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善隔著桌，幽幽盯著詠臨道，“你不呆在母妃那裡練騎，又過來幹什麼？還是沒把我說的聽進耳朵裡？”

“練了！天沒亮就起來，練了一個大早上呢！”詠臨本來興高采烈，被詠善沉著臉問了一句，出委屈神，孩子般急著爲自己辯解，“是母妃說練功也要悠著點，不能一蹴而就，過了頭反而傷了筋骨，所以我纔沒繼續，趁空出來逛逛。哥哥要是不信，問母妃好了，我什麼時候撒過謊？”

他是個神經，詠棋卻多知道詠善氣由何來，擔心詠臨這個笨弟弟再嚷嚷起來，更惹得詠善大怒，只好截了詠臨的話，皺眉輕訓道，“不練騎，難道功課也丟一邊？有時間就該安心學點東西，哪怕練練字也好。你分明是懶，尋個空就溜出來玩，還不向你詠善哥哥認錯？”

詠善在一旁聽著，心裡比明鏡還清白，這番話，每個字都能嗅到迴護詠臨的味，說不出的畏懼小心。

自忖道，在他心裡，我不過是個連孿生親弟也能下手的角！

五臟六腑一痛，就有一摻著酸辣直往上衝，頂著頭，竟一個字也說不出。

結果嚷起來的是詠臨，詠棋一說完，他就扭頭看著詠棋，萬般委屈又疑地道，“詠棋哥哥，你也罵我？這到底怎麼了？我這次回來，不是捱打，就是捱罵，母妃這樣，詠善哥哥這樣，現在連你也罵我！我今天干什麼壞事了？不過是拿一罈鹿過來想讓哥哥們一起嚐嚐，兄弟們一桌子吃個飯，也值得你們人人都罵我？我就這麼討人厭？”

他老虎似的大眼睛瞪得大大，居然紅了一圈，放開了嗓門，憤憤道，“既然個個都瞧不起我，把我回來幹什麼？索xing讓我死在那鳥不生蛋的封地，豈不乾淨！”

詠善臉早就青得嚇人，聽見詠臨喚得一聲大過一聲，說出索xing死在封地上的混賬話，那惱怒剮心似的實在按捺不住，猛地一聲雷霆大吼，“滾！”

手往桌上發瘋似的一掃。

頓時，所有菜碟碗筷，連著詠臨辛苦弄來的那壇鹿，乒乒乓乓，湯漬淋漓，全砸在地上。

一瞬間，房中氣氛窒息到極點。

詠臨看見詠善發怒，頓時啞了似的沒了聲音，怔了片刻，已是一臉傷心失，霍地站起來，咬著牙掉頭就往外衝。

詠棋的母妃只生了他一個，自己沒有同胞兄弟，反而從小就最疼這個弟弟，忍不住一把扯住他，“詠臨，你聽哥哥說……”

詠臨牛高馬大，正發狠似的往外衝，詠棋坐著手去拉，本拉不住，反而自己被帶歪了，一個坐不穩猛地一栽，額頭撞在桌沿上。

砰！發出好大一聲。

“詠棋！”詠善聽得心臟一，撲過去捧他的臉，“撞到哪了？讓我看看！”

詠臨也知道闖禍了，嚇了一跳，趕轉回來圍著詠棋打轉，道，“詠棋哥哥，詠棋哥哥，是我不好，你沒事吧？”看清楚詠棋額頭上紅了，躁躁道，“我……我來給你。”

出手，還沒到詠棋的額頭，就被詠善一掌揮開，磨牙細聲道，“給我滾。”

詠臨垮下臉，慚愧得幾乎哭出來，“哥哥，我不是存心的，真的不是。”

“詠善，”詠棋輕輕喚了一聲，他細皮，這一下撞得不輕，疼得臉發白，蹙著眉央道，“太子殿下，他就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你……你別和他計較。”

詠臨卻更爲疚，忽然大哭起來，“都是我的錯！是我乾的壞事！怪不得人人都嫌我，是我自己招惹的！詠善哥哥你象上次那樣打我出氣好了，連詠棋哥哥的份也一塊討回來，我絕不告訴母妃就是！”

這兩個異母兄弟，竟然比孿生兄弟還有默契。

一個央求，一個痛哭，把堂堂太子夾在中間，連氣都不上來。

詠善冷眼看著他們兩個，腸子象被人拿筷子胡攪到斷了，連疼都不知道，什麼滋味也說不上，驀地一陣心灰意冷，反而冷靜下來，苦笑著道，“不過一頓家常飯，值得你們這樣又哭又？不象個王子的模樣。”

他把詠棋扶起來坐好，回頭看見常得富在門外探頭探腦，揚聲吩咐道，“常得富，拿些傷的藥膏來，詠棋殿下不小心撞到了。還有，命人重新佈菜，除了剛纔那幾樣，再加兩個油水重的葷菜，詠臨是個一頓沒就活不的。”

常得富連聲答應，立即跑去辦了，另有兩三個小侍進來打掃，一地狼藉整理完畢，藥膏也到了，詠善拿在手裡，詠棋坐著別，親自用指尖挑了一點，在紅腫的額頭上細心拭。

詠臨胡抹了哭得一塌糊塗的臉，在一邊手足無措站著，訥訥道，“詠善哥哥，讓我來吧。”

詠善心裡灰冷，對他也不怎麼生氣了，語氣居然比往日溫和，“你坐著就好。練了一個上午騎，飯都沒吃，還要哭一場，也夠你的。”一邊說，一邊用指腹輕輕沿著傷邊緣打圈。

作溫得令人心碎。

詠棋見詠善今天這麼好應付，不有些驚訝，忍不住盯著眼前這個手握重權，喜怒無常的弟弟看，剛好被詠善掃到，詠棋微驚，立即把視線下垂。

“疼？得重了？”詠善停下手。

詠棋搖頭，“不……嗯，好多了。”

他本來垂著眼睛，睫濃濃，遮擋了眼底思緒，和詠棋對了這一句，心裡忽忽一跳，彷彿石頭掉進湖面，泛起一圈又小，又沒聲息的漣漪，不自又把眼睛擡了起來。

兩顆黑瞳仁潤如寶石，罕見地不帶戒備地瞅了詠善一眼。

詠善正幫他藥，離得極近，詠棋這樣輕輕一眼，直看他魂魄裡去。一那目，詠善心肝猛地被扯離了原位，連呼吸都驟然屏了。

他被炎帝挑選出來當太子，多大事都不能讓他稍變，這會卻激得難以自持，膛漲滿起來，到發疼了，才知道自己早忘了呼吸。

詠善定定看著詠棋，按捺著他翻騰咆哮的心浪，良久，纔對詠棋低聲道，“我說過這輩子都對你好。你放心，詠善說過的話，從不反悔。”

這話說得太過誠摯，直似泛著一般凜冽決斷。

詠棋雖然早被詠善三番四次修理得痛不生，此刻卻也不住心底一。

他腦裡糟糟的，也不知該怎麼應這一句，訕訕地又把臉低下去，抿著脣不做聲。

他不做聲，詠善也不做聲，仍舊幫他傷口，象恨不得一心一意，就靠著指尖把紅腫的傷口頃刻消整下去，一疼都不剩。

詠臨幹了錯事，心虛加疚，老老實實聽詠善的，坐到一邊，雖然憋得難，卻居然也真的很乖，安安靜靜沒開口。

兄弟三人都不說話，房中靜得連掉一針都能聽見。

冬天的暖日子，午後微微斜，各人想各人的事，卻都覺得有些暖融融，渾懶洋洋的，安逸舒坦到了極點。

這樣沉默著，象把許多不痛快的事都抹去了，通通變淡。兄弟們彼此看一眼，竟都有些過意不去，目漸漸和。

很快，常得富領著人把新做好的熱菜送上來，一碟一碟擺上桌，小心地笑著解釋，“爲詠臨殿下新添的兩個葷菜，一個是蔥油悶三黃，一個是滷酒醬肘子。本來想弄個詠臨殿下最吃的牛肚子熱鍋的，但那東西預備耗時，怕做出來時間太長，讓三位殿下等太久……”

詠臨剛纔還算老實，但江山易改，本xing難移，不過片刻又故態重萌，被常得富逗得直呵呵，不等常得富說完，笑罵道，“你也太會結人了，弄兩個菜就能被你捧得笑出一朵花來。嗯，要找個東西賞你。”他探手懷，掏了半天，笑容忽然古怪起來。

原來今天練的是騎，小玩意都沒帶上，掏來掏去，本掏不到什麼。詠臨只好低頭看自己的腰帶，上面栓著兩個玉佩，一個是炎帝賜的，一個是淑妃昨天才給的，當然不能隨手賞人。

但話已出口，常得富又站在面前，拿不出東西，豈不尷尬死了？

詠臨一邊裝著樣子，一邊急得眼睛瞄，不掃眼就瞧上了詠棋腰上的佩飾，湊過去作個揖，笑道，“詠棋哥哥，你這兒細的腰，掛著這大串的，沉甸甸的多辛苦，不如借一塊小的給我先使使，以後我弄個更漂亮的還你。”一邊說，一邊手腳要拆個玉件下來。

很意外的，詠棋竟護著腰間不許他手，“詠臨，你要東西，哥哥派人去取就是，你快住手，別把它弄壞了。”

詠棋向來對詠臨最大方，只要詠臨央求，縱是心之也肯讓出來給他。只這腰上的玉飾組件，雖然每個部件都不大，做工卻異常巧，連連相嵌，非常難得，想必也是詠善得到的賞賜中的上品。

詠善也許自己對這個也頗喜，卻送了給他，還在不久前親手幫他繫上。

如果就這麼當著詠善的面讓詠臨拆了一片去，連詠棋都自覺太對不起詠善，一邊阻止詠臨，不由又擔心詠善再次發怒，移目去看詠善的反應。

詠善哪裡會生氣？

他見詠棋護著自己送他的東西，早就高興得手腳微了，如喝了醇酒般半醉，只在心底反覆喃喃，金石爲開，金石爲開……

瞧見詠棋看他，竟綻開一個燦若驕的笑容，快步走過去，攜了詠臨，以天下間最慈的兄長都自嘆不如的溫口氣道，“弟弟，你要東西賞人，我這裡有一堆呢，什麼玩意都有，隨著你挑，只要喜歡的，儘管選了，我使人送到你那裡去。以後還缺什麼，儘管過來我這殿裡挑就好。”

摘了腰上一塊極端名貴的玉佩，轉丟給常得富，誇道，“今天的菜做得好，你也算盡心了，拿著這個去吧。”

常得富從察覺詠臨想打詠棋的主意開始，就嚇得肚子筋，大呼不妙，好幾次想開口求詠臨不要賞了，沒想到好運天降，詠棋一個小小拒絕就讓事轉了個彎，自己最後還得了一個寶貝，歡喜得眼睛瞇一條，連連打躬道，“謝殿下，謝詠棋殿下，謝詠臨殿下。”拿著那玉佩，渾快活地退下去了。

詠臨卻被詠善的兄長之震了，半天還張大了，愣了似的看著詠善，半日起來，一把攥著詠善的手，結結道，“詠善哥哥，我……我就知道自己再不爭氣，你也是……也是疼我的。”

破天荒地，詠善竟有些許慚愧。

詠棋在一旁道，“要說話，不如邊吃邊說吧。菜都涼了。”

兩個孿生兄弟醒過神來，想起這頓飯吃得真不容易，不同時失笑，那一刻，那模樣和表，活就是同一個模子出來的。

詠棋看得驚歎，第一次覺得詠善和詠臨真的極爲相像。

奇怪，從前竟看不出來。

於是，氣氛變得極好，兄弟三人竟變得兄友弟恭起來，一起在桌旁坐下，愜意地邊聊邊吃，說得最多的自然還是詠臨，一邊油水淋漓地啃著肘子，一邊嘰裡呱啦無所不談，詠善和詠棋慢嚼細嚥，聽著詠臨口水噴，臉上都帶著微笑，偶爾彼此互看一眼，便有什麼輕而暖和的東西撞在心頭一般，不暗中生了嘆，只是一頓飯的景，怎麼就恍如生前後，截然不同？

天意真是不可測。

詠善心裡最清楚發生著什麼，詠棋卻只是模模糊糊，只是覺得眼前這人並不那麼可恨可怕了，自己也不貪心，若能如此下去，以後母妃也活得平安，這樣的日子，倒也比自己預想過的要好上一點。

他這個願，雖然真的不算貪心，但顯然並不容易真。

一頓飯還沒吃完，事就來了。

房門外，忽有人影一閃，在門外站住了腳，往裡面稟道，“太子殿下，小的有要事稟報。”

詠善吃飯是嚴令不許打攪的，正和詠棋隔桌相對，笑著聽詠臨誇誇其談，聽見聲音，朝門外一瞥，看清楚那人面目，頓時眼角一跳，放了筷子緩緩站起來，笑道，“你們先吃著，我出去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