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幾天，林言都住在酒店。

陸含謙的狀態太奇怪了，就像一只隨時可能暴起的獅子。

待在他邊，讓林言到危險威脅。在酒店，他可以有個安靜的環境，能好好思考一下怎麼理接下來的事。

這件事，是陸含謙做得太混賬。

分明與他并無太大關系的案子，他卻偏要這樣鉚卵足了勁兒給林言添堵，簡直吃飽了撐的。

林言沒有辦法，只得自己去想法子疏通。

他本就是個寡言語的人，不善社，平時總和他人保持著一種既禮貌又疏遠的距離，沒什麼朋友，也很與人惡。

像這樣突然要托人幫忙，與一整個陸家加趙宇作對，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蚍蜉蝣撼樹，不過如此。

但林言已經別無選擇。

他就像一個走鋼的人，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都行走在天塹岸涯岸之間。

只要微微打那麼一小下瞌睡，就會落進萬丈深淵。

深夜，林言躺在漆黑的房間里，輾轉反側，做七八糟的夢。

他夢見一個人坐在臺上，在他的視線里忽遠忽近。

小小的林言站在后，探究地著，有種非常悉的覺。

半晌，他了一聲，人便回過頭來，沖他一笑。

…………那是多漂亮的一個人啊，嫵人，眉目含，穿著長擺白子，得的就像個妖。

林言盯著眉心的那顆朱砂痣，可下一秒，突然一頭栽了一下去。

這張臉與他有七分相似。

朦朧間，他約又聽見外婆哀傷低啞的聲音，一遍一遍地說，“言言，當初有人拉你媽一把多好啊，就拉一下，也許就不會跳下去了......……”

林言閉著眼，徹底陷睡眠。

——拉一把吧，也許，就不會跳下去了。

顧麗的案子林言很堅持，始終不肯退。

他給同行們打電話，一個又一個，但通話記錄上全是一排一排的“未接通”。

大家或多或都得到了風聲，林律師這回的案子，誰都不準手。

古人說，“人如紙”，但在權力利利益面前，人何止如紙，說是泡沫都是抬舉。

林言在君華酒店點了個包間，十八人的餐位，赴宴的只有四個人。

——包括林言自己。

剩余三個，一個是向來看中林言才華與的老前輩，一個是之前同他過風聲的李檢，和他們律師所，過來幫忙的小助理。

看著席上的滿漢全席，和偌大包間里空的桌椅，林言笑了一下。

但那笑容里卻并沒有沮喪或失落，而是非常平靜，鎮定與從容的。

他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酒。

“這一杯，先敬各位，肯來赴我宴席。”

林言平靜地，不卑不吭地一飲而盡，笑說：“我知道，今天出現在這里，諸君是在以前程作賭。稍有不慎，毀的就是大好前程。”

眾人面面相覷。

林言飲盡，又添了三杯。

同樣喝至見底。

“哎，小林啊。”

滿室的寂靜中，只有老律師率先出聲：“要我說，你這案子，要不算了。別代理了，被告那邊......……準備得的比較充分。要是為了這個案子，砸了你‘零敗訴’的招牌，不值得。”

“就是！”

見狀，李檢也勸：“又不是什麼大事。一個小姑娘，養這麼大能花幾個錢啊，趙總多賠點兒不就了，至于這麼費心思麼？”

“林律，我看你還是不了解他們這些刁民的心思——你以為你這麼花功夫死磕，他們會謝你？”

李檢接著道：“說不定，他們就是想趁機多訛幾個錢，你這麼揪著不放，人家還怪罪你呢！”

“…………”

林言沒說話，半晌，才聽他極輕道：“可是李檢，人命就是人命，是不分高低貴賤的啊。”

“小林，要不這樣，”老律師說，“現在沒機會，你可以先緩一緩嘛。等到時候，遇上貴人了，有條件了，找個人搭把手，你再把這事兒清清。”

“那什麼，老話不是講了，正義只會遲到，但不會缺席嘛。”

“正義只會遲到，不會缺席？”

林言重復著這句話，對老律師抬起頭，問：“可是遲到的正義，那還正義麼——和霸權者的施舍，有什麼區別？”

“…………”

老律師被問得的一頓，愣住了。

“哎，哎。”見狀，小助手連忙：“林律，我知道您很厲害，在事務所，我最崇拜您你了…………可是這次，它況不一樣嘛。明知道希渺茫，為什麼還要以卵擊石嘛。“

為什麼？

用張岱的話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用孟子的話講，“雖千萬人吾往矣”；

林言笑了下，說：“因為做律師，心里總得有條底線。”

他這麼一說，李檢和老律師的臉上霎時都不太好看。

“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

林言著空氣，低低說，“可是我是律師。”

“…………”

“既然這樣，待會兒我也還有個局，就先走了。”

李檢站起，臉非常難看。

他本來是以為林言和陸家有什麼關系在，不敢擅自得罪，才來赴的宴，眼看林言這態度，不出事就算好了，可千萬別再連累到自己。

老律師看著林言，半晌，也過來拍了拍他肩膀：“小林，再好好想想。你脾氣太犟…………早晚會吃虧的啊。”

林言沒吭聲，小助理在他側坐了半晌，看著一桌子都沒的菜，怯怯問：“林律，這菜咋辦？”

林言了眼皮，平靜道：“沒事。待會兒去把賬結了，多錢記我卡上。”

“要不我打包去事務所吧…………”小助理有些可惜：“說不定大家正加班呢，可以當宵夜。”

林言搖頭：“宵夜再重買。這菜已經臟了。”

“…………”

此后的半月，林言去參加了各個大大小小的酒局。

從前不知道，原來求人是這麼難。

許多人都憎惡林言。

有些是嫉妒他才辯無雙，年名；有些是看不慣他行事作風，清正孤傲個什麼勁兒，也不知做給誰看；還有些是從前打司，就結下了梁子。

現在難得有了機會，個各個冷嘲暗諷，不得要讓林言難看。

終于在半個月后，林言被人灌酒灌得太厲害，在洗手間突然倒地昏迷。

可誰也沒有發現他的不適，還有人戲謔說，“是不是林律師看不慣咱們這個骯臟樣子，先走啦？”

滿桌子人哄堂大笑。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

當所有人都往泥潭去時，你不同流合污，他們還會把你當異類，恨不得拼命踩幾腳。

好似這樣才能掩飾自己的心虛。

林言在隔間獨自躺了半宿，快天亮時醒了。他慢慢扶著墻站起來，那時候整個包間的人全走了。

林言于是回酒店休息了幾天，覺稍微好些后，去看了看顧麗。

半月不見，人越發以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下去了。

倘若不是案子還未開庭，沒等到想要的那個結果，只怕這人世再也沒有什麼能夠留住了。

林言進去的時候，顧麗正低著頭在看手機。

一款非常老舊的智能機，屏幕小，還有裂痕。

但人看得的很迷，林言坐到邊時，人才回過神來。

“這是囡囡第一次上臺表演的照片。”

人笑著，指給林言看：“那個時候才九歲多，小區門口的超市開業，上去跳了支舞，人家獎了三百塊錢代金券。”

手機像素不好，照片還是翻拍的，模糊極了，林言凝神看了半晌，只能看出一件藍的表演服。

“......……那天冒了，有點低燒，我說不讓去，免得又吹了風。”

人低低地說：“但是特別想要那三百塊錢代金券，還是穿上子上去了……......囡囡沒什麼娃娃，別人都有，想用代金券買個芭比。但是兩百多塊錢，太貴了，我把代金券沒收了，哭了好大一場......……”

“當時真窮啊，”人喃喃道，“怎麼會那麼窮呢？......……我應該買給的，現在想想，兩百塊錢，花了也就花了......……”

顧麗耳邊有一兩縷頭發垂了下來，枯黃地搭在耳邊，顯得異常憔悴。

應當只有四十來歲，但是看起來就是比同齡人老了許多。

婚姻的失敗，讓人把所有的心和希都耗在唯一的兒上。但是后來，上帝奪走了。

林言聽著顧麗的低聲自語，出神地想，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奇怪。

有些人富有到可以得一擲千金，有些人貧窮到連吃不吃早餐都需要算計。

而更令人無法理解的是，越是富有的人，往上爬的機會反而越多，獲得金錢的機會也越多。

那些貧窮的人們，卻像是被釘死在了痛苦的循環里。

古語里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

可林言越活卻越發覺得，有些人真的只是可憐而已。

們從出生就被決定了命運，是上帝待們不公。

“這是囡囡十歲的時候，十二歲的時候，十三歲的時候......……”

住院前，人把家里的老照片全翻拍到了手機里，帶原件怕會弄損壞。

一張一張看過去，的神變得非常溫，是那種特有的，母親談起兒時不自覺帶上的溫。

就像深山里，那一潭池水中的寂寂月影。

“......……這是十六歲。”

翻到最后，人手不由自主輕輕發：“出事前拍的最后一張。”

照片里，青的孩子站在樹下，扎著馬尾，斂而害地著鏡頭笑。

到底是涉世未深，老板告訴，只去晚間宴席走個過場，就可以拿到一筆厚的薪酬。

竟然就這樣相信了。

——或許也沒信，只是命運已經將到了絕路，唯一的母親需要那樣多的錢看病，別無選擇。

“他們不會對你手腳。老板們都是好人。”經紀人說。

顧麗眼眶發紅，但沒有流淚，只聲音微微哽咽著說：“我寧可沒有那麼懂事。”

“我應該教得的任一點，這樣，這樣也就不會......……”

人嚨里嗚咽了一聲，說不下去了。

林言不住站起，在背上輕輕拍了拍。

“林律師，我們能告贏吧......……讓他們那些人，那些禽不如的東西，得到應有的懲罰......……！”

顧麗抬頭凄凄地看著林言，眼睛里像有一簇晃的火苗，不知何時就會熄滅了，絕地等著人援救。

林言就是最后的希。

......……可是人不知道，眼前的林律師三天前為了這樁案子，也是賠笑請人喝酒到昏迷在地。

在滔天的權勢面前，有時候公義會顯得那樣渺小。

林言靜了靜，半晌，他垂眼看著人，笑了一下，說：“是呀，我們能贏。”

這句保證就像定心丸，顧麗臉上突然重新有了神采。

抓著林言的手，仿佛抓著唯一的浮木：“林律師，我就知道你可以！他們都說，你到現在一場敗訴都沒有，凡是你代理的案子，沒有不能贏的得！”

“——你真的是律師界的良心！”

林言淡笑著安靜地坐在那里，沒有說話。

顧麗看著他，像突然想起來什麼：“對啦，林律師，上回我就想告訴你了。你的臉怎麼老這麼不好，是想著什麼煩心事兒嗎？”

林言一怔，下意識了自己的臉頰：“......……嗯？”

“阿姨每回看見你，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人微笑著，眼角有些皺紋也彎了起來，“你也就二十來歲吧，要活得的開心點啊。”

“......……”

林言抿了抿，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單單只是活下去，他就已經用盡全的力氣了。

實在不知道如何還能開心一些。

顧麗溫和地看著他：“林律師，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上天會眷顧你的。”

林言輕聲說，“......……啊，是這樣嗎......……”

“你媽媽一定是個人。”

顧麗突然笑道，“兒像母，很漂亮吧。”

林言微微一怔，有些出神。

半晌，他低聲道：“......……很早的時候就去世了，那時候我才四歲。”

“現在，有很多事都記不清了。”

“......……對不起，”人十分愧疚，道：“我不應該問你的。”

林言搖頭：“沒事。”

他坐在顧麗的病床邊，臉尚有些蒼白，垂著眼睫，目輕輕落在柜頭的水果花籃上。

“小時候，我外婆也說我長得像媽媽，特別是眼睛，和一模一樣。”

——只不過林言的氣質傳了父親，優雅安靜。

這雙嫵的眼睛就使得他容貌得的十分矛盾，清麗而鋒利。

每當林言看向什麼的時候，都有種不知是說不出是寡淡，還是意猶未盡的纏綿的意味。

“是我爸爸的音樂系學生。”

半晌，林言突然輕聲道：“那時候他才留校任教不久，是黎國立音樂學院最年輕的老師。恰巧我媽媽出國進修，為進軍歌壇做準備。”

六月的法國，正是梧桐樹枝葉最為繁盛的時候。

儒雅清俊的鋼琴老師，在鋪滿梧桐葉的林蔭道上遇見了那個穿著長擺白子的生。

是個演員，在國煊烜赫一時，一顧一盼間盡是風。

于是他教曲式，復調，樂理，和講中西音樂史......……一切朦朧得就像一場舊夢。

倘若沒有之后發生的那些事，這本該是怎樣旖旎而好的開端。

“難怪林律師談吐不凡，原來是出這樣好的孩子。”

顧麗訝然：“我頭一回看見你，就覺得你跟其他人不一樣，是那種一看，就覺得十分有教養的人......……”

林言淡淡笑了笑：“不，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是和外婆一起長大的。”

這些舊事，二十年來林言從未與人提起。

真正刻骨銘心的傷疤，是哪怕已經結痂，卻看一眼也都覺得疼痛。

他一個人背負著一切走到這里，跋山涉水，萬水千山，遍鱗傷，走了太遠太遠。

終于，他頭一次覺到了疲憊。

埋在心底太深的事，會像植一樣腐爛，壞掉的浸進心臟里，呼吸都令人窒息。

從醫院離開后，林言沒回酒店，直接打了車回去。

他在家里最后整理了一下出庭方案，確定沒有后，還十分平靜地給自己煮了碗罐粥。

晚上，陸含謙開門時看見林言回來了，微微意外了一下，但很快又出個意料之中的笑容。

他一面解開領帶和扣，一面走過去，挑眉道：“怎麼，想清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