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楚妃堂前

明德在家不知道是看書還是被關起來，乾萬帝竟然也忍著沒去召他。一直到開春的時候，春闈將近，主考丁恍將考生名單報到了書房，乾萬帝一看就看見了上邊上明德四個字。

乾萬帝手指過那四個字，臉上看不出一點表，半晌道：「卿辛苦了。閱卷過後，將前三甲進士的卷子都送來給朕看看罷。」

皇帝親自閱卷的前例不是沒有，但是一下子閱這麼多，卻是從來沒見過的。丁恍忙問：「陛下是全部都看，還是臣挑出文章極好的送上來給陛下過目？」

乾萬帝反問：「朕不該親自審閱我朝的日後的棟樑之才嗎？」

丁恍趕跪在地上：「臣遵旨！」

張闊在一邊無聲無息的站著侍候，一會兒見丁恍走了，才使眼給宮。宮忙端上一碗參湯，張闊接了過來，小心翼翼的遞到書桌前，道：「陛下。」

乾萬帝猛地回過神：「嗯？」

張闊一邊倒參湯，一邊請示：「皇上今晚翻哪宮娘娘的牌子？」

乾萬帝看看眼前的玉制案牘。這個正當盛年的皇帝後宮並不盈，最多的時候不過二十來人；後來明睿皇后死了，貴妃死了，夏昭儀死了；四妃原本就沒有封滿，再加上因故走的走散的散，現在不過十餘個而已。

就這十餘個人裡還有位份很低的、不寵的、被冷落的，算起來真正比較規律侍寢的，不過偶爾一兩人而已。

「張闊啊，」乾萬帝沉了一會兒，竟然笑了起來：「你說，要是朕當著明德的面大選秀，那孩子會怎麼樣？」

張闊恭敬的俯下：「回皇上的話，明德公子武功日益進，皇上還是不要冒險的好。」

乾萬帝哈哈大笑起來：「張闊，你很瞭解那小東西嘛……也是，他這麼維護皇后，倒是個自古以來有的孝子。」

皇上站起來：「也罷，咱們去看看皇后在幹什麼吧！」

自從上次被足之後起，皇后就在冬暖閣裡設立了靜安堂，每天念經誦佛，說是給皇朝乞求太平。乾萬帝跟這個皇后不和幾乎是整個朝廷都知道的，皇后沒有生育，沒有強有力的娘家勢力支持，又不再年輕貌，前後被了幾次足，所有人都覺得這個皇后位置已經坐不穩了。但是奇怪的，不管這麼皇后當得有多冷清，還是繼續的在這個位置上坐著，沒有一點挪的跡象。

不知道的還以為帝后二人深義重，知道的就覺得是皇上後宮不，沒找到可心的佳人，於是可著勁兒把兒往宮裡送。前段時間恰巧是明德閉關念書的時間，死了的丁貴妃娘家送來一個庶出的小兒，長得很是嫵，不久就封了昭容。乾萬帝到了皇后靜安堂門口的時候就聽見裡邊傳來丁昭容年輕張揚的笑聲：「皇后娘娘為皇上的生辰準備了什麼禮？這是什麼，是手抄的般若波羅經嗎？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手抄的經書，娘娘賜給我看看好嗎？」

門口的小太監剛要朗聲通傳，乾萬帝擺了擺手，饒有興味的站在了門口側耳聽起來。

只聽緻的凰琉璃月亮門裡，皇后的聲音四平八穩：「難得年輕孩子對這東西興趣，妹妹要看，拿去便是。」

丁昭儀便歡歡喜喜的拿過來在手中翻，一邊翻一邊贊道：「皇后娘娘的字寫得真好看，妹妹也寫簪花小楷，但是遠不如娘娘的字練得好呢。這樣用心的厚禮，皇上一定喜歡。」

皇后微微的笑了笑：「這深宮裡有什麼打發時間呢，無非寫寫字，畫兩筆，消磨日子罷了。妹妹若是無事也可以練兩筆，慢慢的就練好了。」

丁昭容掩笑道：「哎呀，不怕娘娘笑話，我哪裡有那個清修的時間呢？皇上天天過來，我連一刻輕鬆的時候都沒有；昨天各國使臣覲見，原本以為可以休閒一日吧，誰知又被皇上召去侍宴……」

皇后皺了皺眉，想說什麼，但是看那一臉天真爛漫的樣子，又說不下去。

丁昭儀倒是眼尖，一看看見皇后皺眉，立刻驚慌失措的起：「娘娘怎麼了了？不舒服嗎？可要宣太醫？」

乾萬帝向張闊使一個眼，張闊立刻高聲道：「皇上駕到——」

明黃的儀仗矗立在門兩邊，乾萬帝大步邁進宮裡，皇后和丁昭容都沒想到他會突然從天而降，當時就愣住了。

丁昭容立刻跪下，梨花帶雨的撲上前來：「陛下！陛下，不好了！臣妾不知何口誤，把皇后娘娘氣出病來了！」

皇后面肅然的起：「臣妾拜見皇上。」

乾萬帝輕描淡寫的揮揮手示意皇后坐下，然後親手扶起了哭淚人兒的丁昭容，溫言道：「皇后是一國之母，肚量很大，怎麼會因為一兩句話無心之失而生氣呢？」

他抬眼看向皇后：「是吧？」

皇后牙關生生的咬了，齒間出一個是字。

「那就好，」乾萬帝扶著丁昭容坐在椅子裡，興致頗高的問：「昭容沒事來找皇后說什麼呢？」

丁昭容怯的笑了：「臣妾看皇后娘娘的手抄經書真是一手好字，正自愧不如呢。」

「是麼？」乾萬帝手拿過經書，隨便翻了兩頁就放下了：「皇后有這個空不如照管後宮、管管人事，總比花時間信神信鬼來得好。神鬼之事原本就是迷信迂腐的人才相信的，你貴為一國之母，怎麼也跟著信起這些東西來？」

皇后被說得幾乎掛不住面子，只得低聲道：「臣妾記住了。」

乾萬帝隨手把經書一扔，誰料恰巧砸到了桌上陳設的長頸琉璃水瓶，啪的一聲水瓶翻倒，水面迅速的洇了書頁，模糊了字跡。

丁昭儀一看，慌得又要站起來：「皇后娘娘！這……」

皇后手把經書拿過來，隨手往邊上放了，平淡的道：「毀了便毀了罷，妹妹不必驚慌，並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丁昭容還怯得不敢說話，倒是乾萬帝又轉向，好像緒一點也沒有到影響，興致昂然的問：「妃今天吃了什麼？」

丁昭儀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皇后，便細細的板著手指給他數，水晶包子、蝦餃、湯圓等等，一樣一樣的評價廚子的手藝如何、花如何、味道如何，一直說了半晌，皇后的臉越來越難看。乾萬帝卻像是毫無察覺一樣摟著妃子在皇后的清修佛堂裡調笑，反倒是越來越高興了。

他就是不喜歡這個皇后，活生生就是一對怨偶。

其實皇后也沒什麼，賢淑有肚量那是當然的，從來不傾紮後宮眾妃，從來不說三道四。甚至連上明德，也是送到乾萬帝的床上去的。

但是乾萬帝就是看不順眼。明德越費盡心思的維護，就越讓被乾萬帝所厭惡。

丁昭容說得高興，臉含的撒：「皇上，天晚了，不如……」

乾萬帝猛地回神，霍然起，冷冷的道：「皇后便自行休息去吧。」

皇后一言不發的站起福了一福，臉雖然難看，但是當然不會有任何人去注意看。乾萬帝拉著丁昭容剛要走，突而邊出來一隻手，手上端端正正的捧著一個描金磁片，上邊放著兩杯西湖龍井。

乾萬帝眼睛一掃，只瞥見是一個低著頭的侍衛，便不大耐煩的問：「這是幹什麼？」

那侍衛抬眼微微一笑，斯文甚至溫的回答：「——臣代皇后，端茶送客！」

乾萬帝猛地頓在了原地。

那侍衛裝扮的，赫然就是大半個月沒見的上明德。

丁昭儀茫然的看著乾萬帝，又轉頭去看了看明德。這個侍衛很漂亮，這是的第一印象；這個人不過十幾歲的年紀，眉目如畫就不用說了，他眉眼之間還有種不一樣的意蘊，說不出來是什麼覺，好像有點冷、有點肅淡、還有種五過於穠豔而顯出的戾氣。

他和這個後宮裡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說不出來哪裡不一樣，但是就是有所不同。宮裡的每一個人都是溫順而恭謹的，這個人卻暴戾、俐落、高高在上、針尖一樣刺人。

乾萬帝突而後退了半步，低聲問：「端茶送客？……送誰？誰是客？」

要是明德這時候敢說一聲「送的就是你這個客」，那乾萬帝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做出什麼過分的事來。

明德笑了起來，這麼一笑，他眉目間就有了一種明亮甚至清澈的神采來：「——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嘛，皇上當然是主人了。也罷，既然送不了皇上，那這送客茶臣就自己喝了罷。」

他拿起杯子仰頭剛喝了一口，乾萬帝一把奪走茶杯，就著他剛才沾的地方，一口悶掉了剩下的茶。

砰的一聲乾萬帝把價值連城的青玉古盞甩手摔碎在地，上前去一把抓住明德的胳膊，把他生生拖到皇后面前去，指著的鼻子問：「你堂堂一個皇后，蒜皮的事都要靠著他來給你出氣嗎？既然這樣你也不用占著這個位置了！他來當皇后得了！」

其實皇后也沒想到明德會扮侍衛守在宮外，但是還是一聲不吭的跪了下來。

「跪跪跪！就知道跪！除了跪你還會什麼？整個就是個廢！」

乾萬帝話音未落，明德霍然跪地：「皇上息怒啊。」

丁昭儀驚慌失措的躲在金雕紅漆柱之後，不向明德看了一眼。這個年雖然跪著哀求皇帝息怒，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覺得那個年其實在笑，在嘲諷的、輕蔑的、狠辣的微笑。

乾萬帝手去板著他的下：「你又求我什麼？」

「臣求皇上息怒啊，」明德說，「——您堂堂一個皇上，蒜皮的事都要靠痛駡皇后才能解氣嗎？既然這樣皇后也不用耽誤您什麼時間了，耽擱了您的丁昭儀侍寢，真是不好意思啊。」

這話說得無比溫婉，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婉若好了。

丁昭儀腦子裡嗡的一響。任何人都不敢這麼對皇帝說話，除非是想上午門去，想被株連九族。

乾萬帝的臉果然扭曲了，那一刻所有人都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他下一刻就要把扳在明德下上的手指移到他脖子上去，狠狠的掐住他一樣。

「上明德，」乾萬帝李驥從牙齒裡出來幾個字，「——你以為明天就春闈開考了，你一隻腳已經踏出京城的城門了是嗎？」

「臣不敢。」

「朕可以立刻就取消你參加考試的資格，你信不信？」

明德介面道：「臣如何不信。」

乾萬帝一不的盯著他看了半晌，眼神霾骨，就像是野在獵食之前專注的盯著獵的目。上明德溫順的跪著，任憑自己的下被的掐著，長長的眼睫垂下來，好像完全沒有馬上就要被撕碎的覺一樣。

乾萬帝半跪下去，拎著他的下，用力之大把他整個上半都拉了過來，幾乎要傾自己的懷裡去。

「明德，」他問，「你在威脅我嗎？」

上明德笑了起來：「臣怎麼敢。」

「那你這是幹什麼？」

「臣知錯。」

「你知道什麼錯？」

「臣說過了，」明德溫的微笑著緩緩的道：「——臣見鳩占鵲巢後宮穢，忍不住替皇上皇后教育丁昭儀誰才是這後宮之主天下之母，誰知卻耽擱了皇上寵倖丁昭儀，實在是罪過。」

說穿了，這人心眼小又記仇，被惹到了一點蒜皮的小事，就念念不忘著要把帳算回來。可能這些年來明裡暗裡向皇后示威的妃子不在數，可能比丁昭儀愚蠢天真的人更多，但是不幸的，丁昭儀一次天真無知的炫耀之舉，偏偏就讓上明德惦記上了。

乾萬帝不怒反笑：「好，好！卿如此兢兢業業，朕怎麼能不賞你？」

乾萬帝猛地一把把明德拖起來，一隻大手鐵鉗一樣抓住他的胳膊，也不顧他有沒有跟上，就這麼連拖帶拽的把明德拖到了大殿門口。丁昭儀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突而聽見後椅子砰的一聲響，回頭一看只見是皇后站起了，又無力的跌坐在了巨大的、華貴的玉椅裡。

丁昭儀抖著開了口：「皇后……陛下他……」

皇后厲聲道：「你愣著幹什麼呀！」

的聲音完全失卻了平日裡的平淡和端莊，甚至給人一種猙獰的錯覺。

丁昭儀腳下一，連滾帶爬的跑出了大殿，拼命追著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