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秦暮楚》第24章

馬車里鋪著厚厚的鹿皮絨毯,一張榻早已經收拾妥當,車置一小案,一只玲瓏的白玉瓶兒著三枝吐蕊紅梅。銀霜炭盆兒擱在角落,車溫暖勝春。

楚瑜剛上車就歪在榻上沉沉睡了過去,直到車駛到侯府是門前也未曾醒來。秋月看著自家爺臉眉間深皺出的倦意,一時竟是不忍醒他。

可就這麼一直在車里睡下去也不是個事兒,秋月無奈,只得輕聲喚道:“二爺,二爺?”

反復喚了十幾聲,楚瑜才混混沌沌地睜開眸子,帶著一臉初醒的迷茫和惺忪,道:“怎麼……”

秋月知道自家爺向來淺眠,能睡這般模樣,可見著實是累到了極點,滿是心疼地遞過一方熱巾帕:“二爺,到家了。”

楚瑜接過巾帕覆在臉上,用力捂了捂,半晌才松開遞回去。原本蒼白得毫無的臉,是被熱水浸過的帕子捂出幾分紅潤來。

秋月將狐裘大氅給楚瑜披上,給仔仔細細系好。

楚瑜剛要撐著起,誰知方才睡醒正是渾無力,手上力道撐不住本就有些發沉的子,起了一半沒穩住竟是從榻上跌了下來,坐在地上。

“二爺!”秋月被這一摔嚇得險些魂飛魄散,忙一把拉住楚瑜袖口,哆嗦著扶住他。

楚瑜只覺得子先是一沉,短暫的空白過后,一陣鉆心的疼從腹底炸開,來勢洶洶。

“二爺您怎樣?”秋月驚的臉慘白,卻見楚瑜已經疼得咬,用力捂住高隆的腹部彎下腰去。

楚瑜把頭低下去,一只手攥了腰間的袍,疼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手心挪到腹底,原本的肚子竟開始一陣陣發,這讓他心里有些張起來,跟著腹,肚子里的孩子了驚般胡折騰起來。

秋月一個姑娘家扶不楚瑜,轉要出去喊人,被楚瑜一把拉住袖。

“二爺!我這就去人來!”秋月剛說完,就見楚瑜擺了擺手,似乎緩過一口氣來。

“沒事,就是跌了一下,我歇會兒……”楚瑜鎖眉心,忍過腹中讓人頭皮發麻的痛,過了好一會兒才長長了口氣。

秋月用帕子去楚瑜額角的西汗,仍是不放心道:“二爺這事怎麼能強撐著,得趕差人去找大夫看看才,還是使人遞牌子請醫來府里才妥帖。”

楚瑜緩過勁兒來,倒是覺得方才那讓人險些失態的痛又漸漸消失了,扶著秋月的手捧著肚子緩緩起,道:“這會兒倒是還好,若是不放心便依你說的就是。”對上孩子的事,他也不敢托大,還是謹慎些為好。

侍從將杌子擺好,手穩穩當當扶著楚瑜下車。楚瑜一手托著肚子,一手攀著侍從的手臂,馬車算不得太高,可那隆起的肚子卻恰恰好的掩住腳下的視線,這讓他頭一回覺得下個馬車都十分吃力。

“二爺,您小心些。”秋月在一旁細聲提醒著,看著楚瑜全憑直覺踩住小杌子,俯的時候膝頭險些抵在肚子上,眉心時不時皺上一皺,卻抿不肯人前失態的模樣,直心里頭一陣酸

若不是被腹中那作怪的小家伙兒拖累,楚二爺何曾這般示弱過。

剛下了車,楚瑜不由得一怔。除歲新春剛過去沒多久,府門都換了新的聯對,門神,桃符,顯得上上下下煥然一新。大門、儀門、大廳、暖閣一路下來皆是紅綢纏匾,茜紗燈籠一字排開,頗為喜慶。

若不是楚瑜自問,侯府上下沒人膽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生事,他當真是要懷疑秦崢這是準備大婚了。

孟寒跟著秦崢一路從蘇州到上京,彼時楚瑜正外憂國事,憂兄長,忙得焦頭爛額,便由得秦崢去了。卻不知這些時日,這個家被倒騰了什麼樣。

秋月見楚瑜面,在一旁提醒道:“二爺,今個兒是老夫人壽辰。”

楚瑜這才想起來,轉而看向一旁迎來的大管事,問道:“今年可還是按著往年章程來的?”

侯府大管事頷首道:“二爺放心,全都是按著往年份例來,只增不減。七十二席面請的都是以前宮里外放的老廚親自掌勺,晌午的戲照例是慶梨園的班子,若不是二爺的面子,這慶梨園的戲班子可真是難請,這幾年價愈發高,聽聞上京里幾個伯爺府都沒能排得上他們的場。”

楚瑜眉心,下倦意,道:“無非便是熱鬧熱鬧罷了,待會兒多備些金瓜子賞府里的下人,大伙兒都高高興興的,也別屈了誰。”

“是,二爺周全。”大管事頓了頓,又小心翼翼問道:“二爺可要往松壽園去?”

老夫人孫氏壽宴往年都是在松壽園。

楚瑜有些猶豫,按著慣例,若是他去,只會惹得讓孫氏無理取鬧一場,若是不去,只會讓孫氏背后數落他不孝順。故而往年,他總是過去隨便站上一站,走個過場便罷了。左右該做的,他一樣沒有短缺過誰,何苦又要鬧得人人不快。

“去看看吧。”楚瑜手撐了把后腰,只覺得腹里都悶得厲害,右眼皮驀地跳了幾下,他抬手按了按眼瞼,抬步往松壽園去。

園種松柏,暖廳閣皆是琉璃青磚白玉雕欄,兩側名花異草縛金綢銀鈴兒,若有人經過,必卷起一陣清脆人的聲響,如至仙境。侯府里的丫鬟小廝上穿著嶄新的夾襖,個個面紅潤,好一派喜氣洋洋的繁榮景象。

暖閣,但聞笑語聲聲。

烏木八仙桌并不大,幾個人圍坐剛剛好,雖不顯得排場,卻如普通家宴般和睦融洽。孫氏今個兒氣瞧著委實不錯,面紅潤,眼底帶著明顯的笑意,像普通富貴人家里的老太太一樣,帶著養尊優的富態。

挨著孫氏坐的是秦府的大小姐秦瑤,小姑娘正是花兒般的年紀,綾羅錦,花黃華勝,珠釵玉鐲,相輝映,一張俏麗的小臉神采飛揚。秦瑤正湊在孫氏耳畔說些什麼,惹得孫氏笑容不斷。

秦崢坐在孫氏左側,挨著的是孟寒

想來孟寒這段日子過的當是不錯的,瞧著眉眼如玉,容無暇,一繡山水錦繡長袍披,全然沒了當初在江南青淡衫的清貧,整個人仿佛帶著皎月輝,不刺眼卻也奪目。

孟寒左手輕攏袖,親自給秦崢布菜,素手持玉箸,淺笑低語時,兩人的額頭似乎都要抵在一了。難得秦崢將自己收拾了整齊,倒是頗有幾分難掩的神俊秀,乍一看當真以為是哪家正兒八經的高門新貴。真兒被秦崢抱在懷里,正低頭用的小指頭繞著蝴蝶袖上的一縷绦玩。

楚瑜靠在垂花門旁看了會兒,一旁大管事和秋月臉都有些難看,卻不敢出聲。楚瑜忽覺對事事皆意興闌珊,這念頭一起,心間不由得愈發到疲累,只想拂袖離去,尋個清凈地睡個天昏地暗,日月無,便是洪水滔天,與他何干。

可事事不順遂,難得楚二爺頭一回懶得同人爭什麼,卻不能如意。

“爹爹!”

第一個瞧見楚瑜的是真兒,秦崢只覺得原本還乖乖坐在膝頭的閨忽然用力掙開他,噗通跳下去朝門前跑去。

楚瑜驀地醒過神來,不由得心頭一凜,心道自己方才著實是瘋了,真兒還在這里,他又怎能把兒留給旁人來磨

他有些吃力地俯下去,抱住朝他撲來的真兒。秋月在一旁看得膽戰心驚,忙手扶住楚瑜,道:“二爺,小心些。”

楚瑜低頭一看,只見真兒眼眶都紅了,心里的火氣竄得不住。他抬眸冷冷掃了眼八仙桌前的一家人,屋子里瞬間灌了寒風般,吹散了所有的溫

“爹爹,真兒想你。”小姑娘拽住楚瑜的手,恨不得一腦將心里頭的委屈全都說出來。

楚瑜抬手真兒的小臉:“今個兒是祖母的壽辰,真兒聽話,不要掉眼淚。”

真兒點了點頭,努力把眼眶里打轉轉的淚珠憋了回去。

秋月手將真兒抱到自己邊,掏出手帕給眼角的零星淚花,聲哄道:“姑娘可別這樣,人瞧著心疼。”

孫氏臉不愉道:“怎麼著了這是?方才還好端端的,誰委屈這丫頭了?這會兒人前賣味,倒是人以為我們怎麼苛責了。”

姑娘也有五歲了,該是記事的年紀,楚瑜不愿真兒到這些,聞言頓時眼神又寒三分。

秋月會意道:“二爺給姑娘捎了不好玩意兒在大堂里,咱們一起過去瞧瞧。”

真兒雖有幾分不愿意離開爹爹旁,卻也能覺到爹爹此時不愿在這,于是只得一步三回首地跟著秋月離開。

了個小輩,暖閣里的氣氛愈發顯得風雨來。

孟寒,笑著道:“二爺既然來了,就坐吧。老夫人前些日子同我說想念從前家鄉的清粥小菜,我便做主辭了那掌勺的大師傅,自己手做了些簡單的家常便飯。若是二爺不嫌棄,不如嘗嘗?來人,給二爺添副碗筷。”

楚瑜角微勾,孟寒此時儼然家主作態,他倒了來客。

孫氏在一旁道:“還是寒想得周到,我這眼瞧著半截土的人,吃什麼宮宴七十二席面,這福老太婆我是不起,又不跟人家似的世家高門出,得金貴那般模樣。我瞧著這些家常便飯就好得很。”

秦瑤跟著幫腔:“娘看中的是孟哥哥親自下廚的一番心意,自是旁人比不得的。”

孫氏瞥了眼楚瑜,不滿道:“十天半個月不進家門,進來就擺出一副冷臉也不曉得給誰看,不侍公婆前就罷了,連頓飯都不人吃得省心。也不知道我們老秦家是哪輩子欠了你的,生個病秧子丫頭,如今倒好又要添個小討債鬼……”

“娘!”秦崢猛地打斷孫氏的話。

秦瑤一聽,不干了,當即道:“哥哥喊什麼,娘哪里說的不對?也就孟哥哥回來的這些日子府里才算是有了點家的樣子。原本哥哥心里就只有孟哥哥一人,如今豈不是正好!這里是秦府,不是楚家,怎麼連句實話都說不得了?”

孟寒眉心微皺,低聲道:“瑤兒,莫要這般說……”

孫氏連指桑罵槐的心思都沒有了,直截了當道:“趁我這把老骨頭還在,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個兒定下來親事,挑個好日子讓寒了門。也好早日為老秦家開枝散葉,免得被人磨秦家氣數。”

“娘你胡說什麼!”秦崢腦子嗡鳴一聲,下意識看向楚瑜。

楚瑜只是站在那里,像是一個旁觀者般,漠然瞧著眼前這出你方唱罷我方登場的大戲,只覺得請什麼慶梨園的戲班子,委實浪費,家里這班子可要比外頭彩多了。

比起驕矜清傲的楚瑜,當然是溫小意的孟寒更得孫氏喜歡。世人都道高嫁,低娶媳,偏生楚家門第太高,孫氏在楚瑜面前一直沒能抬起頭來,可孟寒就截然不同了,無枝可依,便只能攀附秦家這棵歪脖子樹。

至于秦瑤,從往楚瑜不準跟上京高門貴過多,一來是子太容易得罪人,二來本就心氣傲,眼高于頂,若是任由同高門貴來往,不免會愈發不肯低頭瞧瞧腳下的路。楚瑜本意是磨一磨秦瑤的心,再為斟酌個好人家風嫁了,不見得要多麼榮華,夠一世食無憂就好。

只是這等心思,秦瑤不肯領罷了。孟寒會縱容同貴門來往,還會親自掏腰包送一副華的點翠頭面,在眾多貴中也出盡了風頭。只道,若是能哥哥休妻另娶,往后自會有的是好日子過。

這一對母難得將這半輩子的明都用在了今天。

楚瑜被吵嚷得有些腦子疼,手扶住一旁的椅子,自顧自坐了下來,腹中悶痛接踵而至。只得咬牙關,不肯痛哼出聲來,可這樣漫長的沉默,卻是助長了孫氏的氣焰。

“既然你平日里忙得顧不得家,那家里中饋你也無需手了,包括侯府各樣進項一并清算。”孫氏道。

秦瑤面上是不住的喜,看來是惦記許久了,張口就道:“當年爹爹可是留了好多鋪子莊子的!一筆筆清清楚楚記著賬,若是有人從中了手腳,一眼便能瞧得出來。”

孫氏當即拍板:“瑤兒說得對,秦家不能給不一心的人手里,這些年那些進項如何,今天一并細細查了!”

楚瑜抬眸看了眼面前的秦家人,心底竟是再無波瀾。

大管事愧得滿臉通紅,對楚瑜道:“二爺,這……”

楚瑜挪開視線,恍惚盯著窗外一抹芭蕉綠,緩緩開口道:“開庫房,取六年來的全部年賬。”

桌案抬上,香燭點燃,侯府賬目一字排開,一方玉石算盤擱在中央。

楚瑜一手翻開賬本,一手搭上算盤,緩緩抬眸迎上:“瑜嫁侯府,與君妻時有六年久,此六載,從未與我共黃昏,從未問我粥可溫。你以為我貪圖秦家什麼?金山還是銀礦?”

他垂眸輕笑出聲,強忍著腹中一陣陣的絞痛,指尖捻開賬本,一筆筆念去:“昌武二十一年,老侯爺走后,除卻這鎮北侯府宅,另有鋪子五間,兩間經營米糧,三間經營綢緞,舊管七百八十二銀,新收三百五十一銀,開除當年所繳所納,年末所見負字二百二十余銀,至此已是第三年赤字。另有良田十頃,莊子五,時年正逢蝗災三載,除卻給佃戶和當年所繳,所見余糧一百斛,折作白銀只余二百四十一銀。”

楚瑜十指翻飛,算盤上的玉珠隨著他的聲音,擊出清脆的聲響,那雙手清瘦得厲害,像是薄薄一層雪的皮安靜地包裹住纖瘦的指骨,腕側管泛著淡淡的幽藍,蜿蜒至手臂……

老侯爺是個英雄,曾橫刀立馬,守邊關數十年。可于經營一道上,堪比天盲,年年赤字,到了撒手歸天的時候就剩下這麼一堆爛攤子,莊子窮得揭不開鍋,鋪子賠得只剩條衩。

后來老侯爺被調回上京述職,統領北門十四軍,那里是什麼地方?眾人心知肚明,那是給世家公子鍍金的地方,養著一群爺兵。老侯爺沙場太多年,怒其不爭,上任頭一天便以十四條軍令置了北門軍中五十二人,將上京滿朝權貴得罪了一遍。

從那以后,在今上的授意下,老侯爺了一柄刀,割韭菜一樣肅清了朝堂污濁一茬又一茬。可到頭來,能留給秦崢的又有什麼?滿朝的敵意和一個窮得叮當響的侯府。

老侯爺憂渾了雙眸,愁白了兩鬢,直到那一天楚瑜送上門來。

那天,楚瑜帶著年未褪的輕狂和滿心沉甸甸的癡念,來到老侯爺面前,字字鏗鏘道:“縱觀滿朝中,能救侯府,守秦家,護柏鸞者,除我楚瑜,無他耳。”

一諾千金,歲歲不改。

他要替侯府掙得金鋪地,白玉雕欄,珠玨擲響,為秦崢捧得一清貴無人覷。他要握得朝中三分權杖,待有朝一日站穩基重新將秦崢帶至朝堂,讓他紫金綬帶,銀甲披,做那揚名萬里,不可一世的將軍。

他曾想,用不了太久的,若拼盡全力不過十年而已,這些念想皆能實現。

他知道這條路難走,曾想過千難萬險,不曾想到到頭來最難的卻是秦崢一個無于衷的眼神罷了。

楚瑜眼前有些模糊,腦海里一片空空,腹中痛得讓他指尖發麻,可撥弄算盤的手卻依然如穿花蛺蝶,不曾停歇。賬目被一本本翻開……

“昌武二十二年,鋪子五間,田產十頃,舊管五百四之一銀,新收九百九十銀,開除四百三十銀,年末所見銀錢一千一百余一。”

“昌武二十三年,鋪子增至七間,田產十二頃,舊管一千一百余一,年末所見盈余兩千七百八十銀……”

“昌武二十四年,鋪子增至十六間,田產三十頃,舊管三千八百八十余一銀,年末所見盈余一萬六千九十銀……”

“昌武二十五年,莊子十二,鋪子三十間,當鋪三,田產百頃……”

“昌武二十六年,田莊三十七,鋪子六十二間,當鋪七,田產三百頃,溫泉山莊三……”

“昌武二十七年,田莊五十,鋪子七十九間,當鋪十二,田產五百頃,溫泉莊五,盈余……”

一滴淚砸落在玉石珠上,濺得四分五裂,沾在指尖,只一瞬便散盡余溫,徒留冰涼。

玉珠相擊聲戛然而止。

楚瑜怔怔看著滲落在指尖的淚,如夢初醒。他抬頭,秦崢不過離他三步遙,卻是山海遠。

楚瑜想,他大概是撐不過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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