一副傻樣，不多時，阿泰“叮”地一下，率先想起，說：“你是李長史！”

“啊！”李景瓏說，“對對，我是李景瓏，這兒是驅魔司。”

“對對對！”眾人如夢初醒，忙不迭點頭，鴻俊抱著貓，茫然道：“可是我為什麼抱著一隻貓？”

“喵？”獅子貓疑地左右看看。

“我們……在做什麼？”李景瓏問道。

眾人頭上一時充滿了問號，莫日迷茫地在天井裏打了個轉，說道：“我依稀記得，大夥兒是來驅魔司報到的。”

“報到過了吧？”裘永思說，“怎麼覺大夥兒互相都認識，不像第一次見面？”

李景瓏說道：“鎮定，方才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

鯉魚妖在裏頭把滿地的離魂花搜集起來，裝在一個掌大的錦囊裏頭，說：“你們聞了離魂花。”

“對對對！”眾人又想起來了，點頭，現在似乎能把前因後果大致聯繫上了。

半個時辰後，大夥兒漸漸地想起來一些事，但最重要的是，聞離魂花前究竟在做什麼，卻是徹底忘了，於是李景瓏帶著下屬們，各自撐著下，在正廳冥思苦想。

鯉魚妖將捉貓之事斷斷續續說了個大概，但其餘的事它就一點不知了，於是“想不起究竟忘了啥”，為他們必須要面對的首要難題。

貓被裝在籠子裏，眼地看著鯉魚妖，卻奈何不得。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李景瓏眉頭深鎖道。

“也可能只是在喝茶？”裘永思說。

“不對。”李景瓏自言自語道，“喝茶在桌上擺這麼多卷宗做什麼？有蹊蹺，咱們剛剛一定是在辦什麼重要案子。”

“首先，抓貓的時候，我與鴻俊躲進了榻底……”

“我喝完洗腳水以後……”

眾人開始絞盡腦地思考，李景瓏據碎片記憶分析，鴻俊則自言自語，還在回想自己是誰，從何來，漸漸地，他想起了自己來自曜金宮，從小到大的許多細節被逐一想起，短暫失神後，他想起了重明，甚至連自己第一次與重明見面都記起來了。

鴻俊舒了口氣，正要說話時，倏然間卻陷了一段奇怪的回憶裏，李景瓏的聲音仿佛越來越小。

灑下，梧桐樹唰唰的影，讓他有種強烈的不真實，仿佛一切都只是照耀下的夢，在這個夢裏，他的意識越來越遠，時間不住轉，如同一個漩渦，將他帶回了曜金宮的傍晚。

無數景象逐一飛逝倒退，倏然間定格在某一天裏。

“鴻俊說，你們在榻下看見了一個死人……”

“死人？”

眾人瞬間就驚了，怔怔看著鯉魚妖，鯉魚妖繪聲繪，把自己所知的房之事描述了一遍。

鴻俊的瞳孔卻不住劇烈收，聞過離魂花後，他反而突然想起了剛到曜金宮的那個晚上，睜開眼時看見的第一面，乃是淚水從眼角下的重明。

瞬間記憶再次倒退，退回黑暗之中，他站在廢墟裏，茫然四顧。

“……我就這一個孩兒……”

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