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字字心傷

皇后的手不可抑制的抖著，刀刃在明德細緻的脖頸上，從乾萬帝的角度看來，珠正清清楚楚的順著匕首的槽落下來。

乾萬帝衝過來一步，皇后把刀刃往下一按：「陛下！不要過來！」

流一下子嘩的淌下來，李驥這麼個在戰場上出生死過馳騁疆場過的皇帝都了一下，然後就頓在了原地：「你……你要幹什麼？」

「臣妾請您外放他，」皇后一字一句清晰的說，「臣妾可以一時對不起自己的外甥，但是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死在您手上！」

「你們皇后和太子兩個是不是都不想做了？」

「皇后這個位置可以不要，太子不做了做庶人也不是不能活，要太子以他弟弟的命為代價來奪取皇位，那不如不要！」

乾萬帝無言以對的指著皇后，慢慢的點頭：「好……你好……」

殺掉明德嗎？

那不如直接把李驥心頭上的剜了比較痛快。

乾萬帝深吸了一口氣 ，淡淡地說：「外放是可以的，但是沒有不經過科考就無緣無故把一個家子弟外放的先例。」

「臣妾相信陛下有那個辦法……」

「我沒有辦法，」乾萬帝說，表異常冷靜，「——朕想皇后你希的是讓你外甥平平安安的到江南氣候溫和的什麼地方去做個小，而不是讓他頂著整個朝廷的流言蠻語去什麼地方當封疆大吏。除了走正常的途徑，朕沒有其他任何辦法能讓朝中那些老臣們不生疑。」

皇后遲疑了一下。

「——春闈，」皇帝居高臨下的說，「太子大婚前加開恩科，春闈提前，要是他考上了我就放他出去，考不上……」

「考不上怎麼樣？」

乾萬帝憐憫的看著：「……你外甥十五歲作帝都賦，連個恩科都考不上嗎？」

上明德只聽見耳邊的聲音嗡嗡直響，脖頸上有什麼東西冰涼的，著，好像連都要冰凍起來一樣。

然後那個東西離開了，皇帝的腳步退了出去，一個人抱著他哽咽：「明德！明德！……我的孩子，你一定要考上，一定要走出這裡……」

「皇后……」

「我在，我在這裡！」

「……皇后，」明德微微睜開眼，模糊的笑了一下，「……太子的位置他不要了，是嗎？」

皇后額前的東珠隨著激的搖頭而晃著：「你活著就什麼都有，你死了，就說明他命裡就不該當那個太子！」

「您錯了，」明明輕輕的道，「您不該他的。」

皇后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然後明德盯著，低聲道：「——李驥。」

整個皇朝上下，也許只有上明德一個人會直接出那個男人的名字來。床上，堂上，朝廷上，當著人面的，私底下的，破口大駡時的，不論什麼時候都不任何尊卑上下的約束。

「皇后，我可能春闈考上被外放走了，太子的位置可能暫時沒有人，可是以後呢？半年後呢？一年後呢？兩年，三年，再之後呢？……如果有一天傳來消息，上明德暴病死在了任上，你是相信還是不相信呢？」

年低啞的語調冷靜得甚至殘忍，皇后長長的、華貴的假指甲捂住自己的，眼神驚恐不安。

「等我‘死’了，太子的位置就不穩了……太子他，不是個可以治國的人。到時候失去了太子之位的你們，會遭到什麼下場？我又會遭到什麼下場？」

皇后猝然起，彷彿困一般在室來回走了幾圈，驀然停下腳步：「就算我帶著太子去冷宮裡幽居一輩子也好，至皇上他不會殺你的，他不會刻意的要你死，他畢竟還很喜歡你……」

「我不信。」

明德深吸一口氣，盯著皇后的臉，一字一頓的說：「——我一點也不信。」

皇后看著明德在影中的側臉，半明半昧，帶著緻的冷淡和傷痕。

乾萬帝的手背上青筋突起，然後的攥了拳。

他站在大殿虛掩著的門口，張闊無聲無息的跪在後。長長的鋪著大紅地毯的走廊上，一盞盞氣勢軒昂的宮燈閃爍著金紅的。

兩年的耳鬢廝磨，一手教他詩詞歌賦，一手教他文韜武略，填鴨子一樣把他調教武功高手，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著他長到這麼大，頭髮稍稍微長長一點都看在眼裡。到頭來那孩子心心念念的，不過是那三個字——我不信。

——他不信我不會殺他。

——他甚至不信我喜歡他。

那個兩年前的深夜，從噩夢中醒來的年瑟而驚恐的躲避著來自於這個皇朝的帝王的擁抱。李驥試圖安他，試圖讓他安順下來，但是他失敗了。年的上明德發著抖躲進巨大的龍床深，聲音幾不可聞的問：「……你要殺我嗎？」

「……我不殺你。」

「真的？」

「真的。」

——我怎麼可能殺你呢，乾萬帝慢慢的想著。我這麼喜歡你，一刻都不放你走，怎麼可能會想殺你呢……

張闊猛地抬頭，看見乾萬帝的手指支撐在牆面上，慢慢的順著牆下來，在堅的牆面上留下了五個長長的指痕。

其實作為一個皇帝，李驥辜負過很多人。他不是順位上來的太子，先皇喜的是東王晉源，原本要立的太子不是他；好不容易主東宮後，母妃被當時的皇后、現在的太后下藥毒殺，然而先皇一個字沒有，甚至李驥自己都無法說出一個字來。一直熬到先皇駕崩，他上了位，偏偏元後和人懷了私生子，鬧出天大的一樁醜聞來；再往後登基十數年，知心知意的、能伴隨在邊的人一個沒有，在這往生無涯的寂寞的富貴中，唯一給帝王的生活增添一點異的，就是駕親征了。

駕親征千里之外，還要防著京城裡大臣傾紮宮廷鬥，還要防著皇后攛掇著太子 宮變，還要防著東王晉源起兵造反、妄圖東山再起。

是的，他殺過很多人，辜負過很多人；他心狠手辣冷酷無，史書上不會給他留下什麼好名聲。但是就算這樣，他也從沒有辜負過上明德。

乾萬帝闔上眼，棱角分明的臉上有一種堅彷彿巖石一樣的、毫不為所的神。

他大步向宮外走去，張闊亦步亦趨的跟上，低聲問：「陛下，真的放明德公子出京嗎？」

乾萬帝一步上鑾駕，頭也不回的丟下一句：「回去後傳旨，皇后從此足！」

明德足足在城郊行宮裡躺了半個月才下得了床。張氏以為那個失蹤的庶子不會再回來了，便興高采烈的對大兒子上全笑道：「老天還是有眼，那礙眼的下賤東西一定是跑出去逛，被人搶了殺了，總算不會再回來阻礙我們和夏宰相家的好姻緣了。」

張氏格刻薄強悍，養的兒子便唯唯諾諾的，點頭道：「母親說的是。」

誰知道沒過幾天，明德自己回來了，還是被東王晉源帶著回來的。上侍郎哪見過人家堂堂的親王駕臨府上，慌得連忙帶了全家眷老小在門口跪地迎接，遠遠的去一片人頭伏地，蔚為壯觀。

東王晉源是當今皇弟，雖然沒立太子，不過到底是個有些實權的親王。這人出行之時十二匹高頭駿馬開道、朱紅儀仗鳴鑼隨後，一路撒果子錢幣等，四匹駿馬拉的金頂麒麟紫木車浩浩的開到了上家府邸門口。晉源挑開車簾，瞥了一眼門口上百口家眷齊齊跪地的景象，笑著回頭問：「明德公子，覺怎麼樣？」

上明德端坐在車裡，目視前方，聲不：「——世人仰慕王爺風采，明德見之，深欽佩而已。」

晉源笑著掌：「皇兄所言不虛，你果然是個油鹽不進的料。」

「王爺既然厭煩，直接把臣扔出車外就是。」

晉源冷笑一聲：「本王哪裡敢？要不是前線八百里急報抵到了書房，否則來送你回府的一定是皇兄本人。本王既然接了這個重大的差事，就一定得給你風風的辦好了。扔你下車？那回宮後被扔出去的就是本王自己了。」

明德起恭恭敬敬的欠了欠：「臣不敢。」

晉源看他那樣子，一點錯都沒有，眉眼高低、說話聲調全都符合最完的臣子禮儀。但是偏偏這人獨佔帝王心，做事又狠、心思又細，如果不能收服了自己用，那日後一定是個棘手的角。

晉源俯過去，低聲問：「皇兄說你氣鬱結，心裡有氣。明德，皇兄自從有你以來後宮再無所出，他待你哪裡不好了？」

——哪裡不好？

……恣意掠奪、隨意侵犯、拘自由、隨君所好……那一個個被迫承「君恩」的夜晚，也「待你不薄」？

晉源笑道：「皇上哪裡待你不好，你說出來，本王補給你，你要麼？」

啪的一聲手起掌落，明德慢慢的收回手，冷冷的看著半邊臉紅腫起來的東王晉源：「——先皇在上，臣替祖宗教訓東王爺：嚴於律己，自珍自重。王爺不必謝臣了。」

晉源猛地站起，嘩啦一聲出佩劍：「上明德！」

明德道：「王爺何必愧自慚如此？」

晉源毫不懷疑如果自己一劍砍下去，那乾萬帝會親手把自己千刀萬剮了。但是好好一個金尊玉貴的王爺，什麼時候過這等委屈？

晉源正的抓著劍柄，那邊車一停，一個太監尖細的聲音拖長了語調：「王爺——駕到——！」

接著四周一排一排的侍衛太監們傳話下去：「王爺——」「王爺——」「駕到——」「駕到——！」

簡直地山搖，就跟幾臺大戲一起唱一樣。

東王走下車，回手拉起車裡的上明德。上侍郎正帶頭跪在大門口，抬眼一看，頓時臉就綠了。

這小子怎麼跟王爺結上了？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全兒他們幾個兒子就沒那個狗屎運？

上侍郎一生別無其他好，唯獨溜鬚拍馬、汲汲鑽營這方面下了苦功。要是他知道那個沒出息的庶子不僅僅高攀了這個王爺，還頭頂祖訓賞賜了這王爺一耳，估計當場就要昏過去了。

明德從上侍郎和張氏邊走過，面無表，佯作不見。他神還不大濟，漫長的典禮恍恍惚惚的就過去了。乾萬帝不放心讓明德離自己的視線，於是派了張闊一路跟來，這大太監總管拿了聖旨，站在祖宗祠堂門前聲調的宣讀：「……今上家子明德，危急救駕，忠心耿耿……朕心備欣……賜玉如意二柄、宮綢百匹、金鏍子一百個，白銀千兩……賜同舉人出，準開春恩科……」

明德低著頭跪在地上，樣子很恭順，角帶著一點冷笑。

那個男人果然很會遮掩太平。一個偶然經過的家子弟，在瘋馬蹄下不顧的救出了皇上最疼的弟弟東王，因此重傷，在宮中將養了半個月昏迷不醒，因此沒能來得及通知養出了這樣好兒子的上家。皇帝備欣無比，於是賜了這個捨救駕的忠臣之子一個舉人的功名，允許他參加今年的春闈。

一切都解釋得無比通順，無比太平。

聖旨念完，全族下跪，明德深深的一磕頭：「臣接旨——！」

張闊畢恭畢敬的把聖旨遞下，然後俯一把拉起他，低聲道：「公子何必這樣，皇上什麼時候讓公子磕過一個頭？真正折殺奴才了。」

明德頭也不抬，眼神恭謹：「公公那三十大板的傷可好得差不多了？」

張闊立刻噤聲，垂手站在了一邊。

上侍郎看大家都站起來了，才一溜煙的跑上前去，老臉笑得跟開了朵花兒一樣的趕著：「王爺！下好久不見王爺上朝，著實想念的，可惜公務纏，不然一定去王爺府上拜訪……王爺貴可好？路上可了驚？還不快來人！擺宴！」

東王志得意滿的笑著被簇擁到席上首座，張氏那個麗的兒上寒正不勝的等在邊上，無限風的獻上十八年的兒紅。晉源一看那酒就微微的笑了，兒家出生的時候父母會在地裡埋下一壇兒紅，待到姑娘出嫁的時候再挖出來當喜酒喝，可以說是子一生最重要的酒了。

他大婚時喝過東王妃的兒紅，幾個側妃的也喝過，至於這個四品的兒紅，倒是新鮮。

東王像是毫不覺察一樣順手接過酒杯，直直的塞給明德；然後順手又從桌子上自己斟了一杯酒，舉起來爽朗的笑道：「上公子，本王和你甚為投緣，又多賴你相救，這杯酒今天就敬給你了！」

張氏和上寒的臉剎那間雪白，連上侍郎也搖搖墜起來：「王爺，這……」

晉源舉杯遙遙一敬：「那本王就先乾為敬了！」說著仰頭把自己斟的那杯酒一飲而盡，笑的看著明德。

明德盯著那酒杯看了一會兒，慢慢的把杯子放到桌面上，道：「王爺恕罪。」

東王作勢驚奇：「明德這是怎麼了，不給本王面子嗎？」

明德淡淡的道：「臣素來不飲。」

上侍郎大步衝上去：「孽子！你怎麼能這麼對王爺說話——」

「哎，侍郎不要這樣麼，」東王揮手打斷了義憤填膺的上侍郎，笑道：「明德一定是喝不慣這麼綿的酒，罷了，本王陪你喝上好的燒刀子！這才是北方男兒喝的酒！」

說罷一揮手命人備上整整兩大壇的烈酒來，自作主張的倒了滿滿一碗，塞到明德手裡。上明德臉微微難看了一下，眉梢眼角卻還帶著笑意，輕聲的問：「王爺酒未口，怎麼就滿臉紅潤、如沐春風起來？」

晉源條件反，抬手一臉，正到剛才被一耳紅了半邊臉的地方。

明德饒有興致的等著王爺發飆，不料這人臉皮竟然厚的很，若無其事的笑道：「本王一看到明德，就不知不覺的滿心喜氣嘛！」

這話說得噁心無比，明德猛地一閉眼，然後一揚頭把酒喝得乾乾淨淨一滴不剩。

東王率先掌道：「好！公子海量！」接著一仰脖灌下了自己的那一碗。

上侍郎喜得都不知道東南西北了，一個堂堂的朝廷命，顛顛的跑來搶了小廝的酒壺又倒了一碗。晉源大笑著一邊強行拉起明德的手，一邊帶頭一飲而盡：「好！好！我皇朝年英豪傑出，想必一定可以依賴臣等千秋萬代！」

明德其實也不是完全不會喝，但是他喝得，一碗燒刀子下去，太已經突突的在跳了。這時候放碗不喝吧，人家王爺話已經說在那了：這酒是恭祝我皇朝千秋萬代的！你不喝這個酒，那你居心何在？

明德咬了咬牙，再次仰頭一口悶掉，然後摔手跌了碗：「王爺恕臣失陪。」

說罷返就走，誰料東王臉皮之厚無人能及，上前去一把拉住他就往後拖：「哎，大家喝得高興，明德你走什麼？你要走就是不給本王面子了！來人！來人上酒！」

張闊看明德臉，覺得不大妥當，於是上前來小聲說：「王爺，這……」

東王一揮手：「古人齧為盟，一定要喝三碗酒的，明德喝兩碗算得上什麼？來來來，今天一定要滿飲此杯！」

明德被他拉得踉蹌一步，低聲道：「臣可不想和王爺結為同盟。」

東王一笑，聲音低啞怪異：「——明德，你寧願甘居人下以上位，也不願效仿征公魏征，做那開國的功臣嗎？」

明德酒意沉心，有點上不來氣，但是一聽他這麼說話，突然覺得低啞的嗓音有點莫名的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