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黑學》第22章 厚黑叢話卷四(1)

都《華西日報》民國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二月

兩月前都某報總編輯對我說:“某君在宴會席上說道:李宗吾做了一篇《我對於聖人之懷疑》,把孔子的面子太傷了,我當著一文痛駁之。”靜待至今,寂然無聞,究竟我那篇文字,對於孔子的面子,傷莫有傷,尚待討論,原文於民國十六年載拙著《宗吾臆談》,某君或許只聽人談及,未曾見過,故無從著筆。茲特重揭報端,凡想打倒厚黑教主者,快快的聯合起來。原文如下:

我先年對於聖人,很爲懷疑,細加研究,覺得聖人面有種種黑幕,曾做了一篇《聖人之黑幕》。民國元年,本想與厚黑學同時發表,因爲厚黑學還未登載完,已經衆議譁然,這篇文字更不敢發表了,只好藉以解放自己的思想。現在國學者,已經把聖人攻擊得無完,中國的聖人,已是日暮途窮。我年曾過他的教育,本不該乘聖人之危,墜井下石,但我要表明我思想之過程,不妨把當日懷疑之點略說一下。底稿早不知拋往何,只把大意寫出來。

世間頂怪的東西,要算聖人,三代以上,產生最多,層見疊出,同時可以產出許多聖人,三代以下,就絕了種,並莫產生一個。秦漢而後,想學聖人的,不知有幾千百萬人,結果莫得一個爲聖人,最高的不過到了賢人地位就止了。請問聖人這個東西,究竟學得到學不到?如說學得到,秦漢而後,有那麼多人學,至也該出一個聖人。如果學不到,我們何苦朝朝日日,讀他的書,拚命去學。

三代上有聖人,三代下無聖人,這是古今最大怪事。我們通常所稱的聖人,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我們把他分析一下,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餘的聖人,盡是開國之君,並且是後世學派的始祖,他的破綻,就現出來了。

原來周秦諸子,各人特創一種學說,自以爲尋著真理了,自信如果見諸實行,立可救國救民,無奈人微言輕,無人信從。他們心想,人類通,都是悚慕權勢的,凡是有權勢的人說的話,人人都肯聽從,世間權勢之大者,莫如人君,尤莫如開國之君;兼之那個時候的書,是竹簡做的,能夠得書讀的很,所以新創一種學說的人,都說道,我這種主張:是見之書上,是某個開國之君傳下來的。於是道家託於黃帝,墨家託於大禹,倡並耕的託於神農,著本草的也託於神農,著醫書的,著兵書的,俱託於黃帝。此外百家雜技,與夫各種發明,無不託始於開國之君。孔子生當其間,當然也不能違背這個公例。他所託的更多,堯舜禹湯文武之外,更把魯國開國的周公加,所以他是集大之人。周秦諸子,每人都是這個辦法,拿些嘉言懿行,與古帝王加上去,古帝王坐大名,無一個不爲後世學派之祖。

周秦諸子,各人把各人的學說發佈出來,聚徒講授,各人的門徒,都說我們的先生是個聖人。原來聖人二字,在古時並不算高貴,依《莊子·天下篇》所說,聖人之上,還有天人、神人、至人等名稱,聖人列在第四等,聖字的意義,不過是“聞聲知,事無不通”罷了,只要是聰明通達的人,都可呼之爲聖人,猶之古時的朕字一般,人人都稱得,後來把朕字、聖字收歸用,不許凡人冒稱,朕字聖字才高貴起來。周秦諸子的門徒,尊稱自己的先生是聖人。也不爲僭妄。孔子的門徒,說孔子是聖人,孟子的門徒,說孟子是聖人,老莊楊墨諸人,當然也有人喊他爲聖人。到了漢武帝的時候,表章六經,罷黜百家,從周秦諸子中把孔子挑選出來,承認他一人是聖人,諸子是聖人名號,一齊削奪,孔子就賜的聖人了。孔子既爲聖人,他所尊崇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當然也爲聖人。所以中國的聖人,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餘的都是開國之君。

周秦諸子的學說,要依託古之人君,也是不得已而爲之。這可舉例證明:南北朝有個張士簡,把他的文字拿與虞訥看,虞訥痛加詆斥。隨後士簡把文改作,託名沈約,又拿與虞訥看,他就讀一句,稱讚一句。清朝陳修園,著了一本《醫學三字經》,其初託名葉天士,及到其書流行了,才改歸己名,有修園的自序可證。從上列兩事看來,假使周秦諸子不依託開國之君,恐怕他們的學說早已消滅,豈能傳到今日?周秦諸子,志在救世,用了這種方法,他們的學說,才能推行,後人賜不。我們對於他是應該謝的,但是爲研究真理起見,他們的幕是不能不揭穿。

孔子之後,平民之中,也還出了一個聖人,此人就是人人知道的關羽。凡人死了,事業就完畢,惟有關羽死了過後,還幹了許多事業,竟自掙得聖人的名號,又著有《桃園經》,《覺世真經》等書,流傳於世。孔子以前那些聖人的事業與書籍,我想恐怕也與關羽差不多。

現在鄉僻之區偶然有一人得了小小富貴,講因果的,就說他功積得多,講堪輿的,就說他墳地葬得好,看相的,算命的,就說他面貌生庚與衆不同。我想古時的人心,與現在差不多,大約也有講因果的人,看那些開基立國的帝王,一定說他品行如何好,道德如何好。這些說法流傳下來,就爲周秦諸子著書的材料了。兼之,凡人皆有我見,心中有了見,眼中所見東西,就會改變形象,帶綠眼鏡的人,見凡,帶黃眼鏡的人,見凡。周秦諸子,創了一種學說,用自己的眼去觀察古人,古人自然會改變形象,恰與他的學說符合。

我們權且把聖人中的大禹提出來研究一下。他腓無肱,脛無,憂其黔首,黎墨,宛然是頂放踵的兼家。韓非子說:“禹朝諸侯於會稽,防風氏之君後至而禹斬之。”他又了執法如山的大法家。孔子說:“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服而致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洫。”儼然是恂恂懦者,又帶點棲棲不已的氣象。讀魏晉以後禪讓文,他的行徑,又與曹丕、劉裕諸人相似。宋儒說他得了危微一的心傳,他又了一個析義理於毫芒的理學家。雜書上說他娶塗山氏,是個狐貍,彷彿是《聊齋》上的公子書生。說他替塗山氏造傅面的,又彷彿是畫眉的風流張敞。又說他治水的時候,驅遣神怪,又有點像《西遊記》上的孫行者,《封神榜》上的姜子牙。據著者的眼看來,他始而忘親事仇,繼而奪仇人的天下,終而把仇人死蒼梧之野簡直是厚黑學中重要人。他這個人,怪陸離,真是莫名其妙。其餘的聖人,其神妙也與大禹差不多。我們略加思索,聖人的幕,也就可以瞭然了。因爲聖人是後人幻想結的人,各人的幻想不同,所以聖人的形狀有種種不同。

我做了一本《厚黑學》,從現在逆推到秦漢是相合的,又逆推到春秋戰國,也是相合的,可見從春秋以至今日,一般人的心理是相同的。再追溯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就覺得他們的心理神妙莫測,盡都是天理流行,惟惟一,厚黑學是不適用的。大家都說三代下人心不古,彷彿三代上的人心,與三代下的人心,爲兩截了,豈不是很奇的事嗎?其實並不奇。假如文景之世,也像漢武帝的辦法,把百家罷黜了,單留老子一人,說他是個聖人,老子推崇的黃帝,當然也是聖人,於是乎平民之中,只有老子一人是聖人,開國之君,只有黃帝一人是聖人。老子的心,“微妙玄通,深不可識”。黃帝的心,也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其政悶悶,其民淳淳”。黃帝而後,人心就不古了,堯奪哥哥的天下,舜奪婦翁的天下,禹奪仇人的天下,湯文武以臣叛君,周公以弟殺兄。我那本《厚黑學》,直可逆推到堯舜禹而止。三代上的人心,三代下的人心,就融爲一片了。無奈再追溯上去,黃帝時代的人心,與堯舜而後的人心,還是要爲兩截的。

假如老子果然像孔子那樣際遇,賜的聖人,我想孟軻那個亞聖名號,一定會被莊子奪去,我們讀的四子書,一定是老子、莊子、列子、關尹子,所讀的經書,一定是靈樞、素問,孔孟的書與管商申韓的書,一齊爲異端,束諸高閣,不過遇著好奇的人,偶爾翻來看看,大學、中庸在禮記,與王制、月令並列。人心惟危十六字,混在曰若稽古之,也就莫得甚麼微奧妙了。後世講道學的人,一定會向道德經中,玄牝之門,埋頭鑽研,一定又會造出天玄人玄、理牝牝種種名詞,互相討論。依我想聖人的真相,不過如是(著者按:後來我偶翻太玄經,見有天玄地玄人玄等名詞,惟理牝牝的名詞,我還未看見)。

儒家的學說,以仁義爲立足點,定下一條公例:“行仁義者昌,不行仁義者亡。”古今敗,能合這個公例的,就引來做證據,不合這個公例的,就置諸不論。舉個例來說,太史公《殷本紀》說:“西伯歸,乃修德行善。”《周本紀》說:“西伯行善。”連下兩個字,其作用就可想見了。齊世家更直截了當地說道:“周西伯昌之裡歸,與呂尚謀修德以傾商政,其事多兵權與奇計。”可見文王之行仁義,明明是一種權,何嘗是實心爲民?儒家見文王了功,就把他推尊得了不得。徐偃王行仁義,漢東諸侯,朝者三十六國,荊文王惡其害己也,舉兵滅之。這是行仁義失敗了的,儒者就絕口不提。他們的論調完全與鄉間講因果報應的一樣,見人富貴,就說他積得有德,見人死了,就說他忤逆不孝,推其本心,固是勸人爲善,其實真正的道理,並不是那麼樣。

古來的聖人,真是怪極了,虞芮質,腳踏了聖人的土地,立即洗心革面,聖人化人,有如此的神妙。我不解管蔡的父親是聖人,母親是聖人,哥哥弟弟是聖人,四面八方被聖人圍住了,何以中間會產生鴟?清世宗呼允爲阿其那,允爲塞思赫,翻譯出來,是豬狗二字。這個豬狗的父親是聖人,哥哥是聖人,侄兒也是聖人。鴟豬狗,會與聖人錯雜而生,聖人的價值,也就可以想見了。

李自是個流賊,他進了北京,尋著崇禎帝后的,載以宮扉,盛以柳棺,放在東華門,聽人祭奠。武王是個聖人,他走至紂死的地方,他三箭,取黃鉞把頭斬下來,懸在太白旗上,他們爺兒,曾在紂名下稱過幾天臣,做出這宗舉,他的品行,連流賊都不如,公然也爲惟惟一的聖人,真是妙極了。假使莫得陳圓圓那場公案,吳三桂投降了,李自豈不爲太祖高皇帝嗎?他自然也會爲聖人,他那闖太祖本紀所載深仁厚澤,恐怕比《周本紀》要高幾倍。

太王實始翦商,王季、文王繼之,孔子稱武王纘太王、王季、文王之緒,其實與司馬炎,纘懿師昭之緒何異?所異者,一個生在孔子前,得了世世聖人之名,一個生在孔子後,得了世世逆臣之名。

後人見聖人做了不道德的事,就千方百計替他開,到了證據確鑿,無從開的時候,就說書上的事蹟出於後人附會。這個例是孟子開的。他說:以至仁伐至不仁,斷不會有流的事,就斷定武流漂杵那句話是假的。我們從殷民三叛,多方大誥那些文字看來,可知伐紂之時,流漂忤不假,只怕“以至仁伐不仁”那句話有點假。

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而天下之惡皆歸焉。”我也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願居上流,而天下之皆歸焉。”若把下流二字改作失敗,把上流二字改作功,更覺確切。

古人神道設教,祭祀的時候,一個人當,向衆人指說:“這就是所祭之神。”衆人就朝著他磕頭禮拜。同時又以聖道設教,對衆人說:“我的學說,是聖人傳來的。”有人問:“哪個是聖人?”他就順手指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說道:“這就是聖人。”衆人也把他當如一般,朝著他磕頭禮拜。後來進化了,人民醒悟了,祭祀的時候,就把撤消,惟有聖人的迷夢,數千年未醒,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竟了數千年的崇拜。

講因果的人,說有個閻王,問“閻王在何?”他說:“在地下。”講耶教的人,說有個上帝,問“上帝在何?”他說:“在天上。”講理學的人,說有許多聖人,問“聖人在何?”他說:“在古時。”這三種怪,都是隻可意中想象,不能目睹,不能證實。惟其不能證實,他的道理就越是玄妙,信從的人就越是多。在創這種議論的人,本是勸人爲善,其意固可嘉,無如事實不真確,就會生出流弊。因果之弊,流爲拳匪,聖人之弊,使真理不能出現。

漢武帝把孔子尊爲聖人過後,天下的言論,都折衷於孔子,不敢違背。孔融對於父母問題略略討論一下,曹就把他殺了。嵇康非薄湯武,司馬昭也把他殺了。儒教能夠推行,全是曹、司馬昭一般人維持之力。後來開科取士,讀書人若不讀儒家的書,就莫得進之路。一個死孔子,他會左手拿爵,右手拿鋼刀,哪得不爲萬世師表?宋元明清學案中人,都是孔聖人馬蹄腳下人,他們的心坎上,了聖人的摧殘,他們的議論,焉得不支離穿鑿?焉得不迂曲難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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