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浮生錄》第9章
☆、第9章 長安
“又跟著我做什麼?不是說好了,橋歸橋路歸路嗎?”
飯後,陳星在繁華的街上走,發現項述這傢伙居然還跟在自己後。
“這路許你走,不許我走?”項述一臉漠然道。
陳星:“行,你也走這邊,你去哪兒?”
兩人站在正街中央,互相瞪著,一時誰也不說話,陳星轉念一想咦?這廝莫不是上沒錢?
路上他找項述討要自己的藥包,項述便還了他,搶錢莊得來的金子不多,也不見他用,什麼時候就花完了?
“你也投奔朋友?”陳星上下打量項述,見他一風塵僕僕,不滿道:“人靠裝,這模樣去投奔朋友,只會被人瞧不起吧,罷了,給你買服,跟我走。”
陳星問了路,在長安肆裏給自己與項述各買了。
“洗澡去嗎?”陳星說。
陳星想了想,又帶項述前去澡堂洗澡,沿途項述不吭聲,也不付錢,站陳星後看著,待他使錢,走到哪跟到哪的,也不吱聲。
“還真捨不得殺手大哥。”陳星已經習慣了項述這態度,於是便泡在澡池子裏,自娛自樂地玩巾,隨口說道。
“他不是殺手。”項述也下來了,泡進池中
“我知道,他是個劍客。”陳星答道:“隨口說說,他上好像沒帶幾個錢……”
“也不是劍客。”
項述自打馮千鈞走後,話似乎就變多了。
陳星:“?”
“那他是什麼人?”陳星試探著問,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一路上,項述與馮千鈞,彷彿約約的存在著某種較勁,就像武學高手間的互相忌憚與提防。但馮千鈞自己都承認了不是項述的對手,為什麼項述會特別在意他?
項述冷淡地說:“不知道。”繼而拿起浴池旁折起的小刀,稍稍低頭,朝著水面刮胡茬。
“要幫忙麼?”陳星問他,怕他把臉刮傷了,繼而幫他將鬢角沿著下顎刮了下,項述半年被囚不見,皮白皙,確實相當好看,換上新袍後更是判若兩人,毫不遜街上來來去去的鮮卑男子。
兩人走出澡堂時,剛巧是中午時分。陳星看了眼項述,項述卻取出先前在隆中繳獲的面,隨手戴在臉上。那是長安城市集中隨可見的薄木面,小小一方,戴上後只能擋去眉眼,現出他溫潤的與高聳鼻樑,更添英俊神氣質。
什麼意思?他怕被人認出來?陳星心想。
“那,你……”陳星心裏酸溜溜地,打量項述,本想說,到了這兒就別過了,結束了,玉樹臨風的王八蛋護法,你自個滾吧,那話卻無論如何出不了口。
項述卻翻上馬,陳星忙道:“哎!我的馬!”
先前項述從襄一路騎到長安的馬是大秦馬,自然不能騎進城來,兩人眼下只剩陳星這匹坐騎,再被項述搶走就沒了!
孰料項述卻沒有策馬離開,只在馬上盯著陳星看。
“你去什麼地方?”項述不耐煩道:“上馬!”
陳星心想你送我去?看項述這模樣,多半又想謀他的馬,算了算了,讓他把自己送到目的地,馬就用不著了,送他騎也無妨。
“去城西宇文家。”陳星沒好氣道:“把我送到,馬你牽走吧。”
兩人共乘一騎,陳星又忍不住道:“你怎麼就這麼不客氣?我欠你的啊?!你還要不要臉了?”
項述:“再說一句,現在就把你扔下去。”
陳星只得不說話了,從後抱著項述的腰,被他載過長安正街,多多有點彆扭,再聞著他上的淡淡皂莢香氣,實在是百集。
這傢伙到底是哪一族的?陳星又不心想。其時長安氐、羯、匈奴、羌、鮮卑五胡之中,氐人壯偉豪邁,羯人武勇好鬥,匈奴則狂野,唯獨羌人與漢人習俗相近,世代定居隴西一地。
五胡之中,公認的容貌第一當屬鮮卑,鮮卑人乃是東胡出,若凝脂,雙目碧藍,卻十分桀驁。名揚天下的那位,被苻堅得死去活來的慕容沖,就出於鮮卑四大姓之一的慕容家。
而陳星前來尋訪的那位老相好,則是出自鮮卑大姓的第四家。
“我找宇文辛。”陳星與項述在宇文家的大宅前,朝門房說道。
裏頭開了個小窗,說:“老爺不在家。”繼而啪一聲,將那木窗當著陳星的面關上了。
陳星:“真在這兒!你什麼意思?快把窗子打開!”
項述只沉默站在陳星後,也不接話,就像沒事發生一般。
陳星只得又敲敲小窗,說:“我是你們老爺的同窗,當年最是要好的……”
話音未落,金一閃,項述趁著小窗再拉開時,隨手彈了枚金錠進去,只聽裏頭歡喜地“哎呀”了一聲,偏門下了栓,說:“來來,趕進來!”
陳星:“………………”
陳星看了眼項述,只得跟著,門房小廝得了那金錠,將兩人帶到待客的茶房中,說:“老爺是真進宮去了……兩位稍坐喝茶,怎麼通傳?”
“你告訴他陳星來了就行。”陳星見宇文辛府中豪闊,種滿竹子,山水淙淙,古意盎然,侍婢群,又說:“宇文老太爺與老太太在嗎?我去請個安也好。”
“老太爺病逝了。”那小廝答道:“老太太住在幽州,一年難得過來一趟。”
陳星又問:“宇文辛親了沒有?”
“尚未呢。”小廝答道:“您先坐罷。”
陳星隨口笑道:“當年他可是說好要娶我的,果然沒親。”
項述:“……”
項述坐在一旁,也不喝宇文家的茶,陳星朝他推了推,沒有反應,便自己隨意了。
“你認識宇文家的人?”陳星說。
“不認識。”項述答道。
陳星又得到這麼個言簡意賅的回答,終於忍不住刺了句項述:“有人說過你很無趣麼?”
“每個人都這麼說。”項述從面下朝陳星投來一瞥。
陳星說:“我覺得咱倆須得開誠佈公的談談。”不過說著這話,陳星也覺得有點奇怪,心燈選護法,全是自己這邊一廂願,對項述而言,他倆就是陌生人,別人憑什麼和你談?
項述終於拿起茶杯,喝了一點茶,看著手裏的杯。
陳星很想和項述聊聊,這一路上,總覺兩人若即若離的,說徹底分道揚鑣吧,自打馮千鈞道別後,項述卻又不走了。說互相認識吧,現在兩人也還沒起來。
陳星轉念,也許主說點自己的事,能引出幾句項述的話來。
”我小時候與宇文辛是一起開蒙的。”陳星解釋道:“開蒙知道什麼意思嗎?就是啟蒙,我們漢人背千字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你們胡人沒有……”
”我是胡人,我不是豬。”項述認真答道:“在你們眼中,是不是只要不是漢人,就是不識字不讀書,只吃生的白癡?”
陳星只得說:“我爹還在世時,晉很多人敬仰他。”
陳星家中若仔細算起,也是名門之後,高祖乃是大漢的開國功臣陳平,六出奇計,協助劉邦平定天下,而後拜相國,呂雉死後,更平定諸呂之。終大漢兩朝,陳家歷代都是讀書人,到得陳星父親時,乃是晉的大儒。
當年宇文辛已十一歲,耽誤了讀書的好時候,其父便將獨生子送到陳家所辦的私塾中開蒙,陳星之父本著有教無類的想法,對鮮卑人也不區別待遇。陳星自五歲起便學了讀書作文章,自然不必每天來上學,偶爾好奇過來看看父親時,宇文辛便很喜歡陳星,牽著他的手,帶著他到去玩。
一來二去,兩人了以後,陳星把他帶回家去,陳父見兒子有人陪伴,便也屋及烏,讓宇文辛在陳家讀書。兩人在一起度過了陳星人生中最好的兩年——那會兒父母都在,祖母健康。宇文辛則十分疼陳星,家中送來東西,一定留給他一份,讀書作文章出錯,挨駡罰跪時,陳星也在院子裏頭陪著他。
兩人晚上睡覺也在一起說話……
陳星忽然覺得項述聽得有點不耐煩,渾散發出一種隨時要尋釁滋事的氣勢。
“你老實告訴我,你和宇文家到底有沒有仇?”陳星觀察項述臉,卻因他戴著面,看不真切,生怕項述看到宇文辛一個不對突然暴起,將他當場格斃可就麻煩大了。
“沒有。”項述答道。
當年宇文辛還說,要討陳星當媳婦,陳星人雖小,知道的可不,當即哈哈哈地取笑他,男的怎麼討媳婦?宇文辛讀著聖賢書,上卻仍保留著五胡的野氣,北方諸胡裏,向來不講什麼調和的規矩,看到長得漂亮的年,便討來當媳婦,無論是男是,是不是近親,家裏好幾個妻子都是尋常事。況且討個男媳婦,還能幫著幹幹重活,放牧打獵。婚送幾頭牛羊過來,把人帶回家,搭個營帳在裏頭作個俗稱“青廬拜”的儀式,互相拜過,帳帷一放沒沒臊地就開始行房,完事。
當年六歲的陳星聽完以後轉把宇文辛給賣了,跑去問父親能不能嫁給宇文辛,於是結局就是宇文興被打了一頓。
陳星當然不會舊事重提,但想起當年竹馬之誼,心裏還覺得甚有趣,在華山跟著師父修習的九年中,師父容貌清冷,平日不假辭,哪怕臨死前也有溫暖意,夜來寂寞之時,陳星便會常常想起宇文辛,這等單純的年,也總能讓他。
雖然就連宇文辛的面容,陳星也已記不清了,但那個人在院子裏頭爬上樹梢,給他摘棗子的一幕,卻常常記在陳星的心裏。
天近黃昏,陳星喝了滿肚子的茶,心想怎麼還沒回來?出去問了幾次,外頭閑坐的小廝都換人了,還沒有半點靜。
“都說不知道啊。”這小廝沒過他銀錢,被問得不耐煩了,說:“不想等了就回去。”
陳星開始無聊了,在茶房中走來走去,項述卻懶洋洋坐著,抬起一腳蹬著茶桌,長相不似胡人,那坐姿卻一副胡人天大地大我最大的野蠻模樣,自顧自玩手裏的一把匕首,那是先前從陳星上收繳過來的,藥包路上已還了他。
陳星滿腹牢,這家也不留他飯,想必是不將他放在眼裏,小時候去宇文家時,都是盛招待。
忽然他聽到不遠有人在喊,似乎是在傳“老爺讓備酒”。
“回來了嗎?”陳星自言自語道。
“早就回來了。”項述難得地又說了句話。
陳星:“你又知道?你聽見了?”
陳星出茶房去,朝小廝說:“我要見你家老爺。”
“都說了,沒回來呢。”小廝說。
“聽見讓備酒了。”陳星就要往正廳裏走,小廝卻道:“哎!給我站住!敢在這兒撒野?!”
小廝上前要拖,背後卻被項述兩手指一挾,中後頸,頓時兩眼一黑,昏倒在地。
陳星剛往正廳走,管家聽到喊,已過來攔住腳步,說:“陳爺,府上老爺未歸,您還是稍等片刻?或是先回去,明天再來?”
陳星停下腳步,說:“他一定回來了,我都聽見了,你去告訴他陳星來了。現在就去。”
項述一直跟在陳星後,管家抬眼一瞥這戴著面的男人,倒是不怕陳星,唯獨這男人來歷不明,看似不是善茬,不敢手,耐著子朝陳星笑道:“真沒回來,您聽錯了。”
陳星推開他,喊道:“辛哥!”
廊後花園裏,兩名男子正轉離開,陳星便喊道:“宇文辛!”接著追了上去,項述隨手推開那管家,陳星到得正庭,一聲大喊:“宇文辛!!”
只見廳堂裏兩名青年,一站一坐,俱是二十來歲,站著那人穿天青文袍,材修長,面容俊秀,眉目清澈,坐著那人一赭紅武袍,袍上繡有燭行晝夜之圖。兩人俱是鮮卑人長相,站著那人正給坐著的遞茶。
兩人聽見陳星一聲喊,同時朝他來。
寂靜數息,那武手一鬆,噹啷一聲,茶杯掉在地上,頓時摔得碎。
陳星:“??”
陳星抬眼在兩人臉上掃過,于那文袍青年臉上辨出了兒時的依稀痕跡,笑道:“辛哥!”
宇文辛終於回過神來了,馬上笑道:“你是陳星!”
管家這時候才追得過來,宇文辛馬上朝他使了個責備的眼神,陳星未曾注意到這微小的細節,上前手去拍他,宇文辛馬上作勢稍稍一擋,繼而變手,與陳星拉了下手,拍拍他的胳膊。
陳星也不在意,笑著坐下,示意項述進來。
“你還活著!”宇文辛詫異道。
“啊,對。”陳星想起來了,當年宇文辛舉家遷到長安,自己家裏則在戰火中家破人亡,這些年裏托人給宇文辛送過幾次信,也沒收到回信,多半是路上丟了,他一定以為自己死了,便解釋道:“你說你家在長安,我恰好來了,惦記著你,就來看看你。”
這話說出口後,陳星突然覺得自己與宇文辛之間,彷彿有種疏離,宇文辛只連連點頭,說:“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還活著。”
“沒收到我的信嗎?”陳星問。
宇文辛一臉茫然,陳星見那青年武始終看著他,便朝他禮貌笑笑。
宇文辛回過神,忙介紹道:“這位是散騎常侍拓跋焱,拓跋大人。拓跋兄,他與我同窗兩年,是我小師弟。”
那被喚作拓跋焱的青年忙連連點頭,也不說話,眼裏帶著笑意看陳星。
“拓跋兄真是一表人才,玉樹臨風。”陳星笑道,知道散騎常侍一職,乃是皇帝邊的衛軍統領,品級雖不算太高,權力卻極大,沒想到苻堅居然任免這麼年輕的青年人。
誇獎拓跋焱的話,倒不是拍馬屁,一進廳裏時,他就注意到了,一別九年,宇文辛長大了不,和以前不一樣了。反而是這青年武英氣無比,容貌俊秀,材筆,端端正正坐著,更有種自律,讓他覺得很舒服。
聽到這話時,拓跋焱頓時滿臉通紅,喜上眉梢。
陳星:“……”
宇文辛:“……”
場面非常尷尬,陳星只得“哈哈哈”笑道:“真的啊!拓跋兄怎麼臉紅了?你……”
“這位呢?”宇文辛趕轉過話頭。
“哦他項述。”陳星說:“是我的……嗯……朋友。”
陳星本想說護法,但還是不要自討沒趣了,宇文辛朝項述寒暄幾句,項述卻本不理會他,陳星暗道是你要跟著來的,見了我朋友又這副模樣?好歹打個招呼吧!
陳星當即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朝宇文辛笑道:“他是個啞。”
“哦、哦!”宇文辛點頭道。
陳星只打算待項述開口反駁,便驚呼一聲說“原來你會說話!”。結果項述居然什麼也沒說,又短暫陷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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