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就姓季？”洪萬鈞有些納罕，偏頭去問姜素。

姜素轉頭去瞅一瞅淮真。

淮真說，“忘了。”

洪萬鈞傾向前，將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視。

“倒也算識時務。”自咽出了一聲氣，有些似笑非笑：“知不知道我是誰？”

“別人都您洪爺，唐人街人人都敬畏您。”

“那你怕不怕我？”

“怕。”

那雙黃褐渾濁眼珠盯住淮真：“怕什麼？”

淮真眼睛回過去，“一怕死，二怕嫁人，三怕回去。”

“不想死，不想嫁人，還不想回去，那你覺著，我們大費周章出這一趟洋，為著什麼？”

“您要是不出這趟洋，這三樣我都不怕。”淮真接著說，“這樁婚事，不止您兒子不愿，也將我毀了。”

“怎麼就毀了？你若不做洪家兒媳，大把人來做，沒關系。但你若做不洪家兒媳，就和外頭跪著的那十四丫頭沒多大區別。”

“區別？本就沒有區別。”

洪萬鈞突然呵地一聲笑了。“你的意思是說，給洪家做兒媳，和在這姑婆屋做娼一個理？”

淮真眼睛一眨不眨，“是。”

洪萬鈞抬抬手，讓后頭那仔停手。“你讓再說一次，這種話我生平頭次聽，不太明白。”

姜素嚇得不輕，“洪爺，我都說了，這小不懂事的。”

“說。”

“洪爺像買賣牲畜一樣買賣，又以同樣的方式販賣兒媳。那麼，這兩者對您來說又有什麼分別？”淮真神平靜，語調平穩，“洪爺，您能唐人街人人稱道您一聲洪爺，定是因您做人有自己一分底線，凡事講義念，存仁德。我原本就有自己的生活意愿，被拐到這人生地不的唐人街，明知來路已經回不去，但我也有我的底線——一怕死，二怕嫁人，三怕回鄉去。求洪爺全。”

洪萬鈞了角，出右邊發黑落，續鑲了金的兩排牙齒。

后人點著了一桿煙，他就著吸了兩口，吐出來。煙霧繚繞里頭，只聽見他慢慢地說，“你要做也罷，要嫁人也罷，要死，也罷。這些你統統做不了主。他要娶也罷，不娶也罷，也做不了主。唐人街仁義大不大我不知道。這個，最大。”

那煙霧散盡，先見著他兩只剔尾指微微翹起，抖了抖，食指與拇指之間抖出一張紙條。淮真側頭去看，上頭寫著——

我，溫夢卿，今天拿到40元，同意隨姜素前往金山大埠，以重每磅五金的價格易給洪萬鈞先生。如果我從看管中逃跑，我將終押為奴。

“白紙黑字，簽字畫押。這個最大。”

淮真看著名字后頭那紅紅指印，終于知道在那船上，夢卿是因為什麼尋死了。

洪萬鈞慢悠悠將那紙條收回去，續說道：“不過你既然跟我講道義，我也給你一次機會。走這一趟，我也不能折本。你不想給洪家做兒媳，又不知該做誰媳婦，那就讓錢來幫你決定。今晚七點，隔壁二樓戲院，和那十四名丫頭一起，每磅五金起價，價高者得。你若能從我這里出去，給你自己尋個滿意的好去，我當即將這賣契燒了。從此你只管做季淮真，再無人知道溫夢卿。你敢不敢？”

“若半年警察上門隨訪，您也能幫我，讓我功獲得公民份？”

洪萬鈞吭哧一聲笑了，“當然，季家錢都拿了，豈有不辦事的理。是不是，季太太？”

羅文慌忙應了一聲。

淮真微微瞇眼，“洪爺說到做到。”

洪萬鈞笑道，“我若欺你一次，往后這中國城四十條街上，誰信得過我？”

咬咬牙，“好。”

洪萬鈞復又合上眼，躺在那椅子里舒服的吸了口煙。

淮真盯著他看了會兒，轉頭出門去。姜素沖羅文擺擺手，將也打發走了。

姜素示意椅子后頭那人去將門合攏。等屋里再沒別人，再也按捺不住地問道：“洪爺，這鄉下仔，先前在船上船下，木訥訥的，倒沒這麼厲害一張。不知怎的……”

“鄉下仔？你看，自走進來開始，便目不斜視，半分點不怯，行事毫不瞻前顧后，極其明白自己要什麼。這種姑娘，但凡稍微小氣一些的人家也教不出來。”

“那這仔，洪爺，您是不想要了嗎？”

“要，怎麼不要。”

“那怎麼？”

“不想嫁人，無非不想嫁生人。如今在這金山街頭，嫁誰不是生人？明知回鄉死路一條，怎敢去找白鬼警察自投羅網？這唐人街上，既然知道這丫頭是我洪爺未來兒媳，誰敢來搶？若想在唐人街拿到份活下去，就得嫁人。倘若真招來什麼生人……”

“怎麼？”

洪萬鈞長嘆一聲，笑道，“我這六子什麼脾氣，我再清楚不過。”

淮真一出長廊，那新來的十幾名孩子們正圍著個人問長問短。

一個孩問道：“阿茶姐，你說那‘第一回’，有被老爹吊起來暴打一頓疼嗎？有被阿娘將頭淹在水里可怕嗎？”

那阿茶的說道：“那倒沒有。”

幾個孩皆大歡喜，“那就太好啦。來金山，有吃有住，還不用挨打。”

其中一個問另一個，“阿栗，你娘不揍你，你爹也不揍你，你為什麼來這里做工？”

那阿栗的撇撇，“就是一份工咯。干活領人工，有錢食海鮮，飲香檳。在汕頭，靚衫都冇錢買。”

……

淮真快速從孩子們中間穿過，下了樓，聽得羅文在后頭一聲喊：“丫頭，你這犯的什麼傻？”

淮真腳步停了停，回過頭去。

羅文小步追上來，“不論你給誰買回去，不都得同一種罪？”

淮真垂頭想了想，覺得說的有道理。

給誰做老婆不是做？

給誰買回去不是買？

哪個冤大頭肯買了留在舊金山不黑戶，還不？

想了一陣，淮真突然說，“季姨，能借一點錢給我麼？”

羅文張了張，“一早就告訴過你了，我可不敢幫著你與洪爺做對。”

淮真笑了，“我不借那麼多。我想知道，哪里能打個電話？”

羅文愣了一下，緩緩試探道，“帕思域街有個電話電報局。接市線，三分鐘三分錢。州八分，國一角，國外一分鐘一塊錢。你要多錢？”

淮真沉思片刻，“三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