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善確實是去見恭無悔。

天牢，在別人的眼裡戒備森嚴，難以進。在堂堂眼裡，進去巡視一番，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暖轎在天牢外停下，隨行的人剛報上詠善的字號。主管天牢的牢差立即腳不沾地的趕出來招呼，陪著笑臉把詠善往裡迎，一邊吆喝人把牢房裡的蠟燭通通點上，去點溼氣，一邊又命人把牢裡的名冊拿來給過目。

詠善淡笑著擺手，“不必了，我又不是過來審案的，隨便看看罷了。父王從前吩咐過，管事不能老呆在宮裡看奏章，也該躬親問，多巡視一下各。恰好今天經過，就進來瞧瞧。”

“殿下真是勤於理事，察下。這麼冷的天，還親自過來巡視天牢，唉喲，殿下小心，這裡溼，小心著了寒……”

詠善聽著牢差絮絮叨叨，小心殷勤地獻好，也不說什麼，負著手，一派從容地往裡緩緩踱步。傷還未盡好，走起來仍會覺得疼，但他好強慣了，不容人同可憐，更討厭有人攙扶，強忍著緩步行走，竟沒人瞧出不對來。

從儲藏文件，接公事的前庭進去，延著一條青磚直道過去，就是正式關押犯人的地方。到了這裡，鐵栓木柵門更多起來，一道套一道，每道門都有專人看守。

從中間甬道進去，左右兩邊都是小間小間的牢房，有的空著，有的關著戴上手腳鐐銬的犯人。衆犯神態不一，有的見有人來，直目瞪視，暗含恨意，有的只是呆呆坐在乾草堆上，眼神茫然。

詠善看了一會，誇道，“這裡雖有些，但還算乾淨。你這人辦差不錯。”

牢差得了他一句誇獎，臉上笑得幾乎開花，“下只知道勤懇辦事，算不上什麼功勞。殿下您纔是辦大事的人，下雖然小，但也常聽大臣們誇獎殿下，說殿下雖然年，但聰穎勤……”

詠善不置可否地聽著，也不做聲，仍舊緩緩踱著步子往前走，隔了一會，似無心想起，問，“前陣子有個史誹謗國戚，被父王關進了天牢，現在還關著嗎？”

“史？哦！殿下說的一定是恭無悔。還關著呢。殿下請這邊走。”

牢差把詠善引到恭無悔的牢房外。

詠善一看，不扯了扯脣，“你倒懂得分尊卑上下，一樣是犯人，怎麼這個人就單門獨戶，特殊照顧了？”

“下不敢！”牢差唯恐他誤會，惶然解釋道，“這恭無悔狂悖說話，皇上下旨，要他在天牢裡好好反省，還要他把悔過書寫好，進呈覽。因爲要寫悔過書，所以才特意安排單獨小間，還配了紙墨。實在不是下徇私。”

詠善聽了，只是揚脣，高深莫測地笑了笑，揚起下，“把門打開。”

他雖然在笑，眼中卻無一笑意，眸清澈冰冷，讓眼打量他臉的人心裡都不打個哆嗦。

牢差哪敢說什麼，立即掏出鑰匙親自開了牢門，詠善進了門，他本要躬著背跟進去，忽然聽見前面拋下輕飄飄一句“都下去”，當即不敢再跟，識趣地後退出來，並所有人等，都乖乖候在外面。

天牢裡，配備有筆墨的單獨小牢房和一般的牢房不同，除了牆壁牀鋪更乾淨外，最大的特點是不使用木柵門，而採用厚實木門，儼然一個獨立空間，免去時時被人窺視的窘境。

這種特殊措施來源於前代帝王的考慮，朝廷中人事複雜，風雲變幻，常有冤案出現，在這種小牢房，被扣押的重臣可以書寫絕奏章，以求一朝沉冤得雪，不必擔心所寫之文落尋常獄吏眼中，多生枝節。當然，在位者也方便在牢房中直接審，防止泄。

詠善進了牢房，微微一掃，已把牢房裡一切印眼底。三面白牆和一面厚門，上面厚厚的青石板，把這狹小的空間完全閉起來。惟一和外界的聯繫，是牆最上方開了一個小窗，一點日，只有掌大小。房裡一張牀，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一張簡單的案幾橫亙在牀前，放著筆墨紙硯，也是整整齊齊，一不茍。

端坐在案幾前的男人大概四十五六，正低頭沉思，聽見聲響，把頭擡起，瞧清楚是詠善，微愕了一下，但很快就鎮定下來，挪著坐得有點發麻的軀給詠善行禮，“臣恭無悔，拜見殿下。”

詠善冷冷瞅了他一眼，也不他免禮，道，“虧你還敢自稱臣子，做臣子應該恭敬爲君，爲什麼放肆妄言，誹謗國戚？五皇子詠升是我弟弟，長在後宮，什麼也不懂的孩子一個，對你也並無得罪，你怎麼就饒他不過，一本一本的奏章往上遞，非要把謀反大逆牽扯到他上？”

一上來就冷言冷語地責問，換了常人早就大驚失，恭無悔卻臉如常，偏著頭認真聽詠善說完，靜默了一會，居然緩緩坐回案幾前，淡淡逸出個不在乎地笑臉，“這件案子一出，我也知道自己不能活著出去。只是猜不到五皇子居然這般厲害，把殿下扯了進來。呵，一個小小史，命大不值錢，何必親臨？殿下請看，”他手進懷裡，了一個東西出來，咚地往案幾上一放，“藥我都已經準備好了。事不可爲，仰頭一喝，世間事莫不一了百了。”

那是一個長頸白瓷的小藥瓶，上面塞著木塞，塞上繫著一條殷紅殷紅的細，也不知道恭無悔在這天牢裡是怎麼弄到手的。

詠善盯著那藥瓶，心裡一凜。

這恭無悔在朝廷中階不高，詠善爲皇子，按照炎帝的規矩，是不允許隨意和臣子們有私的。因此雖聽過此人名聲，卻從無機會近看詳談。現在一看，竟不是個凡品。

詠善未做聲，恭無悔又輕嘆一聲，“下朝未到二十年，但生好奇，喜歡遍看刑部典籍，歷朝冤案見識得多了。殿下的來意，我已經猜到了，也不必多言，恭無悔遵命就是。”

詠善在兄弟中歷來剛冷冽，但畢竟只有十六，想到自己竟要死一個就在面前的活生生的當朝史，手心也發冷。

他站了半晌，嗓音有些乾，“我並不想你死。”

“我知道。”恭無悔也不再自稱“臣”，看了詠善一眼，居然有幾分諒地嘆息，“對我不，我對卻是極悉的。殿下外冷熱，格堅毅剛強，嫉惡恨貪，是非分明，卻又懂得虛與委蛇之道。今日手此事，殿下必有不得已的苦衷。”手擺個姿勢，“殿下請坐。”

他生死無畏的態度，從容自若的言談，而且評論詠善個，一矢中的，讓詠善大爲吃驚。詠善坐下來，與恭無悔隔案對視，心裡暗暗驚訝，這人在朝堂上混了將近二十年，卻仍然只是個史，父皇怎會這般沒有識人之明？

不料，恭無悔讓他吃驚的，還在後頭。

坐下對談，恭無悔首先就語出驚人，“我雖只是區區史，卻早在十年前皇上旨，察看各位皇子人品心。因此，不但對殿下，就是對殿下各位兄弟，也瞭如指掌。”

這話雖然意外，卻深合清理。

否則恭無悔怎會對在後宮的詠善如此悉？朝中高大多數兼國戚份，和後宮衆嬪妃定有牽扯，就算不是親戚，也不免有利益關係。如果要公正地察看皇子們，炎帝舍重臣而選擇一個信得過的直臣，反而見其英明。

“慶宗十九年冬，皇上召我宮，在次年春天冊立二子爲。我聽後大驚，拼死進言，此事絕不可行。”

詠善一震。

恭無悔所說的二子，不用問就是詠善本人。原來父皇要立的第一個就是自己，卻被此人拼死阻攔，慶宗二十年春，立是立了，不過立的卻是詠棋。

難道恭無悔的眼裡，詠棋更有資格繼承江山，造福萬民？

恭無悔微微笑道，“先不論能力和本事，詠棋殿下不足月而生，嬴弱，常有病痛，只此一點，已難以爲正選。當皇帝要日理萬機，沒有一副好子怎麼行呢？”

這已在天牢中的犯人揮灑自如，每每語出驚人，詠善聽了之後又是好一陣不解，鎖起眉頭，細思前因後果，想到後面，心臟狠狠一痛，平白生出一不詳之，目霍然變得犀利，看向恭無悔。

恭無悔卻笑起來，似有無比欣，“殿下果然聰穎，我沒有看錯人。”侃侃道，“皇上和我的看法是一致的，皇子之中，二皇子才幹最大，應選爲。但自古長有序，不冊立大皇子，卻冊立二皇子，越兄而上位，會引起大皇子邊衆人怨恨，埋下禍的種子。因此，我向皇上提議，先冊立大皇子詠棋爲，然後，廢。”

驟然間，狹室靜到連呼吸聲都停了。

彷彿看不見的弦拉到至，下一刻就是天崩地裂。

恭無悔輕輕巧巧幾句話，象萬千斤的石灰忽然扔進水，在詠善心裡炸起滔天大浪。

他是曾經不解過。

父皇那麼英明的人，怎麼這麼多人不挑，偏偏挑了一個靜如子的詠棋？既然冊立了，怎麼又只爲了臣子要求冊封皇后這麼一點點小事就然大怒，不但廢了詠棋，麗妃，還把詠棋母親一脈的員殺的殺，貶的貶，監的監，竟是雷厲風行，毫不手。

詠棋那麼膽小的人，詩畫賞雪看梅，怎麼可能勾結大臣？怎麼可能結黨營私？怎麼可能和誰書信謀？

那個本來清淡儒雅，安安逸逸呆在宮裡的人，在去年一下子被冊立爲，被臣子們衆星捧月般諂逢迎得暈暈乎乎，一下子被打十八層地獄，廢位之後連母親都見不到一面，即日押到封地南林起來讀書。

這一切，原來都只是一個幌子。

而且，都是爲了讓他順理章被冊立，而故意策劃的幌子。

從頭到尾，詠棋爲了他，變了一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的替罪羊。

而他，卻在詠棋淪落到懲院的時候，對詠棋……

詠善越往下想，心裡越發痛楚，竟連臉也變了。他默默咬著脣，目停在那個小白瓷瓶上，心又猛地頓了頓，這個恭無悔，到底殺，還是不殺？

殺？這人是個能臣，忠臣，見事明白，風骨迥然。而且，對自己有擁立之功。

不殺？那詠棋和詠臨怎麼辦？五皇子詠升絕不會就此罷休，鬧到後面狗急跳牆，萬一把遞信的事真扯出來，詠棋大罪難逃，必然要再懲院。

牽涉到詠臨這個孿生弟弟，自己的位就算不被搖，但父皇也絕不會讓他再手懲院的事。萬一……要是萬一父皇下旨，讓詠升主審，詠棋落到那個齷齪可恨的混賬手裡，豈不……

恭無悔說罷，因爲常年在燭下閱書而微帶混濁的眼睛凝視詠善。

沉默一會後，這個深悉人心的牢獄之臣臉上泛起一笑容，“殿下，你知道我爲什麼要把這等機大事告訴殿下嗎？”

詠善擡起眼，直直盯著他。

“殿下，你要保重自己啊。你要明白，天下有多人爲了你能安穩呆在宮裡，費盡了心，不惜把命也給拼上。保住，讓天下萬民將來能有一個好皇上，容易嗎？太難了。”恭無悔道，“皇上爲了殿下你，不惜拿詠棋殿下開刀，先立後廢。父子同心，詠棋殿下畢竟也是皇上的骨，皇上這樣做，難道不心疼？這是……爲君者的不得已。至於我……”

恭無悔頓了頓，詠善的心也隨著猛跳了跳。

恭無悔審視詠善片刻，才幽幽嘆道，“爲了殿下，皇上可以捨得自己的骨，難道我還捨不得一條命？不管五皇子用什麼威脅殿下，我一死，也算讓殿下過了一個難關。臣子能盡責，也死而無憾了。”說罷便手。

詠善只道他要去取那個白瓷瓶，不及細思，猛然探出手去，手掌重重覆在瓶上，臉上一片森然凝重。

恭無悔也微微吃了一驚，看看詠善，明白過來，“殿下放心，還不到時候。殿下今日親自探監，我這樣死了，豈不讓外人有機會構陷殿下？恭無悔不會做這種蠢事。”說到這裡，不又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奉旨暗查衆皇子十年，別的都不看在眼，唯獨對這個總是忍不發的二皇子頗爲偏。詠善在宮種種抑鬱，對詠棋的仰慕，對母妃偏心的憤懣，通通看在眼裡。十年下來，竟常讓他生出一種看待自己親子的覺。

這種覺若泄出來，當然是對殿下的大不敬。只是……

恭無悔仔細打量眼前的男孩。十六歲，說是孩子，猶不爲過。好不容易保著他登上之位，接下來的路，卻要他獨自蹣跚而行，而且，註定一步比一步更艱險。

當今的皇上，當年也是這樣過來的嗎？

“第一次有機會和殿下近談，不勝歡喜。讓我送殿下一份薄禮。”

恭無悔攤開案幾上的白紙，提筆蘸墨，靜思片刻，下筆如風。

―――臣以妄語罪，陷天牢，聞於雷霆，不勝惶恐。

惟殿下親至開導，囑咐醇醇，訓無悔以臣子尊君之道，恩而親厚。臣反思再三，涕零不已。

願立此字據，殿下藏之，以觀無悔之改過也。

至善之言，蒼天佑之。――――――

運筆如風，龍蛇遊。

白紙上不一會就墨跡淋漓，寥寥幾行字，寫得蒼勁有力，頗有神韻。

恭無悔寫畢，雙手捧起，抿吹了吹，等墨水乾，遞了給詠善，“請殿下收好。”

詠善幽深如黑曜石的眼眸盯著他，看了片刻，才手接過，站起來的時候，順手把案幾上的小白瓷瓶子也輕描淡寫地拿了，揣在懷裡，道，“死不一定是惟一的辦法。容我再想，終會有兩全之計。”

離開牢房，外面肅立多時，站得腰痠背痛的牢差等都鬆了一口氣，趕陪著他出去。

到了外頭，冬日裡的豔掛在天中，銀燦燦的日直鋪下來。詠善剛剛從溼冷的天牢出來，被暖烘烘一曬，卻無端了一下。

他半瞇起眼睛，朝天上得意洋洋的太瞅了一眼，長長吐出一口氣，“該看的都看了，召暖轎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