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秋過雕樑

乾萬帝不在後宮裡，這個時間他還在書房和大臣議事。西宛國使臣就要來京朝拜、遞國書了，很多事都在案頭上不得不理。

憑心說乾萬帝不是個昏庸荒的皇帝，儘管上明德有時會痛駡他昏君，實際上他並不是總那個樣子的。前朝定一月四次早朝，到了乾萬帝這裡便是日日早朝，定期檢查臣工績業，獎罰分明有度，朝堂秩序井然。可以說雖然作為一個男人來說他的確有些失德；但是作為一個皇帝來說，他還是很英明果斷的。

宰相夏徵結束了對西宛國使節覲見的種種安排闡述，一抬眼便見乾萬帝默默的坐在書案之後愣神，連忙低下頭去，輕咳了一聲。

乾萬帝猛地回過神來：「宰相啊。」

「臣在。」

「春闈結束了是不是？」

夏徵愣了愣：「……剛才巨鐘敲響，臣想是結束了。」

乾萬帝點點頭，然後出乎意料的、沒有什麼連續的道：「那既然這樣，太子也不小了，至今沒有大婚，皇后說你小兒秀麗知禮，朕看就聘為兒媳吧。宰相看怎麼樣？」

夏宰相一抖，隨即跪下三拜九叩：「臣謝陛下恩典！」

今天的太子妃，不出意料的話，就是未來的皇后了。

其實這個「意料」在宮裡並不鮮見。一塊帶了點料的點心，幾句居心叵測的話語，甚至帝王的一時之念……都有可能造這個意外的發生。有太多太多的差錯可能會造通向皇后的這條道路被徹底毀滅，與此同時對穩固的做法，就是確保太子登上皇位。

明德一直心心念念的惦記著讓權傾一時的夏宰相的兒坐上太子妃位，為此不惜鳩殺了夏昭儀。姐姐若是做了天子妾，妹妹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當太子的正妃的。

至於他順手栽贓給了丁貴妃娘家，那就純粹是上明德式的毒小人做法了。

乾萬帝一時很有些看不起明德背地裡的小作，但是真要阻止，他也阻止不了，他總不能真的把明德理了吧。他所能做的所有事，就是明明知道明德天天盼著他下旨給太子封妃，但是卻偏偏按著這道旨意不發。從冬天熬到開春，他眼看著明德天天心裡抓一樣的撓，天天在邊轉悠著言又止，卻慢悠悠的就是不放他個痛快。

你不是跟我玩小聰明麼？我偏偏讓你玩不。

乾萬帝原本打算拖個一兩年的。拖個一兩年，慢慢的尋個錯查辦了上家，一個了罪籍的無無職的孩子，很容易就落到自己手裡了。但是眼下事發突然，他打算做一件很對不起明德的事，可能會讓那小東西炸甚至跳牆……所以他不得不在這之前，稍微給一點補償，一點緩衝。

乾萬帝咳了一聲，道：「卿平吧。朕看太子也拖不得了，找個黃道吉日就把大典辦了吧。」

夏徵剛想開口謝恩，突而張闊從後水晶簾裡掀簾走出來，俯在乾萬帝耳邊說了幾句什麼。乾萬帝臉一變，站起來一句話都沒說，逕自就向堂裡去了。

滿堂臣子都是一愣，張闊立刻站起，一揮拂塵，肅然道：「列位臣工聽旨：有事明日再議，今日退朝——」

這個「明日再議」是張闊自己加上去的，其實要是真的有急事，下午也可以托人送進宮裡去。但是張闊估著，皇上看到明德以後一定不會輕易離開，那麼今天下午要是讓皇上有心思去理公務，怕是不可能了。

宮人圍著正泰殿室裡的明德端藥餵水，突而乾萬帝砰的一聲一腳踹開門，徑直就這麼闖了進來。

宮人忙齊齊跪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乾萬帝不耐煩的揮手讓他們免禮。還萬歲呢，這會兒人都快沒氣了，還萬什麼歲！

太子邊的阿醉正走到門口打探況，一見乾萬帝在裡邊，頓時止住了腳步。誰料緋的一角飄出來還是被乾萬帝看見了，剛想避開，就聽裡邊皇上說：「尚宮進來！」

阿醉忙走進來福了一福：「奴婢參見陛下……」

乾萬帝打斷了：「太醫人呢？人都沒意識了怎麼還給捂這麼厚的被子，想捂死他麼？你是宮裡做老了的，這個都不懂得弄？」

阿醉心說我還沒有進來，這又管我什麼事？立刻跪下去道：「那幫奴才不懂事，奴婢親自來照顧明德公子罷。皇上事務繁多，還是……」

乾萬帝再次打斷了：「朕不能呆在他邊嗎？」

阿醉立刻道：「奴婢不敢！」

在太子宮中算得上是一個管家的角，皇后當作半個兒看待，皇帝看平日裡忠勇果決甚於太子，也不大多說什麼。阿醉親手拿了雪裘過來換下那床錦被，結果乾萬帝一看，不耐煩的問：「沒有更輕點兒的東西了嗎？」

阿醉忙道：「奴婢這就去拿陛下的火狐裘來。」

乾萬帝邊的一個太監總管一驚，還沒來得及提醒那不合制，便被阿醉一掐手背，趕退了出來。

一會兒火狐裘拿來了，阿醉剛要給明德換上，便聽乾萬帝哼了一聲說：「朕自己來吧。」

從來沒有伺候過人的皇帝，於是便小心翼翼的在不驚睡著的明德的況下，一點一點的褪下了被子給他裹上火狐裘。阿醉匆匆一瞥過去，只看見明德肩胛上一塊青一塊紫的痕跡斑駁，有的還滲著跡，不由的暗地裡倒了一口涼氣。

這哪裡是侍寢，簡直就是存心要把人糟蹋死。

乾萬帝把明德整個裹在火狐裘裡，打橫一抱摟在懷裡，站起大步往外走。太監總管忙跟上去問：「皇上這是要去哪裡？」

乾萬帝一邊走一邊淡淡地說：「從今以後讓他住在朕寢宮裡。」

太監總管剛要疾呼這罔顧制，接下來就被乾萬帝另一句話生生的堵住了。皇帝在龍輦前停了步，回頭對他低聲道：「……一切用度照仙宮品級來辦。」

太監總管一震。

仙宮品級……那是給當朝皇后的待遇啊。

丁恍彎腰低頭的進清幀殿的時候，一瞥之間好像看見皇上懷裡摟著個孩子，但是他沒有看清楚就趕低下了頭。

「臣丁恍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

乾萬帝一個淩厲的眼神打斷了他，然後低了聲音，指了指面前的書案：「放上來。」

丁恍趕躬把手裡的試卷送了上去。靠近的剎那間他看到乾萬帝懷裡的年，單薄的裹在火狐裘裡，只出一個鼻尖，蒼白得可怕，好像隨時都會斷氣一樣。

乾萬帝好像很怕驚那孩子，儘量不發出靜的展開了試卷。丁恍低聲道：「稟陛下，太學謝宏階大人看過此卷，力爭將這位考生點為探花。但是臣看此人言論，便十分惶恐……」

乾萬帝一不的盯著試卷上的筆跡，瘦骨嶙峋的瘦金，即使考卷封住了姓名，他也能看出來那人是誰。

「荒、揮霍、拙政、剛愎、昏庸、殘暴、違悖人倫、不得為天下範……」乾萬帝一個字一個字低聲讀過去，冷笑一聲：「——響噹噹的八條罪名啊。」

丁恍深深的低下頭。

乾萬帝闔上試卷。當初也是在這張書案前，也是這樣從後摟著懷裡這個人，手握著他的手，一筆一劃的教他書法。也是這樣初春的天氣，空氣卻冰涼得好像深秋一般，清幀殿外的天穹高遠，卻沒有一隻鳥在天際翱翔。

那個時候那孩子才多大一點點？那手清瘦又細的被攥在掌心裡，每一細巧的骨骼都硌著手心，好像稍微用力一握，就能把那骨頭都碎了溶進自己的裡去。

那樣好的字，那樣斐然的文采，如今就在這張書案上一筆一劃的控訴他的罪名：荒、揮霍、拙政、剛愎、昏庸、殘暴、違悖人倫、不得為天下範……

明德渾渾噩噩的睡著，頭埋在乾萬帝的懷裡，輕微的呼吸著，帶起微微的氣流，輕輕搔著皇帝頸窩上的。

乾萬帝放下試卷，淡淡的道：「此人好文筆。」

丁恍心裡一。

「那就點為探花好了。」

丁恍抬頭看乾萬帝，高高在上的天子表肅穆莊重，好像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真實的緒。

丁恍三拜九叩，大禮退出：「臣領旨——！」

大概他的聲音大了一點，乾萬帝懷裡的那年突而咳嗽起來。乾萬帝猛地一把抱住他，對丁恍匆匆道：「你去吧。」

丁恍趕退出了門。臨關門前最後一眼，就看到乾萬帝一手摟著懷裡那人，一手著那人的臉，喃喃的道：「怎麼還在咳……乖……不？要不要喝水……」

乾萬帝間十七年初春的某天晚上，太醫院突然被一對侍衛手拿聖旨破開了大門。首座太醫王君義巍巍的披上服，隨即被一把抓住了。

「太醫院接旨：即刻進宮！」

值班太醫們被趕鴨子一樣趕上車，一盞茶時間風馳電掣，停下來的時候差點顛斷了他們的一把老骨頭。王君義哆嗦著下車一看，原來是乾萬帝的寢宮清幀殿，在夜中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宮都竊竊的私語：是那位侍寢的娘娘急病了，病得真重呢……一口一口的吐，汗得換了幾床的床單……

但是是哪一宮的娘娘，卻誰也說不清。王君義扶著拐杖，帶著一幫驚魂未定的太醫們進宮面聖，乾萬帝坐在室的巨大龍床邊上，一手起床幃，神間除了霾，甚至有一點慌。

王君義率先巍巍的跪下：「老臣參見……」

「行了行了，王卿快過來看看他這是怎麼了！」

王君義趕撐著拐杖上前去。鮫紗白繡金床帷裡看不清床上那人長什麼模樣，只看見一隻手垂在床帷之外，細瘦而纖弱，骨骼都愣生生的支楞了出來。

王君義道了聲「得罪」，便輕輕的把那手擱在了漆金琉璃捧盤裡，兩個指頭按在脈上切了一會兒。乾萬帝一直盯著他，末了問：「他怎麼了？」

王君義猶豫了一會兒，慢悠悠的說：「回皇上，這位貴人脈象弱，不甚順，似有不足之癥……」

乾萬帝差點一腳把他踢出去：「要你說這些幹什麼！換人！」

太醫一個個的魚貫上前，每一個都把了一會兒脈，然後都拿「不足之癥」、「氣兩虛」的中庸之言搪塞了一番，好不容易王君義開了個藥方，還是溫吞調養的補之劑。乾萬帝知道他們這幫老太醫只知道求穩妥、不求無功但求無過，一看那方子就氣得兜頭給他摔了下去。

「朕養你們這幫老東西就是為了調養氣兩虛的嗎！氣不足會吐這麼多嗎？一個一個的都是廢！」

床帷裡的那人突而咳嗽起來，咳著咳著越來越兇，然後他整個人都蜷了起來。乾萬帝忙把他按在懷裡拿手他角，一便是一手的。

「你們一幫養尊優的太醫！連個吐之癥都搞不清楚是什麼嗎？不管什麼況上來就用氣兩虛的話來搪塞朕，一個個都想回家去是不是！」

「皇上，」太醫隊伍後靠末端的一人突而跪了下來，「臣斗膽請皇上讓臣看一眼這位貴人的臉，不知可否？」

王君義猛地轉，哆嗦著拿拐杖指著他：「胡至誠！你好大的膽子，罔顧制！」

那個胡至誠的中年太醫一直被人排，這樣兌的話也習慣了，只不卑不的跪下道：「臣死罪，求皇上做主。」

要是在平時，乾萬帝一定會和王君義一個想法：這人膽子也太大了。但是這個時候乾萬帝還顧得上什麼，一揮手說：「看就看罷了，只要能治好看看又不會一塊！你上來。」

胡至誠謝了恩，上前去小心翼翼的掀開床帷。

乾萬帝坐在床邊上，一手摟著明德，從肩膀裡整個環過去把他抱在自己的膝蓋上。他抱得那麼，以至於胡至誠過了幾秒鐘才看清楚那淩的被褥服中明德的臉。那竟然不是個妃子，而是個最多十幾歲的男孩子。

那個男孩子很漂亮，可以說，比一般的後宮妃嬪還要漂亮。那種年人的清朗中奇異的混合著豔，好像清水中，點著一縷最鮮豔的一樣。

胡至誠低頭道：「臣萬死。」

乾萬帝聲音有點不穩：「看出來什麼了嗎？」

「臣萬死，」胡至誠說，「夜間盜汗，咳，午後低熱，面若桃花……臣以為，這位小貴人患了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