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銜環結草

“長史說得對，這確實是個大案。”裘永思說道，前腳邁進驅魔司，眾人卻已齊聚，正在討論，見二人回來，一時靜了。

李景瓏關上驅魔司大門，眾人坐在天井中，裘永思笑道：“鴻俊迷住了一隻妖怪。”

眾人無語。

“不、不算啦。”鴻俊說道，並將自己與裘永思的推斷轉述了個大概。

“國子監中有多妖？”李景瓏問。

“尚不清楚。”裘永思說，“還需繼續調查，略估計，不下一百。”

李景瓏長籲一口氣，答道：“驚天大案。”

阿泰說道：“平康裏的青樓全部查過一次，再沒妖怪了。那三隻狐妖是一年前來的。”

鴻俊心道謝天謝地，李景瓏說道：“那麼，過程已經很明顯了，我們現在要做的是……”

鴻俊忙道：“等等，詳細說說。對你來說很明顯，對我來說不太明顯。”

這群人每次在推斷事時總會使用一種“很顯然”的力量。李景瓏只好特地照顧他，解釋道：“自一年前起，大批狐妖開始浩浩，主長安。先來乍到的三隻進了倚詩欄，為什麼選倚詩欄？那是文人最逛的地方。”

“第一名考生來了平康裏，嫖過後被狐妖吸幹了。”阿泰介面道，“便有一隻狐妖化形，頂替了他。”

鴻俊明白了。

李景瓏又說道：“倚詩欄中人來人往，這三隻狐妖專挑考生下手，每殺一個，便讓自家小弟們頂上。於是國子監，狐妖幻化而的考生就越來越多。死去的考生們，則為乾，被理掉了。”

鴻俊驚道：“所以那天床下的乾！”

“不錯。”李景瓏踱步，沉，答道，“也許是新死之人，也許是晉雲忘了，總之，那還來不及理，便被咱們誤打誤撞地發現，這也是為什麼它們拼著傷，也要將乾燒掉的原因。”

裘永思說道：“這些狐貍為考生，參加下月初五的科舉之後，便將大舉進場，於是整個長安，就……”

眾人說到此，都有點兒不寒而慄。

“就了妖族的地盤。”李景瓏答道，“但還有一點，狐妖們如何保證會試能中？”

鴻俊突然覺得這事簡直太荒唐了，一群狐妖，跑來考進士。

李景瓏一瞥眾人，說道：“所以，朝廷裏有人，此人若非長安妖王，則定是妖王屬下。它負責將科舉題目泄出來，讓狐妖們事先作好文章應考。”

“是個文？”裘永思道。

“不一定。”阿泰緩緩道。

“狐妖們沒有多大能耐，想必只要能化人，變化之差不多就能上了。”李景瓏說，“這些天裏我查過狄公關於狐妖的一些記載，上頭養著這些狐妖，而飛獒，想必就是守護這些狐妖的狗。”

莫日沉道：“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朝中之人的份，既能接到考題，又手眼通天……”

李景瓏緩緩道：“這不打，它總會出面的，尤其是在咱們解決掉了它所有的下屬之後。此案一結，咱們想除掉它，它一定更想除掉咱們。”

“鴻俊，若我所料不差，你的最後一把飛刀，一定就在主使人手中。手吧，這幾天裏，各位的任務都將異常繁重。莫日與阿泰、永思，你們現在先休息，今夜再一起行，進得國子監後，給所有狐妖做下記號，鴻俊，你幫我配點兒藥。”

李景瓏邁出幾步，卻突然轉回來，出左掌。眾人紛紛在他手上一拍，各自前去做準備。

當夜月黑風高，裘永思與阿泰、莫日無聲無息，潛了國子監中。

“我總覺得咱們需要一個照妖鏡。”裘永思說，“辨別妖怪簡直累死了。”

“做一個？”阿泰也覺到了，朝臥房張，低聲道，“你看這只像麼？”

莫日湊過來，看見一名躺在榻上的書生，說道：“寧可放過，不要殺錯。十年寒窗苦讀，萬一弄錯就完了。”

“這個是的。”裘永思答道，“我在廳見過他，下手吧。”

阿泰以扇輕輕一揮，一道藥落在那狐妖的袍角上，留了個極小的痕跡。莫日在另一扇窗前招手，示意他們過來看。房睡著六人，莫日攤開手時，釘頭七箭不住震，咯咯作響，顯然是應到了妖氣。

“全是。”裘永思看了一眼便道，“你看其中有一隻狐貍，睡得連尾都出來了，他們不會讓房裏有凡人，否則很容易就會餡。”

阿泰於是逐個做出記號，深秋時分，長安已有涼意，煮茶烤火常用炭盆，偶爾髒了袍角，乃是尋常事，料想狐妖也不會發現。

夜間，鴻俊在天井裏配藥，李景瓏則坐在一旁，仍舊翻閱案卷。

“辛苦你們了。”李景瓏道，“這次若驅魔司無恙，便帶大夥兒好好玩一場。”

“無恙？”鴻俊卻聽出了別樣的意味。

李景瓏一時說，只得打個岔掩過去，說道：“案子結掉之後。”

鴻俊問：“抓住狐貍以後，要怎麼置？”

李景瓏答道：“全部燒死。”

鴻俊：“……”

李景瓏觀察鴻俊神，問道：“想為它們求嗎？”

鴻俊想到被狐妖們害死的考生，亦不知誰來給他們主持公道，可他總覺得小狐貍也可憐的，便道：“不能放過一些嗎？”

“誰來放過被害死的人？”李景瓏說道，“你是驅魔師。”

李景瓏下午聽見裘永思轉述時，便覺得有點兒危險，只恐怕鴻俊與那小狐貍了朋友，遲早將墜萬劫不復。

“你覺得妖都是壞的嗎？那趙子龍呢？”鴻俊反問道。

李景瓏答道：“至這些狐貍是。”

鴻俊的眉頭也擰了起來，沒有與李景瓏爭辯，如果今天那小狐貍沒有害人，是不是就可以網開一面呢？但它也間接參與了害死考生的過程。

“再放點兒。”李景瓏意識到氣氛有點尷尬，便不再提那事，提醒道，“我要一滴就能讓它們徹底睡倒，現出原形的藥。”

下午李景瓏搜刮了長安所有的藥房，鴻俊只得再加進去不，最後磨，小心翼翼地裝起來。

“這個千萬千萬不能吸進去。”鴻俊轉念，說道，“長史，但我相信你不會這麼倒楣的。”

“別咒我行嗎？！”李景瓏真是怕了鴻俊了，珍而重之地把它分裝好，收進幾個小袋子中。

午夜子時，十月終於過去，多事之秋也已接近尾聲。

距離科舉還有五天，當夜眾人完任務後，裘永思說道：“一共是兩百六十六隻狐貍。”

“比想像中的。”李景瓏饒是如此說，卻終究有點兒不安，便安排崗，每天晚上都有人去盯著這些狐貍，以免有異變。

然而第二天，朝中下了通令——今年秋試提前三日，于十一月初二在太學館召開，裘永思帶回一張佈告，眾人沉片刻。

“妖王現在一定知道飛獒伏誅了。”李景瓏說道，“恐怕咱們打了他的佈置，是以提前開試。”

“會不會是被發現了計畫了？”莫日皺眉道。

李景瓏擺手，說道：“也即是說，他的手下並不如咱們想像中的多。莫要自陣腳，提前到明天，一切按原計劃進行。”

鴻俊道：“那我還去麼？”說實話，鴻俊是有點不太想去的，他並不想去面對一個即將死在他們手上的小狐貍。

“你去。”李景瓏說，“這個時候，你的報才顯得至關重要。”

鯉魚妖剛冒出頭，正要問個究竟，眾人怕它壞事，馬上把它按住。

鴻俊想了想點點頭，答應親自前去赴約，午時三刻，來到麗水橋下。事實上李景瓏已安排好，科舉一開始，便會把這些狐貍一網打盡，而在裘永思見到小狐妖那天，便心念電轉，留下了一個試探的開口。

若狐妖們早已察覺到危險，一定會派人出來，試探鴻俊。

發現危險與未曾發現，那小狐貍面對鴻俊時，一定是兩套說辭。李景瓏早就算計好了這名幕後主使已經騎虎難下，否則兩百多學子一夜失蹤，怎麼代？簡直是在給驅魔司送把柄。

麗水橋下楓葉飛舞，殘楓片片，順流而下。

杜韓青趴在橋欄上看風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杜韓青！”鴻俊笑道。

“鴻俊？”杜韓青馬上笑了起來，鴻俊總覺得有點怪怪的，這年似乎很期待見到自己，便走上橋去，再與他並肩下橋，前往東市。

李景瓏手裏抱著鯉魚妖，與莫日兩人藏巷朝外張。

鯉魚妖剛剛得知前因後果，問道：“他們見面了嗎？”

“噓。”李景瓏示意你給我閉。

鯉魚妖又說：“讓老裘和莫日來不就行了？李長史，你還特地跑一趟？”

李景瓏把鯉魚妖的塞住了，左手把它挾在肋下，看了看四周再走出去，跟在鴻俊與杜韓青後。秋日明，兩名年並肩走過長安集市，鴻俊玉樹臨風，杜韓青清秀，沐浴在朗照下，當真是一幕極的風景。

“我帶你去書肆。”鴻俊朝杜韓青說道。

“鴻俊，那個人怎麼抱著一條魚？”

鴻俊轉頭，見李景瓏馬上轉，面朝集市的魚攤上，手裏抱著鯉魚妖，假裝與老闆議價，莫日則時不時東張西。

鴻俊平時背著鯉魚妖尚不覺得好笑，這次看見李景瓏抱著條魚，忍不住驀然大笑道：“哈哈哈哈那是誰抱著條魚這麼傻！”

整個集市上，馬上有人轉過去，群嘲道：“哈哈哈這不是李景瓏嗎？”

李景瓏：“……”

鴻俊這才發現居然是自己家的魚，當即尷尬了，忙一拉杜韓青，帶著他進了書店。

“你看，這兒的書多。”鴻俊說道。

“呀，我倒是……”杜韓青從沒來過，險些說，忙道，“倒是很來。”

李景瓏把鯉魚妖塞給莫日，囑咐別讓它開口說話，閃進了書店裏，站在書架後接近鴻俊與杜韓青，聽兩人說話。然而半晌，兩人都在討論詩，聽得李景瓏煩躁，你和一個妖怪聊李白幹嗎？

最後杜韓青接了鴻俊的推薦，與他並肩出來，鴻俊又提議去吃飯，帶著他上了魚躍龍門。

李景瓏：“……”

“長史，我忘帶錢了。”莫日抱著鯉魚妖，忙道，“我回家取去，你等我。沒關係的，待會兒上去你先點菜……”

“不用，我有錢。”李景瓏說道，“你先回去罷，快把這條魚帶走。”

小二過來點菜，鴻俊苦思冥想，回憶鯉魚妖那天點的。

“逡巡快炒一碟，烏羹……”鴻俊勉強把菜點齊了，杜韓青十分驚訝，說：“這兒太貴了。”

鴻俊示意沒關係，看著杜韓青只是笑。

杜韓青雙眼卻有點兒紅了，說：“平生第一次有人帶我來這兒。”

隔壁屏風後，小二朝對坐的李景瓏問道：“這位爺吃點什麼？”

“來一杯白水吧。”李景瓏向來是大丈夫能屈能。

“好嘞！”小二說，“李景瓏校尉這兒，一杯白水——！”

魚躍龍門整個二樓，頓時哄堂大笑。

李景瓏深吸一口氣，稍稍坐過去點兒，聽見隔壁對話。

“他們笑什麼？”杜韓青問。

鴻俊攤手，完全不明白他們為何又嘲笑李景瓏。但聽見李景瓏就在隔壁時，終於想起今天的主要任務是套話了。

“你的同鄉們沒有帶你逛逛長安嗎？”鴻俊說。

杜韓青幽幽歎了口氣，笑道：“在他們眼裏，我不過是個端茶倒水的小廝罷了。”

李景瓏在隔壁屏風後沉默不語，聽著兩人的對話。

鴻俊安道：“等及第以後應當就好了吧。”

杜韓青道：“哪兒呢？繼續給他們端茶倒水，過一輩子罷。”

鴻俊：“怎麼可能？及第你就當了……”

杜韓青微微笑著問：“你家幾口人？應當很有錢吧？”

鴻俊想了想，說：“就我和我爹，還有一個呃，不算親叔吧，我也不知道怎麼稱呼他……”說實話他也不知道該稱呼青雄。

“呀？都是男的嗎？”杜韓青詫異問道，“你是領養的吧？”

“算是吧。”鴻俊答道，“他倆養我長大，我從小就沒娘。”

李景瓏聽得角搐，尋思半晌，頗有點兒驚訝，鴻俊極對他們提起自己家的事。

杜韓青笑道：“我說呢，看你就不大一樣。”

鴻俊：“？”

杜韓青自顧自歎了口氣，說：“其實我也不知道你看上我啥。”

鴻俊心想看上你？什麼意思？我沒看上你啊。

李景瓏的表頓時嚴肅起來。

“有你這朋友，我開心的。”杜韓青說，“我在長安沒什麼朋友，你空了還來國子監找我罷。”

鴻俊便點點頭，這時李景瓏幾乎能確認狐妖們並未發覺危險，便稍稍放下了心，喝著面前的白水，聽兩人的對話。

小二上了菜，杜韓青對鴻俊的家世十分興趣，問長問短，鴻俊便揀無關要的答了些，手裏拈著一個小紙包，包裏是剛研製出來的藥，猶豫再三，始終找不到機會拆包。

鴻俊不僅沒套出杜韓青什麼話來，反而被越套越多，聽得隔壁李景瓏不住哆嗦，生怕鴻俊一不小心把驅魔司給兜底賣了出去。

最後，杜韓青仿佛樂不可支，說：“鴻俊，我好喜歡你。”

鴻俊尷尬起來，心裏有罪惡，努力地把話題岔了開去。杜韓青似乎料到鴻俊會有此反應，輕輕歎了口氣。

晚上，暮鼓聲中，鴻俊將杜韓青送到國子監門口，說：“我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杜韓青轉，朝鴻俊笑笑，遞給他一個小石頭制的白環，環上系著草繩，說：“你給我的玉佛我很喜歡，這環送你，沒有玉，以石頭充就，你不要嫌棄。”

鴻俊接了那環，點點頭，約覺得有不安，杜韓青說：“考完後咱一起出城玩去。”

“好。”鴻俊示意他回去吧，杜韓青便轉回國子監。暮鼓聲停，鴻俊拿著那個環，心中有點失落，獨自走在長街上。深秋時天黑得很早，已是滿城漆黑。

“辛苦了。”李景瓏的聲音突然在路邊說道。

鴻俊冷不防被嚇了一跳，心不大好，答道：“沒什麼。”

李景瓏長而立，今天穿了一深藍的武袍，乃是那天楊貴妃賞賜布匹所裁剪，襯得他冠楚楚，玉樹臨風。

鴻俊打量他半晌，李景瓏低頭看自己上，問：“好看麼？”

鴻俊點點頭，李景瓏又說：“你也有一，明兒咱們第一次正式執行任務，有備而戰，大夥兒都穿它。”

鴻俊“嗯”了聲，跟著李景瓏回驅魔司去。

李景瓏說道：“你生氣了。”

鴻俊又“嗯”了聲。

李景瓏轉過，說：“因為我不答應你救那只狐貍？”

鴻俊想了想，鼓起勇氣答道：“李長史，妖在你的眼裏，就這麼十惡不赦麼？”

李景瓏皺眉道：“鴻俊，你不能把妖當人看！妖有人的喜怒哀樂，他們會裝得很像人，他只是在利用你。狐妖都想找個人傍著，那天你沒聽到晉雲是怎麼說的麼？你覺得他們的話裏，幾句真，幾句假？”

“可是……”

“不要可是了！”李景瓏說道，“他是在利用你！你能不能別這麼容易上當騙？”

李景瓏正激時，肚子突然“咕——”的一聲，了起來。

鴻俊：“……”

他一定很了，肚子的人脾氣都不好。鴻俊心想。

李景瓏又說：“你就是太容易相信別人了，他在魅你，今天與你所言，都只是討你歡心，裝出一副可憐的模樣，說不定都是他編的，況且明天咱們殺了他的親人，你覺得放走他，就不會回來報仇嗎？”

接著李景瓏的肚子又“咕——”一聲了起來。鴻俊終於按捺不住，哈哈大笑。

李景瓏怒道：“別笑！”

鴻俊擺手，示意不與他說了，李景瓏無奈只得跟著他回驅魔司去。眾人正等李景瓏回來開飯，鴻俊把白環朝桌上一扔，完任務，說：“吃過了。”便逕自進房睡去。

“銜環結草。”阿泰看了眼，說，“那小狐貍這是要以相許吧。”

李景瓏追過天井，見鴻俊關上門，只得依舊回來吃飯，一頓飯吃得悶悶不樂，眾人知道明天行應當不會出大差錯，便都識趣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