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乾萬詔

明德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腰眼上的傷口一直在流，留得這麼多，好像要把整個裡的溫度都帶走一樣。

他穿過了長長的花園的青石徑，穿過了正泰殿風雨中威嚴的宮門，宮城外的侍衛看著這個雨中走過來的年，對視一眼，鏗鏘一聲叉雙戟：「站住！」

明德茫然的抬眼向他們看一眼，然後抬手，只輕輕抓住了叉的雙戟尖，然後猛地使力出來遠遠的扔到了一邊。哐當一聲響，然後他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捂著傷口繼續往前走。

侍衛這下子簡直是驚駭了，大呼道：「來人！警戒——！」

呼呼啦啦從崗亭裡跑出一隊侍衛紛紛堵在前面，他們警惕的圍繞圈子慢慢的近，警報聲尖銳的響徹了上空，然而明德眼裡好像看不見這些一樣，只是搖搖晃晃的、茫然沒有目的的向前走。

「站住！」

「站住！」

「什麼人！」

……

很多刀戟一樣尖銳的東西，兇猛毫不留的向他刺過來，就好像這個蒼茫絕的世界一樣，從來不給他留下一點憧憬和希。

尖銳的、鋒利的、不容拒絕的……甚至連他竭力去抗拒的雙手都顯得孱弱而無力。那些人和那些事，彷彿對他懷有最大的仇恨那樣，兇惡的撕裂了他對這個世界的最後一點嚮往。

——為什麼這麼恨我呢？

——為什麼都恨不得讓我去死才好呢？

我只是想不打擾任何人的、與世無爭的活下去而已……

明德茫然的向前走著，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裡。好像有什麼冰涼的尖刺紮進了裡，他低頭看看，恍惚的用手拔開戟尖，遠遠的扔開。

侍衛驚恐的看著這個瘋子，有的壯起膽子再次吼著撲過去，明德搖晃了一下，鮮剎那間噴湧而出，然後他一頭栽倒在地。

「抓起來！」

「快！用繩子綁住！」

「快去彙報頭領！」

很多喧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遙遠而不真切，恍惚一場紛的夢，漸漸的沒在了巨大的靜寂中。冰涼的雨順著他的臉慢慢的流下來，從輕輕合上的眼睫，流過蒼白的臉頰，一點一點的洇沒進了的泥土裡。

煙花三月，江南人家，迷離而不真切的憧憬，一點一點的破碎開來，每一細小的碎片都深深的紮進心臟最的地方，連帶狠狠的撕扯一片。

明德恍惚覺得自己被拉扯起來，很多人圍著他兇惡的吼著什麼。他闔上眼，漸漸的好像就要墜一個永遠也不會醒來的夢中。

「——放開他！」

侍衛軍頭領抬頭一看，一慌忙跪下：「臣參見皇上！」

明黃的儀仗甚至沒有來得及趕上，乾萬帝衝過來一把抱起明德。張闊一溜小跑跟在後邊，中途在泥地上倒一跤，又連滾帶爬的爬起來跟上去：「皇上！皇上！當心啊皇上！」

明德還沒來得及睜開眼就被抱在了懷裡，乾萬帝抱著他站起，用手的捂住他出的傷口，大步往龍攆上走。

侍衛頭領跪了下來：「皇上，這……」

張闊掃了片跪下的侍衛一眼，低聲問：「皇上，要罰麼？」

「……不了，」乾萬帝的聲音低低的傳來，「……這些對他來說，都算不上真正的傷害……」

有什麼立場去指責這些什麼都不知道的侍衛呢？

任何帝王都可以理直氣壯的人把傷害了自己寵妃的人拖出去要殺要剮，但是他不行。他連這個最基本的資格，都已經完全的失去了。

回到清幀殿的時候雨已經停了，乾萬帝踩著青石板路上的積水，把明德抱著進了室。溫暖的熏香撲面而來，讓人更加昏昏睡。

「別睡，」乾萬帝說，「我有東西告訴你。」

明德偏過頭去，並不看他。

乾萬帝去書案的暗格裡拿出一個黃金匣子，打開後裡邊是一卷聖旨。明黃的錦帛，上邊細細的繡著金線，在宮燈的輝映下華貴讓人無法正視。

明德躺在榻上，乾萬帝跪在腳踏邊上，問他：「你不看看？」

明德不說話。

乾萬帝手去拿起聖旨，慢慢的展開來，低沉的聲音在大殿裡回：「……醉貴妃所生皇長孫明秀，聰慧過人，仁孝有加，兼有治國之才，朕百年後當立此子為帝，由其父原太子輔政，封監國王……」

明德微微的回過頭來，乾萬帝看著他，低聲道：「我的詔。」

「……明德，我一直沒有廢太子，並不是因為太子合格，而是因為礙著你的面子……但是太子他真的不是個能即位的人，你讓他即位，那是害了他。」

明德一不的盯著乾萬帝。

「並不是登上皇位就能永保江山的，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太子怎麼辦？他在這個皇位上，所有人都盯著他，居心叵測的人算計著他，東王天天視他為眼中釘中刺……」

「他只是個平庸又弱的皇帝而已，他怎麼活？」

「明德，昨天我沒有告訴你，清河公主有孕了。這是太子長子，雖然不是正妃所生，但是位份不低，如果生的是男孩，還是可以封皇太孫的……你最好祈禱生的是個聰明、伶俐、比他父親強一點的男孩……」

「我能為你做的，也就這麼多，以後咱們只能守在一起一天一天的熬日子，熬到我們死……」

李驥跪下去，抱著明德，把臉的在他頸窩的皮上。

他的聲音裡甚至帶著一點笑意：「——如果我比你早死，那恭喜你，你就自由了……」

二月初八，利婚嫁，太子大婚，迎娶夏氏為太子正妃。

大婚深夜，坤寧殿裡宮燈高掛，太後坐在梨花木椅子上，臉鐵青：「——皇上，你既然決定了給太子納妃，就應該知道太子元妃應該以凰珠為聘，而這凰珠歷代都是由太后或皇后親手給太子妃的。你現在問哀家來要走這個凰珠，但是如果明天新婚清晨太子妃來向哀家叩安的時候，哀家拿不出這珠子來，那全天下的人如何來看這個太子妃！」

乾萬帝蹺著坐在桌邊，竟然一點不放在心上的樣子：「怎麼看那當然是太后的事了，太后邊珠玉眾多，難道找不出一個兩個相似的珠子來代替麼？」

太后氣得全發：「那意義不同！只有戴著凰珠的人，才是我皇朝天定的國母！」

「哦，這樣。」

乾萬帝放下腳，從桌面上俯向太后，淡淡的笑了開來：「——朕是這個天下的皇帝，誰是國母，還不是朕一句話說了算麼？」

太后霍然起：「皇上！你倒行逆施！」

「那又怎麼樣？」

「皇上，你不要以為哀家不知道你要把這凰珠給誰！」

乾萬帝竟然一點不退，反而直視著太后：「——你說我給誰？」

「兩年了！」太后鼻腔裡呼呼的噴著氣，雙手直發抖：「——整整兩年了，你寵著明睿皇后人下來的野種，比你兒子還年的小玩意兒，要不是他並非子，你都能把他立為皇后！」

乾萬帝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的去了。

「哀家不說，並不代表哀家看不見！——只可惜，你手段用盡榮寵備至，也抵不了你十八年前三尺白綾親手掐死了他母親！李驥啊李驥，你這一輩子打先帝和哀家，可笑你再怎麼打，你母親也當不了國母、你最心的人也當不了皇后！這就是命！這就是你天生就沒有真龍天子的命！」

太后尖利的嘶，久久的回在豪奢卻冰涼的宮殿裡。

白頭宮們瑟著跪倒在地，兒臂細的宮燭燃燒著，發出輕微的劈啪聲，把玉暖蘭棟輝映得恍如白晝。

乾萬帝站起，燭中臉沉不定，語調卻是淡淡的沒什麼。

「——他能不能當皇后這個問題，不過就是朕他當他就必須當，朕不他當他便可以不當的事罷了。」

太后面蒼白得一點人氣都沒有。

「太后，」乾萬帝輕輕的道，「您的子東王和西宛國刺客勾結行刺的事，朕不追究，不代表朕不知道。」

乾萬帝穿過燭影憧憧的高大的宮殿，在的地毯延的方向，慢慢的消失在了夜中。太后著他的背影，一寒意從脊椎上漸漸的升起，籠罩了。

東王晉源那一日來找，摒退了周圍的人，然後低聲說：「母后，兒臣一定不辜負父皇和您的期。兒臣一定會讓您當上真正的名正言順的太后！」

當時只是欣喜中備滄桑，皇位已經和東王肩而過，現在又能有什麼辦法呢？但是不願拂兒子的興，只道：「孩子，你能這麼想就是母后最大的快樂了……」

殊不知，在乾萬帝的腦海中其實已經閃過了定奪兒子的生死的念頭，可能只是一念之差，兒子就會人頭落地！

太后頹然坐在了玉椅裡。

明德在清幀殿溫暖如春的寢殿龍床上睡得很不踏實，一會兒熱了一會兒冷了，正要睡著的時候只覺得一個人輕輕的抬起了他的手，然後把一個微涼的環套在了他的手腕上。

明德微微睜開眼皮兒：「……幹什麼？」

乾萬帝著他的手腕：「喜歡不？」

明德用了一眨眼的力往手腕上掃了一眼，約是一個細細的金鐲子，綴著兩顆黃豆大小的火紅珠子。明德懶得多打量，把手一塞進被子裡，堂而皇之的說了聲：「臣謝主隆恩。」接著就墜了夢鄉。

被謝了隆恩的乾萬帝冷笑著站起，低低的道：「……皇后好生無哪。」

費盡心機要來了凰珠，不過是滿足一下心裡潛藏很久的憾而已。是的，太后說得一點不錯，他李驥踩著無數人的鮮坐進了東宮，又踏著無數人的肩膀坐上了皇位，從一個庶出的皇子到大權獨攬的皇帝，看上去無所憾了，實際上卻始終有刺卡在心裡，上不得也下不得。

當年他母妃不得聖寵，為太子生母卻不能立後，李驥即位的時候想追封，卻恰巧大災，被言進諫說是違悖了天意；再後來明睿皇后和人，眼下這個皇后又百般不順眼，好不容易盼來他日思夜想的傾國絕，卻又封不了後。

簡直是差錯，簡直就是天意。

乾萬帝坐在床上摟起明德，一點一點的褪下輕薄的紗。年削薄的背上從肩胛到後腰，一個巨大的凰刺青覆蓋了整個脊背，在跳躍的燈火下栩栩如生，就要飛起來一般。

那據說是他生父家裡的傳過來的，很是玄乎，是娘胎裡就帶出來的東西。要不是這個，明睿皇后人的事也沒這麼輕易就被發現。

乾萬帝低頭去親吻著明德的後頸，一隻手到年前去抓住了他的手。凰珠的咯著掌心，就像是一個讓人安心的依靠和保證一般。

明德嗓子裡哼了一聲：「……臣斗膽請皇上開恩。」

乾萬帝笑了：「你睡吧。」

他就著這個姿勢摟著明德，睜著眼睛，聽著玉竹滴水聲聲清響，一直到月上中天，一直到東方泛白。

年的頭髮就在鼻端前，的順的散在那裡。乾萬帝驀然想起那首詩：「一梳梳到老，二梳白髮齊眉……」

一梳梳到老，二梳白髮齊眉。

三梳兒孫滿地，四梳相逢遇貴人。

五梳翁娌和順，

六梳夫妻相敬，

七梳七姐下凡，

八梳穿蓮道外遊；

九梳九子樣樣有；

十梳夫妻到白頭。

——十梳夫妻到白頭……

東方泛白，一紅日冉冉升起。乾萬帝一個晚上都沒有變過姿勢，就著這個姿態，一不的度過了他的結髮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