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浮生錄》第8章
☆、第8章 旅途
清晨,麥城。
“變了——!”有人慌慌張張,沖過來狂吼道,“府裏頭,死人變了!”
“不許造謠!”兵攔在麥城城門口,對付洶湧澎湃的百姓,大聲喊道,“都回去!沒這回事!全是謠言!謠言!”
府中,縣丞與一眾文書令、連同地方將領注視籠中所羈押的那名晉軍兵活。
活拖著鐵鏈,兩眼渾濁,在一個大鐵籠裏不住掙扎。
“必須速速將這妖怪……”縣丞勉力鎮定下來,“押到建康去,回稟朝廷……”
麥城縣功曹道:“大人,愚以為……”
“這事兒斷然不住!”縣丞回過神,喝道,“襄一敗,戰死之人以十萬計,若盡數變,你活人再多,能與死人鬥?!儘快押送上路!奏請朝廷決策!”
隆中山西北,出山口。
那狗在原地等了一宿,一路跑來,朝陳星不停搖尾,三人暫時停步,在棧道盡頭找了地方坐著,馮千鈞去找回先前逃開的馬匹,所幸並未跑遠,項述則牽來自己的馬。站在棧道上沉不語看山景。
馮千鈞與兩人換了消息,原來晉軍早知隆中山況,畢竟不久前已有逃出山腹村落的百姓,想去襄城報,奈何襄被圍,只得轉向麥城。麥城府因傳聞秦軍將大舉攻城,本就一弦繃得的,生怕又是敵軍聲東擊西之計,百姓又說得不清不楚,便將此事暫且下。
“確切地說,”馮千鈞說,“到昨晚為止,恰好四十九天。”
項述背對二人,始終沒有話。
“吃點東西麼?”陳星主朝項述招呼道。
項述只不理會,陳星思考良久,答道:“逢‘七’之數,確實有緣由。可你不該把他們帶過去!”
馮千鈞答道:“我阻止過了,沒用。”
直到馬匹載著那名晉兵死回到麥城時,百姓終於恐慌,縣丞見先前派去打探消息的兵兩天未歸,如今見了,知道不能再怠慢,趕又派了另一隊人,連夜進隆中山。為首隊長從先前消息裏早就得知陵墓方位,馮千鈞本想獨自過來協助陳星,力勸未果,只得跟在後頭。
結果就是這隊晉軍士兵全部殉職,除掉那黑神人後,項述一把火,將滿地燒得乾乾淨淨。
現在陳星唯一擔心的,就是著黑鎧的司馬瑋,在最後一刻化作黑火流星飛走一幕。一定相當複雜,神州大地不知何,一定有人正謀著某件事。而他們對此,則沒有半點頭緒。
將近百年前,大晉皇朝繼承者昏庸無能,八位諸侯王起兵爭奪帝位,令中原大地陷於戰火,戰中漢人彼此攻伐,嚴重耗,導致五關外守備空虛,荒連年。能作戰者不過寥寥數萬人,方有匈奴乘勢南下,關中淪陷,漢人冠南渡,為如今漢、胡南北分治的格局。
史書記載,楚王司馬瑋到死時年僅二十一歲,高雄偉,有過人姿,因“矯詔”即偽造聖旨起兵討伐朝廷臣而被死,死後追贈驃騎將軍,葬于封地荊楚隆中山這一風水寶地。
“項述,你是不是知道什麼?”陳星現在覺得,這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怪事尚屬其次,項述的份與機,才是最令他在意的。
項述一瞥陳星,注意力卻不在他上,答道:“我只是取道前往長安,路過多管閒事而已。”
陳星好奇問:“你去長安做什麼?”
或許是昨夜三人同生共死一場,隔閡稍除;也或許是陳星的心燈證明了他確實是一名如假包換的驅魔師,項述的態度有了明顯的好轉。
項述正在翻來覆去地看手裏那張面,剛一轉向陳星,陳星便下意識地往馮千鈞邊靠了靠。
“你別老欺負我!”陳星有點害怕項述,著頭皮說。
“喂!”馮千鈞也有點害怕項述,畢竟打不過他,也著頭皮說,“你別欺負陳星小兄弟,別人又沒招你沒惹你。”
“沒招惹我?你們漢人不分青紅皂白,使詐將我從錦州騙到江東,關到現在。”項述輕描淡寫道,“若非襄城破,如今我已了牢底腐一,抱著讓我對你激涕零的心思,還是省省罷。”
陳星聽到這話時怒了,說:“我又不知道你遭遇了什麼事!而且我不是把你救出來了麼?我怎麼就讓你對我激涕零了?我問你,你是不是不信我先前說的?那你現在信了?”
“你是胡人?”馮千鈞一看項述那臉,頓時將後半句“不像啊”生生給憋了回去。猜測項述不喜歡被人盤問自己的份,忙道,“有話好好說!別手!”趕又打了個圓場,說:“好了,既然都往長安走,就一同上路罷。”
項述再不多言,翻上馬,一夾馬腹,業已走遠。陳星乾糧吃到一半,忙說:“等等!你還沒告訴我你去長安做什……”只得將狗放在馬鞍袋旁,馮千鈞收拾了東西,策馬上路。
項述與他們保持著距離,縱馬在前,陳星與馮千鈞落後十餘丈,策馬並行之時,兩人還在小聲討論。
“你的護法看上去不像壞人,”馮千鈞說,“相信我,他不會一語不合就拿劍捅你的。”
“對,他只會拿錢砸我。”陳星說。
“那枚金錠,試的是我功力。”馮千鈞說,“那會兒他已經發現我在你後了,你就算不躲,也不至於真的砸中你。”
“那真是多謝他手下留了。”陳星不以為然,心想這人就是個王八蛋,還搶我東西。
陳星眉頭深鎖,觀察前頭不遠的項述,朝馮千鈞說:“他去長安做什麼?”
“找族人。”馮千鈞說,“這不是顯而易見麼?胡人都在北方,長安又是秦帝苻堅的地盤……”
陳星驀然又想起了朱序出示的名冊上那句“猜測是名武”,興許是抓到項述時,收繳了什麼貴重品,據此得出的推斷?他是什麼人呢?百長?校尉?二十歲能坐上的位置,想必不會太高,不可能是將軍。
馮千鈞:“不過,我看他沒有半點想當你護法的意思。”
陳星索然無味:“我早就覺到了。”
陳星想來想去,又想起化作黑火飛走的司馬瑋,當時飛往的方向是西北方。恰好是長安的方位,但更遠的西北,還有涼州等地。黑蒙面人背後一定還有龐大的勢力,此時不知正躲在哪個地方,做什麼謀……他們將一近百年前的、已化為骸骨的復活,要拿來做什麼用?
心燈的力量隨著萬法歸寂,已消失了三百餘年,此刻現世,是否也正因為這藏在蔽的力量在謀?陳星一路上皺眉不語,再抬眼看前方的項述,項述對此的解釋只是路過多管閒事,但陳星總覺得他彷彿知道些什麼。
可既然知道,不就更應該與自己認真說說?陳星簡直一頭霧水,幸而項述確實如馮千鈞所猜測,一路上沒找過他們麻煩。尋道往西北的這段旅途,有店住店,在荒郊野嶺時,便宿野外。
連年戰,荊北至漢中被劫掠多次,早已十室九空,找不到店時,三人便只能在沒有屋頂的廢宅裏過夜,陳星看著天空中的繁星,扳著手指頭數日子,自己生辰在十月深秋。還剩下不到三年又八個月,接下來得儘快找到長安的驅魔司總署址,希能找到萬法歸寂的原因。
最好的結果是盡己所能,利用餘生這幾年時間,找回消失的人間法力,再傳下驅魔師一脈,來日方可應對天魔的出現。沒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憑空又生出了那黑人的波折。且毫無頭緒,這件事越想越讓陳星說不出地煩躁,輾轉反側,只得起出去走走。
月下,卻見項述在破敗村莊後一條小溪中,穿著長用冷水上,陳星看了一眼,走到溪邊,項述也不避他,就這麼站著。
從牢獄中把他救出來時,項述瘦得不人形,如今不過十天,已恢復得差不多了。月照在他潤的肩背上,猶如為他鍍了一層粼粼的銀。
“比起先前,你好多了。”陳星說。
項述皮白皙,養好後瘦削卻不誇張,現出流水般的線條,赤條條站著時,毫不像一名胡人悍將,反而有種文雅之氣。不穿服的話這是文士們的標準材,陳星只覺得非常奇怪。
一路上,項述偶爾會接過陳星給他的乾糧,對馮千鈞遞的食卻從來不吃。歇息紮營時,項述還會不時出去打獵,有時帶著鹿回來,有時則是野山羊,他一頓得吃許多,也正因如此才恢復得飛快。
“你去長安做什麼?”兩人相對時,項述終於主朝陳星說了句話。
“幹活兒。”陳星坐在溪旁石頭上,答道,“我是驅魔師,我有我的責任。”
項述走到岸邊,穿上單,兩手一扯系帶,收,白襯出寬闊的肩背線條,約帶著一斂的威脅。
“討個說法,”陳星說,“這護法,你是打定主意不當了對罷?”
項述眉頭一揚。
陳星便給他解釋,歷來驅魔師邊,俱設“護法”一職,為的是保護驅魔師收妖除妖,不干擾。而坐鎮總署的大驅魔師,邊護法則有一個響亮名號是“武神”。
如今全天底下的驅魔師,只剩陳星一個了,自然他也就是那個“大驅魔師”,至於武神,心燈為他指明了項述這位護法,陳星自己也毫無選擇權,還想再解釋一通法,神州……
“找別人去。”項述隨口道,“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命,扯平。”
項述救了陳星不止一次,尤其在楚王陵前陳星冒冒失失,要不是項述出手快,差點就要被黑火燒死。雖然那黑火燒不燒得死他也不一定,但這不就是護法該做的麼?
陳星聽了這話倒也不生氣,事實上對一個時日無多、只能活三年零八個月的人而言,很多事並不會對他構什麼刺激,頂多有點不爽。
“行。”陳星目睹項述離開的背影,說道,“本來也不抱多大希,但好歹得尊重你的想法,既然拒絕了,咱們到長安以後,便橋歸橋,路歸路。”
項述走了,餘下陳星面朝溪水,十分惆悵。他有許多話還沒來得及朝項述解釋,包括驅魔師與護法的關係。也包括三百多年前,驅魔師鼎盛的那個時代,護法是與驅魔師相依相伴、出生死之人。
陳星從華山中出發的這一路上,曾經不止一次地遐想過這位護法的長相與脾氣,以及見面後該如何朝他解釋,餘下四年的中至有人陪伴在旁,多的不敢想,至不顯得寂寞。
歲星的運氣為他解決了一切疑難,唯獨在項述這件事上毫無作用,也或許這樁與心燈、與神州氣運相關的難題,就連歲星也無能為力。
陳星起初充滿期待,打算將餘下的四年託付給他,期待卻漸漸地轉化為失,他帶著許多話想朝項述解釋,可說了又有什麼用呢?項述本不關心,也不在乎,懶得理他。
接下來怎麼辦呢?換個?可心燈會替我換麼?這又不是談說,說換就換的。陳星本想散散心消遣煩惱,結果更添煩心事,只得回房睡下,一時更睡不著,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念頭:
都是這王八蛋的錯。
再過數日後,陳星索不與項述說話了,那夜馮千鈞知道他半夜出去,也不多問。沿途有人氣的村莊也漸漸變多,春來鳥語花香,投宿更為容易,銀兩與銅錢有了流通的地方。三人就這麼通過武關,有麥城簽發的文書,陳星將兩人都帶了過關去。又趕路幾天,抵達了長安城。
長安歷經百餘年戰火,每換一次主人,便遭一次劫掠與焚燒,然則這座自周時被命名為鎬京的城從那個年代起,便屹立於神州西面,八水環繞之中的千古大城,竟是如同一棵滋養大地的巨樹,在一次又一次焚燒與摧毀中展現了驚人的生命力,鬱鬱蔥蔥,歌舞昇平,滿眼儘是繁華勝景。
關中一地乃至與南方劇烈戰的前線烽火連天,長安卻是一派升平,哪怕十裏外就是逃難前來,死、病死在路邊與曠野上的中原百姓,長安高築的城牆卻擋住了瘟疫,擋住了,擋住了災難與戰火。
也擋住了死亡。
如同荒漠中生機盎然的綠洲,自一個世界。
金碧大宅飛簷以,瓦頂相鄰,輝煌未央宮紫氣東來,宮中卻早已換了主人。上林苑繁花正值春時,開得無比燦爛。
胡人坊間走馬鬥,百姓歡聲笑語,漢胡混居,高鼻深目的胡人來來去去,無論漢胡,俱飾鮮華麗,氐語、羯語、鮮卑語、鐵勒語、匈奴語不絕於耳。市集上貨琳瑯滿目,讀書人青巾絡繹,冠蓋如雲。
上一次來長安,尚是五歲時,有關長安的記憶早已模糊不清,如今一見這景象,陳星頓時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苻堅雖說是名胡人皇帝,卻也將長安治理得好嘛。”陳星酸溜溜道。
自己與馮千鈞、項述三人行路近半月,一風塵僕僕,進了長安就像土包子般。項述依舊是那獵戶服,反而不如何在意,打量側旁不遠市街上的一夥胡人,彷彿聽到鄉音,被勾起了注意力。
馮千鈞說:“是吶,我看要麼就暫且饒他狗命吧。”
三人在長安市街的面攤上各點了一碗面,充作臨時旅伴的散夥飯。飯後陳星朝小二打聽人,馮千鈞去付過錢,說道:“既然到了長安,我看就不如……”
說著,馮千鈞又有點躊躇,看陳星,問:“要麼你到大哥落腳先住個兩天?”
陳星知道馮千鈞這話乃是客氣,雖說路上彼此照顧,卻終究只是萍水相逢,忙道:“不麻煩馮兄了,我有去,剛打聽到了,他確實在長安,正好來長安投奔一位老朋友。你幫我把小狗帶著養一段時間,我暫時不大好照顧。”
“那行。”馮千鈞抱走了狗,爽快地說,“有事送信到城西鬆柏居來,看樣子,多半得在長安住一段時日。”
至於項述,馮千鈞倒也沒問他,只朝他吹了聲口哨,說:“天馳就給你照顧了。”
陳星心想關他什麼事,馮千鈞便戴上斗笠,袖手走進了市街,消失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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