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富貴閒人

太子走出正泰殿的大門，污濁沉悶的空氣被遠遠的拋在後，眼前是玉階上寬闊而空曠的月臺。從宮城紅磚碧瓦上去，霾的天穹廣袤而岑寂，連一隻鳥兒振翅飛過的影子都看不見。

突而邊有一人道：「太子。」

太子別過臉，只見卓玉披著黑袍站在一邊，抱著臂，寬大的袖口裡出來一截手腕，白得幾乎沒有一點活氣。太子以前在西郊獵場見過這個人，雖然覺可怕，但是至還是活的，給人威嚴而冷俊的覺；現在這個樣子不知道為什麼，竟然蒼白到行走一般。

「卓國師，有什麼事嗎？」

卓玉淡淡的笑道：「臣看太子面有喜，在此先恭賀殿下了。」

太子然變：「本宮有何喜事，怎麼會面有喜？國師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最好給本宮說清楚！」

卓玉長久的靜默的看著他，冷的風從他們之間席捲而過，黑的袍飄拂而起又徐徐垂下，「……陛下已經擬定於下月初讓位于你，太子得以早日登基大寶，有何不喜？」

太子厲聲道：「你以為本宮登基後你就可以總攬朝政了麼？卓玉，別忘了你歸結底只是個異族人，西宛由得你翻雲覆雨，天朝卻由不得你走一步！」

卓玉失聲笑道：「……太子還是太年輕了啊。」

太子什麼時候被人這麼說過，一時只覺得憤恨不已，對於父皇退位等等變故的惶恐和憤怒都一腦的推到了眼前這人的頭上，忍不住上前一步一把拎起了卓玉的襟：「你以為本宮年輕好欺負麼？你妖言眾迷得父皇退位，然後想趁機控制新帝、把持朝政，你以為你司馬昭之心別人都不知道嗎？」

卓玉輕輕的推開他，聲音輕得近乎耳語：「……我在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是西宛的國師了……」

他手去捋平太子的鬢髮：「……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就算知道我打算做什麼……那又怎麼樣呢？……你又能怎麼樣我呢？」

太子猛地推開他，狠狠一掌打在他臉上，啪的一聲脆響。

卓玉的臉被打得偏到了一邊。

「如果我真的登基了，」太子指著卓玉，幾乎要指到他的臉上去，「——如果我登基了，我一定讓你在天朝永無立之地！卓玉，你記好了，我一定讓你在這片土地上永無立之地——！」

他的聲音近乎嘶啞，一字一句直指心。卓玉眼底厲一閃，他緩緩的抬起手，在太子看不到的地方，袖口裡的傀儡蠱發出森的芒。

卓玉其實不怕這個年輕的太子。

但是那樣的詛咒太過淒厲，淒厲到讓他產生一種不祥的錯覺。

這一切的背景，譬如那霾的天空和混雜的鐵和的氣味的風，都讓他約回憶起以往沾滿了金戈鐵馬、腥斑駁的一切。那些東西被他刻意的忘在心底深，在這一刻突然被年輕的太子的憤怒所啟，讓被埋藏起來的憂都剎那間排山倒海而來。

他出手，還沒來得及有所作，突然被一隻手從後出來地抓住了手腕。

「路九辰？」

卓玉偏過頭，路九辰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邊，的攥著他的手腕骨：「你適可而止一點。」

卓玉輕聲問：「這管你什麼事？」

路九辰淡淡的道：「我已經命監管宮城，當然首要保護的就是這個太子的安危。你說這是不是關我的事？」

卓玉放開手，視線從太子上轉回路九辰臉上，輕輕的笑了一聲：「果然如此！」

他決然轉便走，路九辰一時衝，道：「卓玉……」

卓玉步伐不停，冷冷的道：「沒想到此生還能再一次同朝為臣，路總管，我改天再上貴府拜訪好了！」

路九辰出手，可是卓玉那飄揚起來的帶已經輕輕的從手邊上了過去。他站起怔怔的看著卓玉決然遠去的背影，慢慢的闔上了眼。他彷彿看見兩個人從遙遠的彼端越走越近，在某一個時刻相合，然而在那短暫的剎那過後，就是永無止境的漸行漸遠。

太子離去之後正泰殿裡又恢復了岑寂，那種能死人的富貴和厚重讓人窒息。天已經漸漸的晚了，幾百支雕鑿的宮燭在鑲金燈架上華搖曳，約映出屏風後站著一個削瘦的影，半晌一不。

乾萬帝嘆道：「明德，你都聽見了？」

那個影在屏風後，只映出一點約的廓，連聲音都飄渺得幾乎不聞了，「你這是做什麼呢？李驥，你想讓以後的史書怎麼說？——乾萬帝因而廢天下，這樣的名聲流傳後世，被指著脊樑骨的是你還是我？」

乾萬帝道：「我不準他們說，史書上又怎麼會記！」

明德笑了起來，就像是聽見了什麼非常好笑的事一樣：「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啊皇上，史書上不記，民間就不傳了嗎？宮廷就不說了嗎？每個人都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了嗎？有一天你發現自己了昏君，你後悔的時候那責任到底應該歸於誰呢，你還是我？」

屏風被掀開發出巨大的聲響，在空曠的大殿裡久久的迴響。明德抬起頭，被的抱在男人的懷裡，那樣的，就好像急切的想表達什麼一樣。

「我不會後悔的，」乾萬帝說，「我以前做了很多錯事，但是這不影響我今天仍然能站在這裡，對你說我喜歡你，我你……明德，我們一起去江南好不好？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明德沒有說話。

幾百支華的蠟燭，跳躍的火苗映在巨大的宮牆上，勾勒出微微的影子。大殿裡是如此安靜，以至於他們之間只能聽見火苗燃燒時發出的輕微的劈啪聲，和彼此呼吸的聲音。

「明德，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

「一起去江南，現在正是江南最好的季節，我們可以置辦一座大宅子，沒有任何人打擾，你也永遠不用害怕任何東西……」

「……你願意嗎？……願意和我……一起走嗎？……」

明德輕聲問：「如果我不答應會怎麼樣？」

乾萬帝闔上眼。

不答應會怎麼樣？像很久以前他們之間發生的那樣，強行帶走、監、用一座富貴的囚籠關住彼此、互相憎恨著糾纏，消磨掉他們之間最後的一點？

「如果我不答應的話，」明德輕輕地說，「我會繼續留在這座京城，在這座皇宮裡面對著以後數十年人生……可能有一天我變老、變醜、變得被你討厭了，然後你會有很多很多年輕麗的男人和人，皇后、太子、太后……那些所有人都像被翻過去的書頁一樣，永遠的消失在你的記憶裡，連同著我一起，在深宮不知名的某消磨時到死……」

乾萬帝想說什麼，但是他說不出來。

「李驥，」明德說，「你說你現在我，我相信。但是我不相信你會一輩子我。」

他輕輕推開乾萬帝，退去了半步，直視著這個男人。

「——我不相信。」

乾萬帝站起，明德毫無表的注視著他，燭映在他的側臉上，映得那長長的眼睫垂下蝶翅般戰慄的影。

「李驥，如果你現在要我做出一個回答的話，那麼我告訴你，我答應你，我跟你一起走。但是那並不表示我們之間可以從頭開始，我只是不願意有朝一日被你忘在這深宮的角落裡，慢慢的帶著回憶漸漸老死……」

乾萬帝突而走過來，大力的按住明德的肩膀，手指都深深的掐進了明德鎖骨下的的皮裡。

「你過我麼？」這個男人的眼神瀕臨絕，「明德，你到底有沒有過我？」

「我不知道……」明德把臉埋在自己的掌心裡，聲音破碎而遲疑，「……就算過又怎麼樣？你其實並不需要我你，你只需要我按你說的去做罷了……」

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只要一手就可以把明德抱在自己懷裡。然而乾萬帝頓在了那裡，好像突然就不能了一樣。

其實已經很晚了，夜風呼嘯而起，從敞開的大殿門口席捲而，水一般洶湧而來，侵襲著每一寸空間。

唯獨明德站在那裡，被完全擋在了乾萬帝懷裡。

那一片空間安寧靜好，波瀾不起。

月初，乾萬帝宣佈退位。

京師百姓沿途求懇，朝中大臣紛紛跪諫，而帝充耳不聞。

國師卓玉上表，稱國家盪而太子年輕，恐怕發生不測，求皇上暫居京城，每月朔月日以太上皇份垂簾聽政。

帝允之。

同時下旨令上明德離京，在煙花三月最好的時節裡下揚州為，政務不涉，僅以養花種草、琴玩鳥為其事。

傾國之力，竟然只保了那一個人食無憂、高枕安臥；在自己看不到的千里江南外，做個消消停停的富貴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