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繚第118章 立春(2)

嚶鳴提起被子, 捂住了臉, 對自己可能死不了,到難堪和心懷愧疚。

先前確實覺得自己要不了, 一口氣在口震,忽上忽下地飄搖,致使每說一句話都要緩上一緩,生怕吐得太用力, 三魂七魄隨那口氣一塊兒跑了。很怕,怕自己就此要蹲在小小的牌位上, 當“先皇后”了。

九死一生,很有人會過那種可怕。兩天兩夜間,行走在一細細的弦上, 兩側是萬仞的高山, 底下是不見底的深淵。不能停下,停下腳底就打晃,只有不斷前行, 不斷保持平衡, 才能保證不會掉落下去。可那一線生途好像永遠走不到彼岸,一刻不停地循向前,走到疲力盡, 想這輩子大概就要完了, 要永遠困在這上不及天下不著地的地方了。

到這個時候,滿心都是的呆霸王,不知有多想念他。不想爹娘家人, 不想無邊富貴,單只是想他。后來天上刮了好大一陣風,把吹落下來,不斷下降,像要砸進地心里去似的。猛地落地,四肢百骸都碎了,氣息奄奄,料想自己命不久矣,必須抓住僅剩的時間,把該代的后事都代了。

在暈厥前,阿瑪的生死就一直懸在心上,沒有一個做兒的愿意父親首異。如果無病無災,沒法子向太皇太后求,因為是皇后,要識大,至多在閨閣里和丈夫撒哀求,不能跑到慈寧宮去干涉朝政。可后來到了這個地步,都快要死的人了,便顧不得那許多了。知道將死之人有滿足愿的特權,這個時候不說,以后就真的沒有機會了。

可皇帝覺得心騙了他,要死要活的,完全是在捉弄他。他真的有點生氣了,瞪著紅紅的眼,問良心會不會痛。嚶鳴不答,過了很久才說:“一點都不痛。我問您,您是愿意虛驚一場,還是愿意……愿意我真的死了,再當一回鰥夫?”

皇帝的臉拉得老長,自己拿手掖了掖眼睛,到底無可奈何說:“朕寧愿虛驚一場,寧愿為你白掉眼淚,也不愿意你死。”說著上來摟住,把臉埋進肩頭的細緞里,無限后怕地囁嚅,“朕連以后怎麼和你合葬都想好了,那兩個晝夜,你不知道我是怎麼過來的。”

嚶鳴攬著他的脊背說知道,“是我對不住您了,我也沒想到,病勢這麼兇險,我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代。要是就這麼死了,我到黃泉路上也不能甘心啊……我怎麼甘心呢,留你一個人在人世間,那些人沒完沒了地覬覦你……”

是哭著說的,一點兒沒有弄虛作假的分,把自己心里的想法明明白白說了出來。真的,想到大婚才三個月的丈夫,過上一年半載又要立別的人當皇后,就心如刀割,嫉妒得發狂。

皇帝捧著的臉說:“你死了,朕這輩子都不會再立后了,你放心吧。”

聽了甚是欣,“皇后可以不冊立,但牌子還是得翻的。您是皇帝,子嗣綿延很要,多得幾個皇子,往后也好擇賢,把這江山傳續下去。”

皇帝知道又在裝模作樣假大度,便略作思量,點了點頭道:“你說的是,牌子朕會翻的,但一定保證不對任何,一輩子只記著你一個人。”

那雙半開半闔略顯無神的眼睛,這刻忽然睜得溜圓,驚訝地看了他半天,最后說:“你們爺們兒,真人信不實!”

皇帝想得意地笑一笑,可他笑得比哭還難看,“齊嚶鳴,朕遇見你,真是倒了八輩子霉。本來朕是堂堂帝王,一生嚴明,政績也頗佳,以后史書上會記載朕從容自重,變不驚。可是朕遇見你,娶了你,朕就變了現在這幅模樣。朕跟著你一塊兒糊涂,被你弄得發瘋,以為你要死了,荒廢朝政,流了那麼多眼淚,現在人人覺得朕和你一樣,是個傻子。”

嚶鳴也有點愧疚,不過的說辭,“人生短短幾年,再好的夫妻也有分離的一日。咱們預先演練幾遍,將來真到了這天,就無需太難過了,這樣也好。”

皇帝怨懟地看著,“好什麼?你這個糊涂蟲!”罵完了又心疼,的腦袋說,“朕再也不想經歷了,將來果然壽終正寢了,咱們就一塊兒死吧,誰也不用為誰難過掉眼淚。”

不說話,只是含笑看著他,然后用力抱他,埋在他口,聲音傳進他心房里,“邑,你是世上最好的丈夫,如果沒有遇見你,我白來人間走一回了。”

他說不對,“你嫁了誰,誰的日子都會被你攪合得飛狗跳。如果沒有你,朕現在還活得一潭死水,多謝有你,朕福也了,臉也丟了,變了一個有七的活人。”

嚶鳴喜歡他的直白,雖然他從來不知道揀好聽的說,但絕對真誠,可以信賴。只是又犯愁,“我這回沒死,先頭求太皇太后赦免我阿瑪,現在看起來像騙人的吧?老佛爺會不會以為我是裝的,一氣之下再把我阿瑪給殺了?”

皇帝遲疑了下,說大約不會吧,“你不死是件好事,難道還盼你真死了不?”

嚶鳴點點頭,“等我略有了力氣,就上慈寧宮磕頭去……”

這頭正說話,忽然聽見門外海棠通傳,說側福晉求見。皇帝忙整了整冠下床,側福晉進門就含著淚,母倆一見面抱頭痛哭,側福晉把嚶鳴滿頭滿臉了個遍,聲說:“我的嚶兒……我的閨,原以為你這回兇多吉,沒想到竟熬過來了,真是老天爺保佑。這會子好了,都好了,娘看你健健朗朗的,心總算放回肚子里了。”復使勁兒看幾眼,確定自己沒看錯,又哭又笑攬進懷里叮囑,“我的姑娘,你往后可千萬要仔細了,別再拿那些開過鋒的東西了,尤其是剪子,知道麼?”

皇帝在邊上說:“朕已經下令宮中用棉油,往后再不會出這樣的事兒了。”

“我們娘娘有萬歲爺護佑著,自然遇難祥。”側福晉頷首,笑著同嚶鳴說,“如今你有了子,自己更要多加留神才好,可不敢胡天胡地的了。你出了事兒,自己躺在那里苦不說,連累邊的人急斷了腸子。你沒瞧見萬歲爺,為你做了多事兒,縱是外頭尋常爺們兒也不及他分毫,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將來慢慢報答萬歲爺的恩典。說句掏心窩子的,頭前我擔心,怕你嫁進帝王家有吃不完的苦,如今我是不愁了,瞧著一切都好,一切都圓滿,你要惜福才是。”

嚶鳴道是,“我弄這模樣,這程子為我勞了,我對不起。”

側福晉一嗔,“可是又犯糊涂了,我是你什麼人呢,母間還說這樣的話!”復笑道,“好了,你大安,我就放心了。家里這會子都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我得趕回去把好消息告訴他們,這就出宮去了。”便起向皇帝納了個福,“奴才告退。”

皇帝這回很有禮貌,說好走,揚聲德祿,“預備車馬,送側福晉回府。”

德祿道是,揚著笑臉垂袖上來引路,把側福晉引出了坤寧宮。皇帝回時,見嚶鳴正掙扎著撐起來,他吃了一驚,“你又要做什麼?”

了兩口氣說:“我母親回去了,家里的事兒又在眼前,我這就上慈寧宮去,給老佛爺報個平安。”

皇帝想阻攔,可惜并不聽,豌豆進來給梳頭換裳,結結實實披好了斗篷。這回要步行過去是不了,傳了肩輿來,生平頭一次出現這樣的奇景,皇后在輿上坐著,皇帝在底下隨輿行走。

嚶鳴說不合規矩,“人看見了,什麼話?”

皇帝則不以為意,這兩天鬧出了這麼大的靜,還在乎這點閑言碎語?他現在是怕了,要寸步不離地盯著,才好防止忽然又出什麼意外,再要他一回命。

那廂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呢,還不知道皇后已經大安了。皇帝那天把們都轟走后,便斷了坤寧宮的消息,婆媳倆坐在南炕上商議,太后道:“皇后的裝裹該打發人置辦起來了,萬一要用,別一時慌了手腳。”

太皇太后聞言沉沉嘆息:“那孩子是今年春天進宮的,這才多長時候,一年都沒滿呢,可不人傷心麼。你想想,年頭上走了嫡皇后,年尾又要送走繼皇后,這一年兩個……可苦了咱們皇帝了,外頭說起來也不好聽。我這些年勞心勞力扶持皇帝,總算保得大英江山穩固,原以為有臉下去見列祖列宗了,沒想到他的婚事上頭這麼坎坷,列祖列宗問起來,還是我的罪過,我沒能替他好好謀劃。”

“這事兒怎麼能怨您呢,人各有命,您又不是神仙,不能掌握別人的生死。”太后悵然說,“嚶鳴這孩子,真是可惜了,那樣心境開闊的,竟也邁不過這個坎兒。我想著,您不必自責,怕什麼沒臉見列祖列宗,那是您自己個兒瞎想。像我似的,我對這家國沒有半點功勞,可我覺得明磊落誰都對得起。退一萬步,心里不舒坦,不見就是了,誰還指著下輩子和他們做一家子是怎麼的!”

太后的論調,常讓太皇太后有接不上話茬的時候。垂著角瞧了一眼,對這娘家侄也有愧。當初要是沒有姑做婆這回事兒,也不至于在宮里苦熬這些年。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沒有對不起先帝的地方,反倒是先帝對不起,將來該躲的是先帝才是。

正惆悵,聽見蛾子在外頭通傳,既驚且喜地說:“老佛爺,萬歲爺和皇后娘娘來啦。”

太皇太后一愣,“什麼?”

鵲印忙打簾看,一看之下也高興起來,“是真的,皇后娘娘大安啦!”忙出去迎接,外頭已經跪倒了一片,上去磕頭,“恭請萬歲爺圣安,恭請娘娘萬福金安。給娘娘道喜,娘娘可算康健了。”

嚶鳴笑了笑,說姑姑快起來,“我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向來是這個脾氣,從不端架子,以前共過事的人,個個都得隨和隨意。鵲印接了松格的手上來攙扶,把攙進了暖閣里。太皇太后和太后都站起來迎接放開左右跪地磕頭,“奴才這段時候皇祖母和皇額涅心,眼下奴才上好了,來給皇祖母皇額涅磕頭。”

這頭是必要磕的,像自己過生日要給長輩磕頭,久病痊愈也要來安長輩的心。不過這回不是丫頭攙扶,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親自來攙,扶起來后仔細打量,眼淚汪汪道:“都大好了麼?怎麼不歇著,又兒跑了來?”

皇帝道:“朕也勸,等好利索了再過慈寧宮來,料祖母和額涅不會怪。可偏不聽朕的,一心惦念著,說祖母和額涅為憂心,既好了不來,是的不孝。”

皇帝這一通明損暗捧,著實為嚶鳴掙足了臉。太后道:“你這孩子也忒揪細了,都病得那樣了,哪個還會同你計較!”一頭安頓在圈椅里坐下,“才剛我還和老佛爺說要替你預備裝裹呢,也好給你沖一沖,誰知這就好了,阿彌陀佛,真真兒大造化。”

嚶鳴還有些,歪在椅子里說:“皇祖母常說我福厚,我如今……到了這個位分,又蒙皇祖母和皇額涅疼……萬歲爺也抬舉我,我沒有什麼不稱意的了。先頭病得兇險,我料自己不事了,只……只可惜沒來得急在皇祖母和皇額涅跟前盡孝……這會子能下地了,一定要親自來給二老報平安,也免二老為我懸心。”

太皇太后頷首,“難為你,咱們知道你孝順,可還是要以自己子為重。你如今可不是一個人,肚子里還懷著一個呢,萬事要朝開闊想才好。”老太太是何等明的人,自然也明白急于來這里的原因。現如今不管是為子,還是為了肚子里的孩子,納辛是再也置不得的了,便拉過的手輕道,“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吧,那天你同我說的話,我并不是表面上敷衍你,既答應了,就說話算話。要說你阿瑪,當年是做過好些貪贓枉法的事兒,可后來他離了薛尚章,為朝廷也立了不功。尤其大功一件,是生了你這樣的閨,皇帝脾氣不好,你還能和他過日子,能替他生兒育,咱們可有什麼說的呢!”

旁邊被點了名的皇帝一臉呆滯,發現自己被拿來這麼打比方,換做以前絕對是要不痛快的。現在呢,半句怨言都不曾有,還覺得太皇太后說得很有道理。

橫豎慈寧宮那頭徹底松了口,后頭的事兒由皇帝解決就是。朝堂之上當然講究不偏不倚,秉公辦理,但這天下畢竟還是家天下,最后怎麼置,由當權者說了算。

這麼多天了,公務堆滿了養心殿的案,皇帝要去解決,臨走依依不舍,“你要好好的。”

嚶鳴站在檻前目送他,含笑說:“快去吧,回頭我置辦好了晚膳等你回來。”

皇帝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長出了一口氣,眼下只要阿瑪請旨辭,以前的種種就翻過去了,也算保全了齊家。

海棠上來攙扶,說:“主子娘娘才大安的,別太勞了。您往后要仔細靜養才是,周太醫領了旨,明兒開始每日辰時進來請脈,建阿哥爺遇喜檔。”

嚶鳴懶懶嗯了聲,“這孩子不容易,跟著我經歷這麼大的事兒,還那麼結實呢。”

正說笑,聽門上宮回稟:“殊蘭姑娘來給娘娘請安啦。”

嚶鳴歪在南炕上,枕著引枕朝外瞧了一眼,“請姑娘進來說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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