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武二十七年，一件事在朝中掀起顯然大波。

定國公江源暗養私兵，不臣之心昭然若揭。陛下命楚瑜暗查此事，證據確鑿下，不由然大怒，命兩江總督調江浙水軍圍剿定國公府那明顯超額的兵馬。

時年二月，江源被圍，窮途末路，引頸自刎，一場未開啟的政變至此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知道，這背后定還有牽扯，江源背后的人究竟是誰，風雨來又怎能輕易落幕，朝中局勢忽然間變得微妙起來。

書房，龍涎香。

珊瑚紅紋孔雀朝服堆積在地上，像是層層綻開的芍藥，跪在中間的是楚瑜。

楚瑜俯叩首，銅底鎏金朝冠上的藍寶石也隨之一爍，本該是耀眼奪目的飾，只是待他抬起頭剎那，再端華無雙的配飾都顯得有些黯然失了。無他，蓋因容天，無可比擬。

九五至尊端坐案牘之后，龍袍加，氣勢威嚴，便是有幾分行將就木的臉，也只會人無限敬畏，不敢生出輕視之心。

“何必行這麼大的禮，還不快些起來，坐下說。”陛下話音剛落，旁的大太監已經忙上前親自搭了把手攙了楚瑜一把，又命宮人搬來繡墩放在一旁。

“謝陛下。”楚瑜從善如流地站起來，著實不大想推拒，方才不過跪上片刻，整個腰便開始作痛，連帶著腹中也不大安生。

沉悶的咳嗽聲從帝王腔里嗆出來，半晌他才慢慢道：“這段時間辛苦你了，瞧著清瘦太多，若是你哥哥瞧見，怕是心里指不定如何怨朕。”

楚瑜出個恰到好的淺笑：“陛下這般說才是臣惶恐，能擔此事是陛下對臣的信任，臣心里激還來不及，臣同哥哥又何來的半分怨懟。”

上了年紀的人，大抵偏喜歡和漂亮懂事的年輕人聊天，在君與臣、敬畏和親近之間找準一個準而恰當的點。既不會讓這世間份最高貴的人到被冒犯，又不會讓人到高不勝寒。

今上喜歡楚家這對兄弟，也正因如此。

皇帝在心下嘆息一聲，又道：“若這朝中人人都同你跟你哥哥般，該是多好。”

楚瑜忙垂頭道：“陛下此言差矣，臣與兄長資歷尚淺，哪里比得上眾位肱老臣。”

皇帝驟然冷哼一聲，厲聲道：“好一個肱之臣，若不是你之前心細，發覺那江源近年來走賬有疏疑，朕豈不是養虎為患！”

楚瑜只得又跪上一跪，叩首道：“陛下息怒，天佑我朝，區區佞哪里有半分事氣數，不足陛下氣。”

皇帝又是一陣劇烈咳嗽，半晌才緩過氣來，臉愈發蒼白，仿佛突然間衰老了數十歲，他朝楚瑜出手，語氣帶著幾分頹喪：“清辭，你過來。”

楚瑜起虛虛托起帝王蒼老的手：“陛下。”

皇帝眼神里滿是倦意，輕輕嘆息一聲，將手在楚瑜肩頭：“一轉眼都長這麼大了，朕還能記得你們兄弟倆小時候的模樣……上京翻了底也再找不到你們倆那般漂亮的孩子……”

楚瑜眸中神下來，輕聲道：“臣還記得家父剛離世那時，陛下將我與哥哥帶到宮里來住過一段日子。到了夜里，陛下命宮人一起放送祈天燈。您說，萬家燈火，總有一盞是為我們而點亮的。”

帝王，最是人難忘。那手握乾坤的男人，也曾溫地過他們的頭頂，親手點起過一盞祈天燈，向蒼天為兩個相依為命的孩子討一個平安喜樂。

“朕老了。”嘆息里帶著無可奈何，皇帝輕輕搖頭。

楚瑜抬眸，道：“陛下怎麼會老，您還要繼續看著這江山河清海晏，千秋萬世。”

皇帝神略有幾分寬，拍了拍楚瑜手背道：“看著你們撐起這片河山，朕心已甚。清辭，這些日子太辛苦你了，從今日起你先回府休養一段時日吧，權當做安心養胎。”

心里咯噔一下，楚瑜驀地抬頭看向皇帝，正對上一雙衰老卻不混沌的眼眸。

楚瑜暗自咬牙關，陛下的意思已經非常明白，江國公的事到此為止，不需要繼續查了。可如今與那幕后之人不過一線之隔，只要陛下一個點頭，他能將朝中那不軌勢力打殺個干干凈凈，這朝堂再無人膽敢生此異心！

只差一步，怎可姑息。

“陛下……”楚瑜話音剛起，就被打斷。

“清辭你說，朕這個年紀，還有何所求？”皇帝語氣一半是不可侵犯的威嚴，一半向歲月妥協的無奈。

楚瑜看著面前這位帝王，于公，這是他的君，不可違。于私，這是他的長輩，不可抗。

歲月抹殺掉的不僅僅是皇帝的容，更是那顆曾經殺伐果斷的心。若是倒退十年，朝中發生這樣的事，皇帝定然會查個一清二白。

可何時，皇帝竟也會自欺欺人了？帝王家的親，到了最后還是帶著扭曲的可笑。皇帝到底還是老了，老到連心都變得了起來。

楚瑜叩頭，道：“臣，遵旨。”

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既然皇帝不愿意再親手除掉一個兒子，旁人又能如何。只得陪著一起裝聾作啞，祈禱來日不要因今朝一念之差，釀大禍。

從宮里出來的時候，楚瑜扶著白玉雕欄，走得有些蹣跚。用了將近半年的時間，最后落得一個故作糊涂的結局，說不出到底是誰更可悲可笑一些。

忙起來時不覺得，如今擔子一卸下，整個人都有些撐不住，深深的倦意讓楚瑜幾乎走不路。

從蘇州回來也有月余，這段時間忙得足不沾地，除卻整頓朝堂再無別的心思，連帶著侯府都回得了。故而當侍從問他要去哪時，他甚至一時想不起來該往哪里去。

“回家。”楚瑜頓了頓，輕聲道。

若那里還是家的話，姑且容他落落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