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江南夢縈

明德覺得自己這一覺就睡了很多天。他最後的記憶是太學殿裡，月臺上，整個世界都顛覆了過來。中間好像發生了很多事，很多人圍著他轉來轉去，有個人一直的抓著他的手他的名字，雖然他一直沒有醒過來回應，但是那個人也從來都沒有不耐煩。

明德覺得自己全發冷，好像骨頭都在發抖一樣。那個人掌心裡的溫度就是他所能到的所有的溫暖，儘管只有那麼一點點，幾乎微不足道。

好冷啊……

真冷……

他的把自己一團。他沒有回手，但是那個人卻像是放棄了一樣，把握著他的手鬆開了。

……為什麼要放開我呢？

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溫度也隨著初春料峭的寒風消逝了。明德的皺起眉，神痛苦，然而他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甚至連抗議，都做不到。

「……你就這麼恨我？」乾萬帝俯在床邊上，一點一點的拭去滴落在床沿上的藥，「我不過想看著你而已，你怕什麼呢……」

明德得更了，整個人蜷小小的一團，裹在雪裘裡，看上去就和白絨絨的一個大團子一樣。

乾萬帝他的臉，很想摟住他，但是怕他抗拒得睡都睡不安穩，於是只能嘆口氣回了手。

大尚宮跪在地上接過了藥碗，低聲道：「皇上，明德公子他有些……有些怕，還是奴婢來吧。」

高高在上的天子剎那間有些落寞的神一閃而過，不過那只是一剎那間。大尚宮那小銀勺舀了一芍藥，一點一點的餵進明德的齒間。年輕的孩子作溫、謹慎小心，明德皺了皺眉，但是很快的把藥全部都咽進去了。

……甚至連一點點屬於我的氣息，都會讓你在睡夢中驚慌恐懼麼？

乾萬帝李驥闔上眼，默默的退去了半步。

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殘忍，心裡很難，好像一直被小心翼翼呵護在心裡的什麼的地方，有一天突然發現早就被割裂了巨大的傷口，早就已經鮮淋漓慘不忍睹，只是一直沒發現而已。

還當是完滿好的，還當是花好月圓的，還以為是捧在掌心裡含在裡的寶貝，就算折騰鬧脾氣，卻始終沒有過傷害。

大尚宮微微偏了偏頭，眼神在皇帝臉上飛快的掠過，然後咳了一聲，低聲道：「皇上不必擔憂，胡太醫說了家裡祖傳的方治療注很有效，再者也不是什麼立刻就不好了的病，只要好好將養，總會轉好的。」

乾萬帝突而道：「尚宮。」

「奴婢在。」

「這麼多年，多虧了你幫襯著明德，幫他管教太子、安皇后。」

大尚宮手一抖，慌忙放下藥碗跪在地上：「奴婢知罪！」

乾萬帝眼皮猛地一跳：「……你……你知什麼罪？」

大尚宮深深的一個頭磕下去：「奴婢只是盡心照料太子而已！絕對沒有和皇上作對的意思！奴婢以為，既然在東宮之中，便是盡心照料太子起居為事！絕對沒有其他意思！……」

——為什麼你們一個兩個都這麼怕我呢？

——我明明，沒有要傷害你們的意思……

乾萬帝驀然嘆了口氣，疲憊而傷。

「尚宮，」他說，「你起來吧……朕只是想，太子要大婚了，你呆在東宮多有不便……這麼多年來你一頭安太子一頭安明德，朕也是看在眼裡的……如果你願意，朕就讓皇后收你為義，封清河公主，許嫁太子為太子良娣……」

太子良娣，日後便就是皇貴妃了。

「聽明德說那個太子妃夏小姐並不是個好相與的人，你有個清河公主的封號，日後相見都方便。若是你不願意，那其實也沒什麼，皇后收了你當義，日後也好嫁人……」

大尚宮聲音抖幾乎不句：「奴婢……奴婢不敢……」

「沒有什麼不敢的，」乾萬帝淡淡的說，「朕馬上就下旨，這個清幀殿裡所有服侍明德的宮人，全都加升三級。胡太醫醫病有功，即刻起替換王君義，為太醫院首席太醫。」

大尚宮震悚不能言語：「皇上這是——」

「朕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乾萬帝一字一句的道：「——這個皇宮裡，誰才是他們應該奉承逢迎的主子！」

明德昏睡過去三天后，終於醒了過來。幸虧他醒了，否則連胡至誠的頭都說不定要不保了。

阿醉正守在邊上，三天沒有寬睡覺，一見他醒了，立刻捂著心口直直的坐了下去：「祖宗！您可活活嚇死我了！」

胡至誠也是一頭冷汗，忙扶起道：「清河公主快去休息吧，這裡給下就好了。」

明德只躺在榻上，靜靜的看著虛空中漂浮著的空氣的某一點，什麼都不說，也一都不。胡至誠要給他餵藥，他合上眼睛，偏過頭去，沒有一點反應。

胡至誠千辛萬苦製的傳藥丸融湯劑，偏偏這小祖宗不喝，急得他恨不得掰開明德的把藥灌進去：「娘誒這位小貴人！喝個藥都要請嗎？命都要沒了還怕什麼喝藥啊！」

阿醉剛站起就一個踉蹌，撲倒在明德的榻邊，低聲道：「公子可知道？東宮中已有傳聞，手下們傳來的報，您已經被太學謝宏階大人點為探花了……」

明德手指一，繼而的抓住了阿醉的手，用力之大，簡直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一塊浮木。

「……你……什麼？」

他的嚨被撕裂了，說話聲音沙啞含糊，阿醉把耳朵湊過去：「您說什麼？」

「什麼探花？」

「您已經被太學謝宏階大人點為探花了！」阿醉反抓住明德的手：「公子，您中榜了！您可以被外放了！」

明德呆呆的著，半晌之後，眼底慢慢有了一點彩的意味：「……我可以走了？」

「您可以走了！您可以外放出京了！皇后娘娘說了，讓您去一個江南溫暖的地方，風調雨順的，置一些家產，買幾畝田地，江南可是個富饒的好地方呢……」

明德闔上眼，慢慢的角浮現出一點笑意，那笑容越來越大，好像他看見了什麼好、溫暖而幸福的東西一樣。

阿醉慢慢的給他形容：「每年春天錢塘，那個水就像是大海一樣，浩浩的奔過來……您吃過江南的鱸魚麼？特別鮮香，要二十文一斤呢。那邊人都喜歡吃甜的，正好您也喜歡，西湖蘇堤踏青的時候，可多小姐太太們去呢，花團錦簇的……」

乾萬帝在早朝的時候接到了張闊的報，明德公子醒了，喝藥了，很主的就喝了，一點也沒有要人催。

半個時辰後張闊又來了，低聲說那小貴人喝了粥，要吃酸梅湯，給他沖了玫瑰，也吃下去了……

群臣發現乾萬帝的心特別好，一掃前陣子的霾，甚至還誇獎了太子幾句。夏徵趁機請皇上下旨給太子定下大婚的時機，就定在了西宛使臣來拜見那個日子的半個月後。與此同時也正式頒發了聘夏家二兒夏如冰為太子妃的旨意，普天大赦，用以祈福。

臨下早朝的時候張闊又來了，笑著跟乾萬帝低聲說：「明德公子跟清河公主殿下說話呢，皇上去探嗎？」

他原本以為按乾萬帝的脾氣，明德一醒來他是第一個要趕過去的。誰知道乾萬帝的笑意慢慢的去了，半晌道：「算了，朕不過去了。」

張闊滿腹疑慮：「皇上這是……」

乾萬帝嘆了口氣，從巨大寬闊、富麗而冰冷的龍椅上站起來，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正泰殿巍峨的大門，迎面而來的，就是宮城在朝中連綿不絕、起伏千里的淡藍的影子了。

「省得他見了我，反而害怕……」

張闊看著乾萬帝的背影，正當春秋鼎盛之時的帝王，面對著紫城的清晨，頭髮在風中剎那間飄揚了起來。

大概是胡太醫的祖傳方真的管用，也可能是上明德突然轉了，乖乖聽話吃藥起來。畢竟是年輕人底子厚，到了桃花開謝的時候，他已經可以自己下地走了。

明德畢竟有點怕乾萬帝，總是趁張闊他們不在的時候問阿醉：「太子怎麼樣了？皇后的足令解開了沒有？」

哪裡有這麼好就一切都萬事大吉呢，然而阿醉總是強撐著微笑著告訴他：「太子一切都好，皇后也好，太后還專門去看了他們母子倆呢。」

明德嘆了口氣說：「可惜沒見著李驥，不然可以問他能不能去東宮探探。不然要是私自出去被發現了，那江南的事可就又玄乎了。阿醉你說我可能去江南的什麼地方呢？我很想去杭州……」

杭州溫婉，青青河畔，楊柳垂髫，鶯歌燕語十裡香。蘇杭子聲淅瀝，明睿皇后便是出杭州西湖畔，可惜香消玉損千里之外。

阿醉背地裡為太子的事不知道心焦上火了多回，一日清晨宮給梳頭，突而驚呼一聲道：「清河公主殿下，您有白髮了……」

阿醉往銅鏡裡一看，十九二十的，卻是一白髮在鬢邊，格外的刺眼。

呆呆的坐在那裡思量了一會兒，想起東宮裡如雪如霜，怔怔的差點掉下淚來。又一想明德要去了江南，這宮裡連個說得上話的人都沒有，萬一乾萬帝突而興起了要廢皇后怎麼辦呢？萬一太子又惹怒了他父皇可怎麼辦呢？皇后說若是不願當貴妃便可出宮嫁人，但是真的嫁的掉嗎？……

事實上，在明德病重的這段時間裡皇帝並沒有太過挑剔東宮。然而最近太子做了一件事，讓皇帝大為火。

原因是太后近日咳嗽不斷，一直不好，太子和太后素來祖孫深，便找了人在東宮設立香壇為太后祈福。阿醉勸過幾次這樣留人話柄，但是太子素來就信這個神神叨叨的，於是幾次勸了都沒聽，仍然讓人念經祈禱，天天搞得烏煙瘴氣。

就在幾天前，丁貴妃娘家丁氏一族突而上奏，說太子在東宮命人造「巫蠱之」，不知意何為。皇上登時大怒，命人徹夜檢查東宮，果然從香壇下翻出來一個寫著乾萬帝生辰八字的巫蠱娃娃。

這下可頓時翻了天。巫蠱娃娃上寫著乾萬帝的生辰八字，這是什麼意思？——這是弒父！

太子大呼冤枉，可是乾萬帝惱火之極，已經命人把東宮違，太子足了。

連阿醉都不相信太子會做出這種事，乾萬帝想必更不會相信。他所有的所作所為，都不過是借機廢太子而已。

太后是東王而非乾萬帝生母，乾萬帝的母妃在他封太子之後不久就被人下毒害死了。這麼多年來乾萬帝一直對太后不冷不熱，也就太子那個傻帽還看不出來，天天跟太后祖孫天倫你儂我儂的。這一下對乾萬帝來說真是再好也不過的機會了，太子妄圖弒父，皇后教導不嚴，兩個都可以廢掉；要是運氣好，把太后整治好了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皇后倒臺了誰上去？後宮裡妃嬪原本就不多，丁昭容娘家背景又，自己又年輕得寵。這樣一個年紀最適合生育，要是生個一男半，可不就上去了嗎？

這個春冬，真是風刀霜劍嚴相啊……阿醉盯著銅鏡裡那刺眼的白髮，手指在桌面邊上的按著，用力到小小的木刺都深深紮進了裡。

這些事明德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太子挨了罵，不過太子天天挨駡的，他也沒放在心上。

這一日天氣不錯，他喝了藥悶得慌，自己一個人出了清幀殿的大門，一路往花園那邊走。這個時間乾萬帝都在書房那裡，後宮不會有什麼人出來走，即使有人也不會問什麼，他一路順著宮渠到了南門口，忽而見花叢中裾一閃，接著便有子的低聲笑語傳來。

明德面無表的返繞開，卻突而聽見一個人說：「……皇后……」

那人的聲音有點悉，仔細一想，是那天在靜安堂裡的丁昭容。

明德看周圍沒人，俯在花叢中靜靜的一站，只聽另一個鵝黃宮裝的寶林笑道：「我看皇后這次可是大難臨頭了呢，可惜姐姐到現在還沒生個一男半，否則……」

丁昭容忙一手捂住那個寶林的，笑道：「妹妹說的是什麼喲，太子逆行，和皇后有什麼關係？他又不是皇后肚子裡出來的！」

寶林笑道：「就算不是，看皇上對皇后的那個態度，估計也是遲早就……」

丁昭容神一，似是有幾分同意一般。

那個寶林又低聲道：「何況在宮裡搞巫蠱之，又是個弒父的罪名……太子哪有那麼大膽子，說不定就是皇后攛掇教唆……」

丁昭容默然不語，那個寶林把頭湊過去，輕輕的道：「姑父的意思還不明顯嗎？他老人家為什麼上奏彈劾太子呢，不就是為的姐姐你這個皇后之位嗎……」

丁昭容一把推開：「快別說啦！」

兩人頓了一會兒，丁昭容自己也耐不住，低聲道：「我看太子這次也危險。皇后自己肚子裡沒靜，倚仗的就是這個太子……若是太子沒了，倚仗什麼呢？聽說皇上已經下了旨給我父親了，若是東宮有任何異，不聲不響的就……一杯鳩酒……」

花叢裡，明德一隻手痙攣的捂住自己的，退後了半步。

太子……巫蠱之……

弒父……

明德簡直記不得自己是怎麼退出的花園，他茫然的站在宮渠邊上，一直到後一個人一拍，張闊繞到前，笑嘻嘻的問：「公子怎麼站在風口裡？還不快來人把服披上呢！」

明德突而偏頭了他一眼，張闊一看那眼神，心裡微微一驚，只聽明德聲音嘶啞的問：「李驥人呢？」

「皇、皇上？」張闊愣了一下：「公子可是要去見皇上？皇上在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