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第21章 乾尼街

在淮真想像里,這一代華人孩大多像伍錦霞黃柳霜那樣率利落,原來著西式教育的人,骨子里搞不好比此時遠在大陸的國人還要傳統一些。

窗簾沒有合攏,窗外能瞥見天后廟古街仍亮著霓虹的塔頂,些許人聲鼎沸和月一起,遞了淡淡一層影子進來,甚至能聽見販賣零小販的吆喝聲,給這寂夜平添三分人氣。

在這熙熙聲中,云霞睡得極快,沒一會兒便聽見細弱呼吸在耳側響起,像小

淮真昨夜睡得太舒服,睡太久了一些,導致今晚沒什麼倦意。睜著眼睛聽了半宿夜市喧鬧。天快亮時,聽見某家某戶公打鳴才恍恍惚惚了眠。無奈睡眠太淺,一早聽見一樓廚房與院子里的腳步便再也睡不著。

河碼頭敲了五次鐘,淮真索輕手輕腳從床上爬起來,穿著睡到樓下去。

阿福已經起床,正在廚房燒水和面。淮真剛了聲“季叔”,立刻被阿福趕到院子里去洗臉刷牙。

角落里的固定銅水龍旁黑磚砌的臺子上放著兩只瓷杯,一只杯子里與云霞的牙刷與一小管Goldfish牙膏,楊桃樹過的枝丫上掛著幾只銅架,上頭搭著白巾,薄薄一層,很吸水。

洗過臉,淮真干凈手鉆進廚房,對阿福說:“季叔,我來和面吧?”

阿福也沒攔著,將銅盆遞給:“來,試試看手勁。”

淮真鉚足勁,了一小會兒便沒力氣使了,有些心虛的問:“季叔,不好的話,吃不上飯怎麼辦?”

阿福笑了:“慌什麼?的好,今早吃油條。不好,咱吃饅頭!”

淮真見他炸油條的半碗油都備好了,只好著頭皮,雙手并用接著。沒一陣,面還沒韌,只覺得胳膊打,險些出了汗。

阿福說:“丫頭,這小胳膊小的,得多吃,多活筋骨了。”

淮真點頭,確實該好好鍛煉了。

說罷將盆從手頭接手過來,邊邊高聲念唱道:“搜泥如和面,拾橡半添穜。”

季羅文從后門出去,問隔壁借磨推了壺豆漿,剛回來,一聽,埋冤道:“大清早的,不怕左領右舍不知道,隔壁季福做個飯都能唱首詩。”

阿福嘿嘿一笑,“‘治大國若烹小鮮’,你們人懂什麼?”

羅文不理,徑直去到樓上云霞起床。阿福道:“淮真,差不多時候去將店門打開了。”

噯了一聲,快步穿過院子,將兩節門閂拆開。

門“吱呀”一聲打開,迎臉是古舊街道上暖融融的。淮真忍不住邁出兩步,立在屋檐下頭的街邊了個懶腰,路過兩個著沉甸甸方形布包,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見到街上來了張生面孔,免不了好奇打量半條街,又互相竊竊私語起來。

淮真將門扇在背后卡穩,剛準備回去,突然見得對面雜貨鋪門拆開兩截木頭,鉆出來個穿白襯衫背帶長的白人小孩。淺栗的頭發,碧藍眼睛,才剛剛開始進行從兒年的變化,臉上滿滿的稚氣,活像羅馬神話里丘比特長到了十一二歲的年紀。

小孩剛出門去,后阿媽笑盈盈的向他作別,里說著:“小先生,喜歡我們姑娘的活兒,下次家里給了零花錢買糖,記得再過來吃茶!”

淮真看的有些合不攏。原來男人狎,這麼小就開始啟蒙了嗎?還是說,白人要更早一些。

那十二歲的丘比特小先生冷不丁回過頭來,玻璃一樣的清澈藍眼珠狠狠將盯著,用英文問道:“You saw my face——no peeking!”(你看見我的臉了——看什麼看!)

淮真心道,唷,還兇!

旋即問道:“So what?”(所以呢)

爾后笑瞇瞇的倚在門上,等小老虎發威。

那小孩憋得臉氣鼓鼓的,周,從兜里出三枚十分拋給幣砸過來,在穿拖鞋的腳邊滴溜溜滾了一會兒,啪嗒一聲,朝上出橄欖枝。

淮真還沒從這飛來橫財里醒過神來,只聽見那小孩惡狠狠的沖說:“你講英文!所以我警告你,拿著錢,不許告訴任何人我來過這里!懂了嗎?”

說罷,扭頭飛快的跑遠了。

淮真盯著那個頭和一般高的小男孩影樂了一會兒,心想,每天早晨只要來這站一會兒,保不準能走上發財路。

幣拾到案桌上放著,拿苕帚掃了掃店面。

沒一陣,便聽見后院無比怨念的一聲吶喊:“我——不——要——早——餐!”

十分鐘后,云霞一臉喪氣的趴在餐桌上,目不轉睛的看著淮真吃油條。

淮真喝了口豆漿,問:“真的不吃嗎?要上一整天課呀。”

羅文道:“四五頓就知道好歹了。”

云霞不理媽媽,扭頭問阿福:“淮真也要去上學嗎?”

阿福道:“明天去乾尼街做個學考試,如果可以,過了年就能跟著上學了。”

“遠東公立中學?那麼以后淮真可跟我是一個學校畢業的!”云霞一下來勁了,“今天淮真要做什麼,要不要跟我一起乘電車去理工高中玩?”

羅文拿筷子敲一下,“你上學是上著玩的?”

阿福道:“今天帶淮真在街上走走,認認路;街坊領居,也互相打個照面。”

云霞哦了一聲,突然又低聲音,小聲說:“要是上洪爺和小六爺怎麼辦。爸爸應付得來嗎?”

阿福道:“昨晚上洪爺帶著小六爺上二埠去了。”

“沙加緬度市有什麼好去……”

“年二十八晚上,有堂會選舉,按往年列,得去二埠通通氣。”

“那等堂會那晚上,淮真不還是得見著洪爺與小六爺?總不能不去。”

“當然得去,不然怎麼在這唐人街過下去?”

“那怎麼辦?”

頓了頓,阿福道,“辦法自然是有。”

吃罷飯,云霞拽著淮真一道上樓去,將往年小了不能穿的服都拾掇出來,一定要求試一條沒機會穿的藍條紋的米白中領線長,以及一件紺青的長袖襯衫。

“是不是沒有見過這樣的服款式?現下國服都照著花旗國雜志畫報學的,在這里買,便宜又好看。這些都給你,趕上周末咱們去市場街買新的!”

羅文在樓下催:“斯托克斯街的電車要走了!”

云霞這才挎上書包下樓去,一面跑一面喊:“淮真等我下課回來!”

工作日,羅文白天會在杰克遜廣場一家白人家庭做仆婦,正好在這個時間點和云霞坐同一班地鐵去下城區,留下阿福與淮真在店里。

阿福讓淮真坐在柜臺后面,也沒說要做什麼,扔給一本《唐詩三百首》便上樓去堆皂角。

小半個上午,店里只來了兩名漢子,將背的兩筐臟服放下便走了。淮真從寥落古行宮一直念到春眠不覺曉,簡直要瞌睡過去,店里又來了個黑黢黢的年輕小伙,一進來就慌里慌張的笑道:“福叔,我起晚了。”

阿福聲音從樓上傳來:“閨,起來,咱歇歇,換他來。”

淮真忙拾起唐詩三百首放在一旁,起讓他。

那小伙坐下以后,眼瞅著淮真,高聲問道:“阿福叔,這仔是誰呢?”

“是我親兄弟的閨,現下已過繼到你阿福叔名下頭。”

“那您福氣可真好,兩水靈靈閨,不知便宜哪家臭小子……”

阿福這才慢悠悠拎了只簍子從樓上下來,見淮真有些無聊,便說道:“禮拜一白日里頭沒什麼人洗服,留他一個人手足夠。走,閨,想吃什麼,季叔帶你逛市場去。”

十點剛過,人漸漸多了起來。學生都已去上學,青壯年也大多去上工了,街上多是些婦小孩,也大多挎著一只菜簍子上街買菜。淮真跟在阿福后,走幾步路便會跟著他一塊兒招呼幾位人,不論是街上買菜的大嬸,抑或是生鮮百貨的店主,都得出名字。阿福有時直呼其名,遇上年長的,則以“壽叔”“陳姐”相稱;這時候對方往往會問起淮真,阿福則會讓淮真稱呼對方為“阿壽爺”或者“陳嬸”,爾后向諸位解釋:這丫頭是廣東鄉下弟弟的小兒,現在過繼給他了,是他阿福的閨

三五次后,淮真立刻醒悟過來:舊金山統共五萬華人,大多數人彼此都有些淵源。平日里上街買菜辦事,也無主客之分,都得看人面打招呼;季叔也不是帶上街買菜,而是讓認人,也讓人認

等打過了照面,阿福又會同問一次,“可記住了?”

立刻說,“記住了。”又在腦海中記誦一次。

一個早晨下來,見了百多生人,淮真竟能記住個七八

臨近中午,兩人也有些了。迎頭看見一間廣東茶樓,阿福便帶著進去吃午茶。

點了四五屜點心與一壺紅茶,稍坐了一陣,一名著白圍工推著點心經過。阿福喚一聲:“六。”又回頭對淮真低聲說,六嬸。

淮真立刻甜甜道:“六嬸。”

六嬸年紀四十上下,微微發胖的臉孔繃平了歲月褶痕,模樣氣質說不出來,但著從頭至尾都有種說不上來的熨帖得。見面孔生,又這樣稱呼,也沒多問。只對阿福點一點頭道,“這閨年紀要小些。”

阿福道,“這個能小一歲半。”

六嬸又將打量一番,道,“現在年紀小,等兩年養好了,不知該是個如何水靈的大人。”

阿福道,“就是瘦了些,得多吃點兒。”

六嬸又問道:“在鄉里可許了人沒有?”

阿福道:“年紀這樣小,還早呢。”

“該好好看一看了,不然過兩年就得回國相親,一來一去,一年功夫就沒了,多耽誤事?大埠二埠青年才俊那樣多,得好好挑一挑。”想了想,又說,“我有個侄兒,現下在海軍陸戰隊,今年二十四了,沒空回國相親。也是一表人材青年才俊,過陣從東岸過來,我帶來給您看一看?”

淮真腦袋垂下去喝了口茶,一席話講得耳朵有些發燙。

六嬸道:“還害呢。”又笑了一同,“十五歲,也不小了。”

阿福道,“哪能跟我們那年歲比呢?”

這時那頭有人喚,六嬸忙道一聲:“陪。”這便走了。

兩人兀自吃著茶點,一席無話。

隔了陣,阿福又說:“那白人小子,對你怎麼樣?”

淮真道,“好的。”

“好也沒用啊。不止白人靠不住,法律也不允許。難不他帶你離開國,去別生活?”阿福嘆口氣,“斷舍離呀。”

“還……斷不了,”淮真手捧茶杯喝著,一聽這話,忍不住將頭埋下,“我……欠了他好多錢,還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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