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欽剛二十的時候, 有個合作的男演員在拍戲的過程中查出來有鼻咽癌，戲剛殺青的時候看著好好的，還跟著劇組里的同仁一起聚過一次餐。

結果不到半年就收到一個訃告函, 說人沒了, 邀請他和何玉謙去參加葬禮。

到現在葉欽都記得那座建在山上的殯儀館, 白墻黑瓦, 做古建筑的風格。靈堂有一整面墻上滿了金銀兩的花, 黑白綢布垂下來, 隨著悠揚的誦經聲飄。

兩排掛著挽聯的花圈背后，一道看不見的線將靈堂清晰地分兩半。前面一半停了水晶棺, 睡著往生者, 后一半規整地坐著前來悼念的親友, 窸窸窣窣，頭接耳。

那是葉欽第一次和死亡離得那麼近, 但他也不覺得多害怕，可能首先他對死亡的理解很平面，其次他和那位演員也說不上悉，只能說憾多過于難過。他只是想到要是人死后真的有靈，其實這麼多認識的人圍在這里, 死者會不會有一點窘迫？

所以當年二十歲的葉欽甚至有一點慶幸自己四舍五之后的無親無故，要是有一天自己也死了, 估計除了何玉謙本不會有人來看他，就像是海灘上一顆破碎的貝殼，無聲無息地被浪卷回大海里。

結果一抬頭, 他就看見了在靈臺前面敬香的峻, 葉欽偏著頭看邊的何玉謙：“他怎麼來了？”

何玉謙正在百無聊賴地撥弄著西裝上的扣子：“他？你說峻嗎？你認識他？”

“不認識。”葉欽下意識地回答，臉上卻傳來一陣燥熱。

何玉謙歪頭看了他一眼, 沒多問，只是懶洋洋地說：“好像是說和家里有點什麼關系吧，都是有錢人家的子弟，多通些聲氣，也不稀罕。”

葉欽抬頭地坐在親友席，不自覺地關注著那個頎長的背影。

峻比葉欽年歲小，卻有著在人群中極為顯眼的大個子。他低頭跟邊的人說了幾句話，在親友席的第一排坐下了。

似乎到了背后的目，峻突然朝著葉欽的方向回頭了。他的目稍微飄忽了半秒，很快就非常專注地落在了葉欽上。

他笑了，自然，又沒有拘束。

在灰暗的調里，在哀傷的氣氛里，葉欽為自己的歡欣到愧疚。

但也就那麼一瞬間，他不再愿意像一個破貝殼一樣死去了。哪怕被全世界圍觀，他也愿意死在峻的目里。

多麼的，稚，又不合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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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口疼是不是？醫生說活檢當天晚上會有一點兒疼的，等會兒我給你換一個新的熱敷墊，好不好？”峻俯向病床上的葉欽，手了一下他通紅的眼眶，聲音很輕。

“我回家吧，我占著你的病床，你休息不了。”葉欽努力抑著疼痛和緒，盡可能若無其事地說著，準備從床上起。

“你躺著別，要不是不許，我早出院了。”峻輕快地說著，撕開一包新的熱敷墊，小心的把葉欽上的那個換了下來。

他背對著葉欽，葉欽看不到他的表。

其實今天做活檢的時候真的很疼，但是葉欽當時努力把所有的力都放在思考上，本無暇顧及疼痛。

他在想，要是真的是惡的，對他來說唯一的選擇就是不接高強度的治療，可是如果他活不到葉芽平安出生呢？

他也考慮過截肢，只是不知道那種手會不會影響到葉芽。

在安靜的活檢室里，在巨大的灼燒里，思維變得很散，葉欽就像一個在一片黑暗的叢林中迷失的孩子。他想到假使非常幸運的，他截肢了，葉芽也活下來了，那麼葉芽會不會于有一個缺了一條的父親？他相信葉芽是一個好孩子，看待問題不會流于表象，但是同時他又希自己能給葉芽一個完整的人生。

最后他想到了一個相對周全的方法。假如不治療他也能把葉芽生下來，那他就不治療；假如不行，那他就選擇截肢。

但無論是哪一種結局，他都只能在葉芽出生之后把他留給峻。

不管兩個人之間發生過怎樣的齟齬，葉欽相信峻會是一個好父親。但孩子終歸在某些程度上會為一個負擔，他需要了解峻的態度。

“我們吃點東西好不好？”峻小心護著葉欽的，把病床稍微搖起來一個角度，“媽媽剛才給我們送飯來了。”

“阿姨知道了嗎？”葉欽有些擔心地問道，他不想給別人添麻煩。

峻把飯盒一層一層拆開，挨個擺到葉欽面前的小桌板上，朝著他微微一笑：“沒告訴，只說你來看我了。”

“峻，”葉欽看著還冒著熱氣的飯菜，“你能吃這些了嗎？”

“我不吃，都是給你吃的，”峻的聲音依舊有種不自然的輕快，“我還吃營養餐。”

峻給葉欽擺好飯，拿出自己的保溫罐來，里面的固多了一些，看起來就沒有那麼不堪目。

“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這件事怎麼也是無法回避，葉欽干脆直白地說了出來，“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拒絕。”

“我愿意。”峻笑著，低頭攪拌碗里燕麥粥一樣的東西，沒看葉欽。

“如果……”葉欽猶疑了一下，“結果是不好的，你愿意養葉芽嗎？”

峻手里的勺子頓了頓，他抬起頭來看著葉欽，臉上的笑淡了一些：“我說了，我愿意。”

有些話想起來那樣輕易，說出來卻那樣難，每個字從葉欽里說出來的時候都像是滾過一把刀，留下久久不去的疼痛：“我知道這不是一件公平的事，因為你以后會有心的人，我不希葉芽為一個阻礙，如果你覺得困擾……”

“那你要怎麼樣呢，葉欽？”峻的聲音很輕，卻難以抑制地流出一種不易察覺的憤怒，“你要對我的孩子做什麼呢？把他送到福利院，還是怎麼辦呢？”

不過是一兩個問題，就讓葉欽抑在心底的恐懼和絕徹底失去了桎梏，仿佛一下就要把他擊垮。他看著窗外漆黑的月，眼淚燙得他眼眶發疼，他只好閉上眼，輕聲回答：“我不知道，峻，我不知道。”

峻的手掌扶上他的后心，輕輕把他向自己的懷抱：“相信我嗎？”

大約是因為后背一直在敷藥的緣故，峻上有一種令人心安的藥味，他的懷抱寬闊又溫暖，有一種近乎蠱的力量，讓人覺得只要有他在，什麼問題都可以被解決。

葉欽以為自己對峻早就談不上相信不相信，卻還是鬼使神差地點了一下頭。

“明天結果才能出來，事不一定會朝著不好的方向發展。”峻輕輕捋著葉欽的頭發，低沉的聲音就在他耳邊，“但如果結果真的是不好的，我也有很多辦法。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試一試，我不會傷害芽芽，但我也有能力保護你。我一直陪著你，堅強一點兒，好嗎？”

葉欽一直以為自己是最堅強的，可是聽見峻這樣說，那層撐出來的脆殼就像被鑿出一個裂口，又四面八方地裂出無數細。

他攥著峻的襯衫，心里著一句話，卻不肯說，因為那句話對兩個人而言，都是一種殘忍。

葉欽的手越攥越，峻輕輕著他的后背：“不想吃東西的話，我們睡一會兒好不好？我在旁邊陪著你。”

葉欽疼得厲害，他以為自己肯定睡不著，但是峻在他背上輕輕拍了幾下，就有沉沉的倦意附上來，不斷把他向下拉。

模糊的意識使他懈怠，他到底沒能忍住那句話：“要是我真的死了呢？”

幾乎在說出來的一瞬間他就后悔了，卻也已經遲了。

過了很久，久到葉欽以為是自己的聲音太小，峻本沒聽清楚，就聽見峻不住似的輕咳了一聲：“那就都按你說的來，我會好好照顧葉芽，好嗎？”

等葉欽睡沉了，峻輕輕走進病房的獨立衛生間。

一淡淡的茉莉花味清新劑氣息襲來，他仔細關嚴門，坐在了馬桶蓋上。

他雙手拄著膝蓋，心里全是葉欽睡前的最后一句話。

“要是我真的死了呢？”

口就像是著一塊巨石，嚨里一陣陣地發，他捂著低聲咳嗽了幾聲，手指深深地進眼眶里。

當著葉欽的面他不敢，但是現在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想：要是你死了，我又怎麼會活下去呢？要是你死了，你讓我怎麼面對葉芽呢？葉欽，你怎麼這麼殘忍呢？

但是心里的另一個聲音又嚴肅地譴責他：是誰害得葉欽傷？是誰讓他在漫長的五年里郁郁寡歡？又是誰讓他如今擔心怕孑然一？

他甚至有些絕地想：如果兩個人之間不曾有過這個孩子，是不是葉欽對待治療的態度也不會這麼消極？

峻站起，走到水池邊，擰開一道細細的水流，低聲咳嗽起來，幾滴溫熱的殷紅順著他的指滴進流的水中，被沖散一種單薄的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