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十六天火

回到皇宮已經是淩晨了。明德吃了丸子和元宵，又看了煙花、逛了燈會，幾年欠下的玩樂都一晚上玩盡了，回來的路上在馬車裡就睡得迷迷糊糊，車停下來的時候他微微睜開眼皮兒，問：「……到了嗎？」

乾萬帝說：「嗯。」

明德又昏昏沉沉的要睡過去，突而聽見一個聲音嘆息著一樣的問：「明德。」

他細微的哼了一聲：「嗯？」

「……如果給你機會選擇，你會去你那魚米飄香的三月江南，還是留在皇宮裡陪著我？」

明德已經陷了半迷糊狀態，只在嗓子裡嗯了一聲，就黑甜黑甜的睡過去了。

他今晚太高興了，簡直像只被關久了出了籠的小狗，興的跑著跑那要這個要那個。他已經太疲憊了。

乾萬帝大手輕輕捂上他的眼睛，低聲道：「睡吧。」

他抱著明德走下車，大步進了寢宮。夜裡清幀殿熏著甜清淡的玉溟香，池塘裡華貴的睡蓮在抄手遊廊下爭相綻放，彷彿能泛出月淡淡的清。

乾萬帝把明德放在巨大的龍床上，然後返走出寢宮的大門。門外走廊上容十八跪在地上，低聲問：「皇上臣有什麼吩咐？」

乾萬帝大步向側殿的方向走：「春闈的試卷儲存在太學殿庫房裡，是不是？」

「是。」

「最近一直在太學殿附近執勤的暗衛，人老實麼？不？」

「回皇上的話，都是老資格的暗衛了，臣可以作擔保的。」

「把他們給朕來。」

容十八略一點頭，起離去，只眨眼功夫就消失在了夜中，連寢宮兩邊的侍衛都沒有發現有人來去。過了半盞茶工夫他領著兩個黑銀面的暗衛來了，一叩首道：「臣參見陛下！」

乾萬帝站在走廊的扶手邊憑欄遠，聲音淡淡的：「……你們兩個，朕有一件事吩咐你們，做的好了你們立刻轉明，但是要讓人知道一個字……」

他回過頭，慢慢的微笑起來：「——那你們就提頭來見吧……」

正月十五夜深，太學殿走水。

存放試卷的庫房，三千五百六十八份春闈科考試卷，被一把火全數焚毀。

太學殿從上到下一片震驚，所有人都從床上慌忙爬起來運水救火，整個太學殿一片兵荒馬。可惜因為這把邪火燒得詭異，門窗閉沒有路徑，所以沒人能進那衝天的火之中。

最後那些鬍子花白的太學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整座巍峨磅礴的百年古殿倒塌在大火的肆之下，連一塊完整的牆桓都沒有剩下來。

正月十六開朝，乾萬帝聞訊大怒，命人責問當夜執勤的相關人員，並當朝責免了一批已經老邁昏聵的戶部員。其中，太學謝宏階大人，治學嚴謹、年富力強、有棟樑之才，被任命為太學部總管，為正二品大員；戶部尚書丁恍，無功無過，兼帶懲，罰半年薪俸。

皇宮之中一道聖旨昭告天下：因太學殿走水，試卷全數焚毀，乾萬帝十八年的春闈考試——無人中榜。

張闊進來的時候，明德正坐在窗前，一不的看著窗外雨滴聲聲的打著芭蕉葉。黯淡的線從高高的窗櫺間映下來，映得他的臉明明昧昧，婉轉冷淡。

張闊深深的俯著，滿臉堆笑的道：「明德公子，晚膳要傳麼？」

明德回過頭盯著他。剎那間張闊覺得脖子後一陣冰涼，就像是被一道刀猛地劃過去一樣。

他抬眼看著明德，驀然間這個年竟然笑了起來：「——張公公吃過了？」

張闊細聲道：「謝公子恤，奴才哪敢在主子之前吃過。」

「那我要是不吃，豈不是連累了你們？」

「公子大恩大德，奴才激不盡。」

明德優雅的抬起手：「那就傳膳吧。」

他的手生的很好看，骨骼優雅細長，手指纖秀，指甲裡泛著很淡的青白，好像玉玦的一樣。那只手想必是很冰冷的，沾著洗不淨的跡，連指裡都出淡淡的、冰涼的、腥的味道。

張闊默默的彎著腰退下了，緩緩的合上了大殿的門。乾萬帝一天沒敢進清幀殿的大門，但是正泰殿有旨意傳過來，要宮人「好好照應」明德公子。

好好照應是什麼意思？——就是好吃好喝的招待著，任打任罵的侍奉著，但是要看好了，不能讓人走。

張闊仔細的反鎖了殿門，然後去傳了專門為明德準備的九九八十一道細菜品小點。他領著一隊宮人捧著描金三漆的捧盒走進來的時候，卻發現明德已經不見了。

張闊腳下一，猛地扶住宮門。小太監連滾帶爬的跑過來哭：「公公！公公！小貴人他……他……」

張闊抬手給了他一個耳：「人呢？他人呢？都想被皇上拉出去砍頭嗎！」

小太監哭道：「我們一直聽公公的話在門口守著，可是打開門給膳房的人進來的時候，小貴人他、他、他已經不見了……」

張闊手抖了一會，尖利的大罵道：「還不快去稟報皇上！」

正泰殿邊上的流玉齋，以前是供前帶刀侍衛換班時稍作休息的臨時門崗，後來漸漸的沒有人再去了，乾萬帝也不人收拾，就這麼荒在那裡。其實那座偏殿已經改了暗衛換崗時喝個茶睡個覺、休憩一下的地方，外邊罩著的柳蔭花叢，外人是一點看不見的。

昨晚在太學殿監控了一晚上的暗衛之一已經疲憊之極，就算是萬中挑一的高手，也到了神和就十分疲憊的境地。他好好的吃了一頓睡了一覺，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黃昏了。

「怎麼還在下雨？」他喃喃的抱怨了一句，帶上銀面，剛準備走出殿門，突而後有什麼尖銳的東西破風呼嘯而來。

暗衛已經被訓練到無與倫比的敏神經剎那間繃，他猛地回隔空踢開那把匕首，接著一個裹著黑短打、帶著銀面的暗衛呼的一聲從他頭頂上一腳踢了過來。

暗衛破口大呼：「自己人！」

然而襲擊的那人一點也沒有遲疑的半空一腳踢中了他小腹。擊金破石的一腳，一點緩衝都沒有，暗衛整個人都重重的砸到了牆上。

「昨晚太學殿的大火是怎麼回事？！」

暗衛一愣，接著被一把卡住了嚨。對方的面離自己不過咫尺之遙，這樣的距離只要手指一就立刻能把他的嚨掐斷。

「昨晚太學殿為什麼會失火？誰放的火？說！」

暗衛強撐著了口氣，猛地從腰裡出一把匕首捅到了眼前這人的腰眼邊上。暗衛原則上是不自相殘殺的，但是特殊況特殊理，眼前這個襲擊者的行為已經完全和暗衛的行為宗旨背道而馳了。

明德猛地彎下腰捂住刀口，鮮從指間噴湧而出。那個暗衛剛要退開，被他手一抓，淋淋的手就這麼喀嚓一聲擰斷了他的手腕。明德的速度快得讓那人只來得及把口哨塞進自己裡，接著尖銳的報警哨聲就響徹了流玉齋。

誰知道明德一點不退，反而兩隻手都出去一把掐住了那人的脖子：「說！大火是怎麼回事！怎麼好好的太學殿會走水！不說我現在就殺了你！」

那個暗衛咳嗽兩聲，冷冷的道：「你……你就殺了我吧。」

明德手背上青筋暴起，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候，容十八從流玉齋門外飛撲來，第一掌從明德手裡抓住了那個暗衛的背，劈手遠遠扔開；第二掌把明德的從離牆三丈遠的地方一直抓著往後推，接著直接一把推到牆上，胳膊肘一肘子頂住明德的前，把他整個人懸空著抵在了冰冷的牆面上。

明德破口大駡：「容十八你他媽怎麼這麼缺德！」

容十八俯在他耳邊，低聲道：「——這次算兄弟欠你的，但是皇命在，不可不為……這筆帳，下次有機會一定還。」

明德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力之大好像要把容十八的手生生撇斷：「——你還我？你怎麼還我！你們都是上說說好聽罷了！」

容十八被他推得踉蹌了一步，接著一把匕首刀仰面襲來。容十八手比明德高了不止一個碼數，但是明德氣急了每一拳都在拼命，他們兩個一進一退的一直打到大殿之外去，明德搶先一步把容十八到了臺階邊上，接著一手就這麼當頭劈了過去。

容十八心道不好，雖然明德的力不是自己練出來出來而是別人給他灌進去的，但是他自己運用得非常好，這麼一掌下來，就算不至於頭開腦綻，也得砸個昏厥甚至癡傻。

他正打算拼死往下一躍，突而一隻手從後攔腰抓住明德，整個一提拎出了幾丈遠。容十八隻來得及回頭一看，悚然一驚：「皇上？」

乾萬帝抓著明德急速退後，明德只覺得耳邊風聲呼嘯，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退到了庭院之外。他回手爪狀一抓，乾萬帝躲避不及，被他一個鷹爪拳從下頷劃到當，接著他們兩個都一個踉蹌跌倒在地。明德翻跪在乾萬帝前，握著刀柄的手指都在痙攣的打抖：「李驥，你……你這個王八蛋！」

乾萬帝仰躺在地面上，靜靜的看著刀尖：「明德。」

明德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關節都泛出了青白。

「你不想看到太子大婚了？」

黃昏時的細雨打在明德的臉上，年細碎的額髮沾了水，漉漉的垂下來，滴著水珠，一直滴到乾萬帝的臉上，然後順著鬢角，慢慢的流下來。

好像眼淚一樣。

明德緩緩的放開手，然後站起。乾萬帝坐了起來，頓在原地，看著明德退去了半步，然後轉過。

乾萬帝想說什麼，但是什麼都沒有說出口。

他就這麼坐在的地面上，看著明德在滿世界灰的雨幕中，一步一步搖搖晃晃的走遠。風雨如晦，初春料峭的寒風很快卷了過來，把年留在他上的最後一點微薄的溫度都卷走了。

「這小東西……」

乾萬帝手抹去臉上的雨滴，手冰涼，就像曾經那個懷裡的人，給他的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