嚶鳴跪著， 哭得直打噎。松格不住拿帕子給臉，可是越墨越多， 從的鬢邊一路流淌， 流進了的頸窩，染黑了的褂子。

皇帝到底和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呢，要這樣費盡心機整治。原先還不疑頂磚是什麼用意， 就算送來了硯臺也不覺得里頭有詐，只當是皇帝為了免于半夜三更大干戈找磚，而耽誤了讓罰跪的時間，隨意讓以硯代磚，早跪早好。于是老老實實照著做了，一不茍地把硯臺放在了頭頂上， 自覺以前頂碗都不難， 現在頂硯臺更沒什麼了不起。甚至有些慶幸， 硯臺比磚輕多了，簡直就像撿了大便宜。

后來硯臺上頭了， 直脊梁跪得筆管條直，全當在練規矩。可是時候一長畢竟不行， 膝頭子很痛， 也麻了， 腰也酸了， 便只好拿手扶著。結果這一扶， 可壞了事了， 蓋子邊緣有淋漓的墨子淋下來， 起先糊里糊涂以為是下雨了，直到松格驚呼“主子您的臉怎麼黑了”，才知道壞了菜。

做人怎麼能這麼缺德呢，進養心殿的時候，他明明還沒開始批折子，就是為了讓狼狽，特意加水研磨再讓頂著。人的忍耐總是有限度的，白天給吃羊燒麥讓吐斷了腸子，夜里又想出這麼個損招兒禍害，他到底想干什麼！

越想越委屈，還在極力忍著，說：“松格，你看看，能不能干凈。”

松格出手絹使勁，得皮兒生疼，還是告訴：“主子，這是用墨，不像外頭的。奴才了半天，這墨進了理，回去拿胰子洗洗，多洗兩回就干凈了。”

嚶鳴聽完這個就哭了，實在是奇恥大辱，他怎麼能這麼欺負人呢。因為是皇帝，就可以不拿別人的臉當回事？既然這麼討厭，把打發出宮不是更省心麼，何必留下抬杠。

然而跪還是得跪著，頂著硯臺直抹眼淚，松格就在邊上陪著一塊兒哭。夜越來越濃重，因為來前太皇太后發了話，不必再回慈寧宮復命了，直接上頭所歇著吧，因此就算跪上一整夜，養心殿外也不會有人知道。

殿里的人隔窗著，墻下的背影委屈又頑強。

“討過饒沒有？”皇帝問德祿。

德祿抱著拂塵說沒有，“奴才也納悶兒，嚶姑娘是不是嚇著了，還是兒沒想起來有討饒這條道兒？但凡服個，就說求萬歲爺開恩，主子瞧著老佛爺也不能跪到這會兒。”

是啊，納辛這個油子，怎麼生出了這麼個倔驢，真人想不明白。

一直跪下去不是辦法，皇帝負著手，過巨大的南窗看的影，原先興致盎然，眼下變得有些意興闌珊了。他看了一陣，調開視線道：“你去瞧瞧，要是松了口，就讓回去吧。”

德祿垂袖應了個嗻，快步從殿里出來。上前看看，呀，這臉是沒法瞧了。他說：“姑娘，時候長了可怎麼得住呢！這麼的吧，您服個，奴才給您上萬歲爺跟前求求，您早早兒回頭所歇著去吧。”

嚶鳴卻激發出了不屈的決心，著腰說：“謝謝諳達，我今兒就跪死在養心殿了，您別為我心。”

德祿被回了個倒噎氣，有些倉惶地看了看松格。松格也覺得主子這回是氣大發了，本該勸主子的，到最后想想主仆應該生死同心，便加重語氣說了句是，“奴才陪主子一起跪死在這兒。”

德祿嘿了聲，直嘬牙花兒，“嚶姑娘，好漢不吃眼前虧，您和萬歲爺擰著有什麼好呢，和誰過不去，也不能和自己的子過不去。”

嚶鳴不說話，心想腦袋掉了碗大的疤。真要跪死了，周興祖也診不出活著的時候有沒有癥，皇帝無憑無據害死了人，就等著滿朝文武他脊梁骨吧！

德祿沒勸，愁眉苦臉進了三希堂。皇帝問怎麼樣，他只管搖頭，猶猶豫豫道：“嚶姑娘說……想跪死……”

這話顯然會引得皇帝然大怒，當然這份怒火絕不會表現在臉上。皇帝依舊淡漠地看著窗外，霍地轉過道：“既然有這份決心，就全，讓跪死吧。”

又置氣了不是！德祿亦步亦趨說：“主子爺，奴才也覺得嚶姑娘忒倔了些，不知道變通，可您要是瞧見現在的模樣，八也不愿意讓上您跟前求饒來……唉，真是沒法瞧了，姑娘臉面，哭得什麼似的……”

皇帝略沉默了下，說去，“讓小富傳話，求饒是非求不可。朕再給最后一次機會，若還是堅持要跪，那就讓跪上三天三夜，死了就讓納辛進來接尸首。”

德祿應了個是，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理解圣心。八是不想讓嚶姑娘死的，但又不愿意折損了面子，所以非要人家乞命，痛哭流涕說“萬歲爺，奴才錯了，饒了奴才吧”，這樣才能勉強收回命。

德祿站在滴水下招了招小富，沖姑娘的方向努，“趕勸勸去，主子爺有心饒這一回，再這麼擰著，自己苦，何必呢。”

小富口才好，有他出馬，事能好辦一半兒。他噯了聲，一溜煙到了西墻兒下，蹲在們邊說：“嚶姑娘，子是咱們自己的，別因置氣和自己過不去。這宮里誰又是有臉的，誰又是沒臉的？像頭前，淑妃因當面頂撞大行皇后，被主子爺貶為答應，送到北五所看門兒去了，人家不也活得好好的，得閑還挨著門框嗑瓜子兒呢，又怎麼的？姑娘是宰相家的小姐，宰相肚里能撐船，小姐肚里不說多，一輛車打個來回總能夠，您說是不是？”

嚶鳴不為所，仍舊頂著那塊硯臺說：“萬歲爺金口玉言，說不起來我就不能起來。你們來勸我也不中用，我就是告饒了，萬歲爺還得呲打我，還得繼續讓我跪著。”

小富干干眨了兩下眼，“哪兒能呢，萬歲爺不是那麼不通理的人，外頭人不知道，我們在跟前伺候的心里都明白。畢竟那是主子爺，有時候發個火兒，罰你一回，腦子記住教訓就是了，委屈別往心里去。您呢，是納公爺家送進來的，你后可是整個齊家。您要是這麼沒日沒宿的跪，您讓納公爺知道了怎麼辦？您在養心殿跪著，納公爺明兒就該上午門跪著去了。”

這麼一說嚶鳴倒想開了，老跪著也不是辦法，畢竟跪得半邊子都僵了。于是稍稍挪了下，問：“你說的淑妃，是怎麼回事兒？”

對大行皇后的過往一直都很關心，愿意開口打聽事兒就說明不鉆牛角尖了。小富嗐了聲說也沒什麼，“您是知道的，皇后主子長期養病，和老佛爺那兒，萬歲爺那兒，走得略有些遠，底下嬪妃看人下菜碟兒，也敢聲大氣頂撞娘娘。娘娘子骨弱，那時候才好一些，又給氣病了。萬歲爺知道了這事兒，當即下令掌了淑妃的，就那麼送到北邊看門去了，再不許往前來。”

嚶鳴怔在那里，半天也沒回過神來。這深宮，真是可怕得沒邊兒，見你無寵，又見你子弱，一個普通的妃嬪也擺臉子罵皇后。今天慈寧宮花園里遇上的怡嬪，有一句說得對，宮里活著，子好最要。子好了你才能反抗，子好了才能熬死那些對頭們，為后宮獨一份兒。

嚶鳴把硯臺拿了下來，放在一旁。小富見狀忙支使松格：“你也是個缺心眼兒的，主子跟前不開解開解，一塊兒跪著就算忠心了麼？快攙起來！”

跪得太久，都打不直，嚶鳴主仆互相扶持著，趔趄站起，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站穩。

小富差人打了水來，絞起手巾把子說：“姑娘洗洗吧，沒法子，這方硯就是出墨多……”

嚶鳴抬手格開了，說不必，“這是主子賞賚，洗了萬歲爺就看不見了。”

轉回面朝養心殿站著，燈籠照著那五花臉，又慘又可笑。

皇帝從窗邊讓開了，知道要進來，便吩咐德祿：“朕要安置了，不耐煩見。你去聽的討饒像不像話，要是過得去，就打發回頭所殿去吧。”說完轉，往后殿去了。

德祿領了旨意，只得上外頭支應，說：“萬歲爺歇下了，不便打攪。姑娘知道錯了嗎？”

嚶鳴說知道。

德祿又問一句：“錯在哪兒了？”

嚶鳴垂著腦袋說：“錯在不該送荷葉粥來。請主子放心，往后奴才再不上養心殿點眼了，求主子開恩，饒了奴才這回吧。”

德祿頓時有點兒氣餒，怎麼和設想的不一樣呢，不應該是這樣的啊……可他不敢再多說什麼了，怕這主兒倔脾氣一來，又上墻兒頂硯臺去。橫豎萬歲爺不在這兒，回頭稟報的時候編幾句中聽的就是了。看看這臉，可憐見兒的，便道：“姑娘快回去洗洗吧，奴才那兒有塊西洋胰子，明兒打發人給您送過去。”又吩咐小富，“你給送送吧，免得門上耽擱工夫。”

小富忙應了聲，領著他們主仆過了隆宗門，一路進慈祥門。

快到頭所的時候嚶鳴向他道謝，“今兒虧得你們斡旋，請代我向德管事的道聲謝。”

小富說一定把話帶到，又勸姑娘心境開闊些兒，“人想不開了容易得病，奴才瞧姑娘有大富大貴之相，好好睡上一覺，明兒起來一切就都順遂了。”

嚶鳴笑了笑，心想什麼大富大貴之相，還想把和皇帝湊在一會兒呢，真是惡心死人了。

回到頭所，松格打了水，從涼的換溫的，一點一點給拭。最后大部分的墨是洗掉了，但皮上留下了淺淺的藍，這是印在理里的，一時半會兒清除不干凈。

“就這樣吧。”嚶鳴攬鏡瞧了一眼。皮都紅了，再下去非破了油皮不可。懨懨推開首飾匣子，倒頭扎進了被臥里，“憑什麼我要這份窩囊氣？老說不是讓我來做奴才的，可到底還是干奴才的事由。我要裝病，八抬大轎抬我也不起來了，讓他們放我回家，不在這宮里待下去了。”

松格嚇了一跳，忙來捂主子的，“人聽見可怎麼好！”

嚶鳴能不知道頭所有人聽墻角麼，哼笑道：“學舌去吧，只怕不學呢。我要是能出宮，那就相安無事；要是將來晉了位，頭一件事就是整治死！”

放了狠話，八把外頭的人嚇得肝兒都碎了。嚶鳴沒再說別的，窩在被臥里自己難，腰酸背痛還是小事兒，丟了臉才是大事。明天天一亮，養心殿發生的一切會傳得人盡皆知，就算臉皮再厚，也不能沒事兒人似的，繼續高高興興在宮里走了。

想好了就去做，第二天放心睡到了日上三竿，這輩子還沒起得那麼晚過，才知道賴在被窩里有多舒服。松格當然是不能陪著一塊兒睡的，就守在門前，守了半天，終于守來了太皇太后跟前的大蛾子。

蛾子說：“怎麼的了？老佛爺還問呢，說今兒怎麼沒見嚶姑娘。我著的過來看看，姑娘可是上不好？”

松格點頭不迭，“我家主子染了風寒，半夜里捂出了一汗，這會兒才安穩些。請姑姑回老佛爺一聲，說姑娘今兒怕是伺候不了了，等略好些再去給老佛爺請安。”

蛾子哦了聲，“那可要請大夫看看？我這就回老佛爺去，打發藥房的周太醫過來。”

松格怕太醫過來了要穿幫，忙拽住蛾子說不礙的，“天亮的時候已經好多了，只是上懶，起不來了，姑姑幫著和老佛爺告個假就。”

蛾子把話傳到慈寧宮時，太皇太后早已經得了消息，沒想到昨兒夜里養心殿鬧了這麼一出，和太后喋喋抱怨著：“皇帝是怎麼了？看著平時那麼端穩的人，遇上嚶鳴就跟烏眼似的。要我說，不也罷，不理就是了，偏要尋的晦氣，人家跪墻兒，人家頂硯臺。這可好，掃了姑娘的臉，他今兒早上知道理虧，打發了德祿上我這兒請安，自己竟不敢來了。”

皇太后蹙眉笑著：“可是怪了，皇帝素來有算，想是事出有因吧，老佛爺別忙責怪他。”

太后護著兒子，這二十年來一直是這樣。太皇太后知道和說也不頂事，斷不會怪皇帝一句，只會想著掏出那些“事出有因”的囫圇話來敷衍。可太皇太后很愁，這程子嚶鳴總在宮里上下晃悠，冷不丁不在，心里七上八下的。在暖閣里轉了一會兒，拍了拍裳說：“不，我還是得親自去瞧瞧。”

太皇太后過來，自然有一堆隨行的人。前面開道的進了頭所殿，嚇得松格忙敲窗欞：“主子，了不得，老佛爺來了。”

嚶鳴忙下床來，站在腳踏前迎接，“給老佛爺請安，給太后請安。”

太皇太后打量，氣自然沒什麼，也知道這丫頭裝病。可是從鬢角往下到脖子，大片洗不凈的青影把原本雪白的皮兒都染壞了，太皇太后就覺得皇帝這回的確是太過分了。

皇太后也有點愣，“這是怎麼話兒說的？”

太皇太后更直接，牽著的手坐下，說：“好孩子，你別往心里去，人兌本事高，他越是欺負你，你就越要耐摔打。怎麼辦呢，他是皇帝，你讓著他點兒，是你孝敬主子的心，我和太后都瞧在眼里的。大行皇后的永安大典還有十來日就到了，你子要是好不起來，可就不能跟著進山陵了，你自己計較計較？”

這是催著，不許托病呢。嚶鳴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能去也是有賴皇帝的恩旨，這回吃點虧，看在能送皇后最后一程的份上，不該和皇帝斤斤計較。

沒法兒，低著頭說是，“奴才昨夜出了汗，這會兒已經好了……”

太后旁觀了半晌，忽然蹦出來一句話：“梓宮奉安山陵，皇帝和咱們不走一條道兒，駕要先行至鞏華城安頓。老佛爺，我看讓嚶鳴隨皇帝先走，和大行皇后姊妹間要好，上前頭等著梓宮，大行皇后心里頭也高興。皇帝呢，這回太過，依著我，他能惡心你，你不能惡心他？反正你往后要跟他的，就打這兒起，倒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