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兩日，錦行被關在后院廂房，饒有興致地聽著前院吵嚷不歇，大夫來了一波又一波，往往紙上談兵，卻無人敢真正下手醫治，這爭辯聲鼎沸、竟將迷迷糊糊的桓溫從不知是噩夢還是夢中拉回了現實。

顯然人快要死了，就會有些瘋狂。他淡淡對旁的親信道：“殺了。”

于是，到了第三日，司馬府上靜悄悄的，錦行只能默默聽著枝頭的鶯啼發呆，百無聊賴，閑得發慌。

忽然，凌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的房門前，眉心微跳，便聽到有人道：“請姑娘去。”

倒算恭敬。

錦行遲疑了一下，輕咳兩聲：“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我似乎染了風寒，若是這樣去了，傳染給司馬大人豈不雪上加霜？不如，再過兩日，待我好了……”

門外的人未等說完，又道：“請姑娘去。”

恭敬中添了幾分威脅之意。

錦行咬咬牙，見好就收，整了整襟，推開了門，半推半就、無可奈何地去了桓溫主院。

進去的時候，陡然刀影一閃，銀鋒凜冽，桓溫不知從哪來的力量，握起床頭那把冷艷鋸，毫不猶疑地砍下了榻前站著的那人的頭顱。

那人轟然倒地，頭顱落在地上，仿佛發出了一聲悶哼。

一時鮮噴涌，有一滴不偏不倚濺了錦行眸中，帶著那人的記憶，在眼前緩緩展開。

此人被抓了來，只同桓溫說了三句話。

他說：“在下，潁川，姬商。”

他說：“要救司馬命，需得取釘，可這釘取了，司馬就算不終日癡傻、很大可能也會忘了前程。”

他說：“司馬這鮫珠倒是生得極好，不如，就把這給我作為報酬？”

說完三句話，立刻人頭落。

錦行頓住了，看了一眼停在腳邊的這人的首級，那是一張難辨雌雄、算得上年輕貌的臉，薄薄的面皮竟還著盛的紅潤，閉著的眼眸好似還了，著說不出的妖冶之氣。

桓溫大約是用盡了全的氣力，這刀下去，隨即頹敗地癱下來，倒在床榻上，那雙銳利的如鷹隼般的眼睛，不聚焦地盯著空中，不知在想什麼。

從善如流地停在了原地，算了算距離，桓溫就算又發了狂，一時半刻，也傷不到。不矜不盈地作揖：“小偶風寒，離得遠些，免得傳給司馬。不知，司馬大人召我前來，所為何事？”

興許是狂風暴雨之后總有片刻寧靜，桓溫轉頭看向：“，還有勞姑娘了。”

錦行眨眨眼：“司馬大人在說誰，我不懂呢。”

他仍是一不地盯著，眼中有些不合時宜的笑意：“姑娘知道的。每隔三日，便要沐浴熏香。”

錦行咽了咽口水，故作不在意般輕巧地拍拍手：“好吧，司馬大人有所求，我自當聽從。”微微停頓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那地上鮮淋漓的尸首，道：“只是我自小有個習慣，收集貌之人的皮囊，便于今后易容使用，不知司馬大人可否將此人的首級賜給我，他剛死不久，勉強也能剝下張完整的面皮來。”

桓溫有些詫異，大抵沒想到這樣一個滴滴的小姑娘能說出這樣人生怖的話來，可看輕描淡寫，神如常，仿佛是習慣了的模樣，倒也不得不信，良久，他閉上了眼：“好。”

便拖了外衫，妥帖地裹住了這顆頭顱，半分不懼地將它撿了起來抱在懷中。

錦行退出門外，那老管家就迎了上來，將領去了偏房，老管家停在門口：“姑娘進去吧，東西，都已備齊了，老奴，就在門口候著。”

這屋中，香氣沁人，飄飄洋洋彌漫在角角落落，剛其，錦行懷中的頭顱竟微微晃了一下，打出個響亮的噴嚏來。

錦行卻見怪不怪地將它放在桌上，輕聲笑道：“先生可真是不善偽裝呢。”

那包裹的抖落下來，這頭顱居然睜開了雙眼，似笑非笑：“丫頭，你倒真是巧言令。”

錦行彎腰看著他：“真是承蒙先生夸獎。先生，可是潁川獨山上的姬商？”

他微微垂眸，好似是思考了一下，回：“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

錦行眨了眨眼，角翹起：“啊，我想想，你若不是，我便點堆火，將你燒得一干二凈。”

“姑娘在同誰說話？”

錦行忙拿起重新包住那顆淋淋的腦袋，轉過，過紗窗，穿過這人清秀的面龐，照進的眼中，微微怔了怔，片刻便回了神，莞爾一笑：“你可是想起來了，南康長公主？”

說著，又門路地走到屏風后，將榻上安坐的子扶了起來，這子倒是順，由著錦行褪去了華服、釵環，乖乖進了備好的桶，錦行便好似是很嫻地將桶的水一點一點從這子的頭頂澆下去，水慢慢流淌著，正是那荷塘之中赤嫣紅的清水。

司馬興男眉眼微地看著，并無言語。

錦行完任務，就靠在木桶邊上，瞧著司馬興男：“你看，桓溫對你，也算有有義，他快死了，還不忘記你這一副空空如也的軀殼呢，不然，公主殿下去同他見一面，吹吹枕邊風，他或許心好了，便將我放了。”

司馬興男閉了閉眼，良久，那干涸的眼眶竟有些潤：“別生離苦。姑娘可曾過一個人，可曾恨過一個人？”

錦行收了笑意，長嘆：“南康長公主，就這般念念不忘麼？”

司馬興男忽然手想要一浴桶中自己年輕的臉龐，可手懸在半空中，驀地停下了，反正，無論如何，也是不著的。半晌，緩緩道：“不能忘，不想忘，忘不了。”

說得極慢，仿佛在說什麼重要的決定一般。

錦行嫣然笑道：“你既不肯見他，不如，我同你講一講，桓溫的幻境？”

“不必了，我不想知道。”這一次，卻回得決絕。

錦行拿起一旁的亞麻布輕輕替子拭著發，微微挑眉：“罷了罷了，你不想知道，那便不說吧。可是公主殿下，看在我還替你寬沐浴一番的份上，你好歹，替我做些事吧。”

司馬興男遲疑了一瞬，緩緩道：“姑娘要我做什麼？”

錦行笑盈盈地說：“做個鬼嘛，自然該去嚇一嚇人了。”

司馬興男愣了愣，半晌，有些不好意思的開口：“可是，我不會。”

錦行著實有些無奈，半嗔道：“你做個鬼，怎的也這般無用。”微微一頓，磨了磨皮，輕嘆一聲，又耐下心來教：“你看，你就像方才這樣，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很簡單的。這懼，自在人心。人選嘛，我也替你選好了，沉香小榭，司馬，我同公主殿下一樣，也很討厭呢。”

司馬興男默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麼，一張平淡的臉上現出一抹久違的笑意：“好。”

妥善送走了司馬興男的魂魄，又妥善替司馬興男的軀殼穿戴整齊，錦行一把揭下了蒙在頭顱上的，那腦袋咧一笑：“丫頭，你倒真是個妙人。”

錦行有些累了，懶得同他廢話，提著他的腦袋懸在那燃著的香爐上空，他又打了幾個噴嚏，被這香熏得眼睛直流眼淚，這淚落下來，竟也化作了一顆顆并不滾圓的珍珠，掉進了香爐里，錦行注意到了，卻假裝并沒有看見，一字一句道：“我再問你一遍，你可是潁川獨山上的姬商？”

若是松了手，大約就真要燒得灰飛煙滅。他活了幾輩子，好漢不吃眼前虧，斷不能這樣莫名其妙死得魂飛魄散，只好吞了吞口水：“是是是，正是在下。”

錦行眉開眼笑，又將他妥帖地放回了桌上：“這樣，那先生，你同我說說，你這頭以下的部位，要怎樣才能長出來呢？”

他默默翻了個白眼，面不改：“這個嘛，你將我埋在土里，九天九夜，我自然就活過來了。”

錦行“哦”了一聲，坐了下來，抿了一口茶：“既然如此，那我就勉強幫一幫你吧。可是，先生，作為換，你是不是也得幫我一個忙呢？”

對視半晌，姬商看著泛笑的眉眼，不不愿道：“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