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第027回 魔三戲唐三藏 聖僧恨逐猴王

卻說三藏師徒,次日天明,收拾前進。那鎮元子與行者結爲兄弟,兩人投意合,決不肯放,又安排管待,一連住了五六日。那長老自服了草還丹,真似胎換骨,神爽健。他取經心重,那裡肯淹留,無已,遂行。

師徒別了上路,早見一座高山。三藏道:“徒弟,前面有山險峻,恐馬不能前,大家須仔細仔細。”行者道:“師父放心,我等自然理會。”好猴王,他在那馬前,橫擔著棒,剖開山路,上了高崖,看不盡:峰巖重疊,澗壑灣環。虎狼陣走,麂鹿作羣行。

無數獐-鑽簇簇,滿山狐兔聚叢叢。千尺大蟒,萬丈長蛇。大蟒噴愁霧,長蛇吐怪風。道旁荊棘牽漫,嶺上鬆楠秀麗。薜蘿滿目,芳草連天。影落滄溟北,雲開斗柄南。萬古常含元氣老,千峰巍列日寒。那長老馬上心驚,孫大聖佈施手段,舞著鐵棒,哮吼一聲,唬得那狼蟲顛竄,虎豹奔逃。師徒們此山,正行到嵯峨之,三藏道:“悟空,我這一日,肚中飢了,你去那裡化些齋吃?”行者陪笑道:“師父好不聰明。這等半山之中,前不村,後不著店,有錢也沒買,教往那裡尋齋?”三藏心中不快,口裡罵道:“你這猴子!想你在兩界山,被如來在石匣之,口能言,足不能行,也虧我救你命,戒,做了我的徒弟。怎麼不肯努力,常懷懶惰之心!”行者道:“弟子亦頗殷勤,何嘗懶惰?”三藏道:“你既殷勤,何不化齋我吃?我肚飢怎行?況此地山嵐瘴氣,怎麼得上雷音?”行者道:“師父休怪,要言語。我知你尊高傲,十分違慢了你,便要念那話兒咒。你下馬穩坐,等我尋那裡有人家化齋去。”行者將一縱,跳上雲端裡,手搭涼篷,睜眼觀看。可憐西方路甚是寂寞,更無莊堡人家,正是多逢樹木見人煙去。看多時,只見正南上有一座高山,那山向,有一片鮮紅的點子。行者按下雲頭道:

“師父,有吃的了。”那長老問甚東西,行者道:“這裡沒人家化飯,那南山有一片紅的,想必是了的山桃,我去摘幾個來你充飢。”三藏喜道:“出家人若有桃子吃,就爲上分了,快去!”

行者取了鉢盂,縱起祥,你看他-鬥幌幌,冷氣颼颼,須臾間,奔南山摘桃不題。

卻說常言有云:山高必有怪,嶺峻卻生。果然這山上有一個妖,孫大聖去時,驚那怪。他在雲端裡,踏著風,看見長老坐在地下,就不勝歡喜道:“造化!造化!幾年家人都講東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蟬子化,十世修行的原

有人吃他一塊,長壽長生。真個今日到了。”那妖上前就要拿他,只見長老左右手下有兩員大將護持,不敢攏。他說兩員大將是誰?說是八戒、沙僧。八戒、沙僧雖沒甚麼大本事,然八戒是天蓬元帥,沙僧是捲簾大將,他的威氣尚不曾泄,故不敢攏。妖說:“等我且戲他戲,看怎麼說。”

好妖,停下風,在那山凹裡,搖一變,變做個月貌花容的兒,說不盡那眉清目秀,齒白脣紅,左手提著一個青砂罐兒,右手提著一個綠磁瓶兒,從西向東,徑奔唐僧。聖僧歇馬在山巖,忽見近前。翠袖輕搖籠玉筍,湘斜拽顯金蓮。

汗流面花含,塵拂峨眉柳帶煙。仔細定睛觀看,看看行至到邊。三藏見了,:“八戒,沙僧,悟空才說這裡曠野無人,你看那裡不走出一個人來了?”八戒道:“師父,你與沙僧坐著,等老豬去看看來。”那呆子放下釘鈀,整整直裰,擺擺搖搖,充作個斯文氣象,一直的覿面相迎。真個是遠看未實,近看分明,那子生得:冰藏玉骨,衫領。柳眉積翠黛,杏眼閃銀星。月樣容儀俏,天然格清。似燕藏柳,聲如鶯囀林。

半放海棠籠曉日,纔開芍藥弄春晴。那八戒見他生得俊俏,呆子就了凡心,忍不住胡言語,道:“菩薩,往那裡去?手裡提著是甚麼東西?”分明是個妖怪,他卻不能認得。那子連聲答應道:“長老,我這青罐裡是香米飯,綠瓶裡是炒麪筋,特來此無他故,因還誓願要齋僧。”八戒聞言,滿心歡喜,急怞,就跑了個豬顛風,報與三藏道:“師父!吉人自有天報!師父了,教師兄去化齋,那猴子不知那裡摘桃兒耍子去了。桃子吃多了,也有些嘈人,又有些下墜。你看那不是個齋僧的來了?”唐僧不信道:“你這個夯貨胡纏!我們走了這向,好人也不曾遇著一個,齋僧的從何而來!”八戒道:“師父,這不到了?”

三藏一見,連忙跳起來,合掌當道:“菩薩,你府上在何住?是甚人家?有甚願心,來此齋僧?”分明是個妖,那長老也不認得。那妖見唐僧問他來歷,他立地就起個虛,花言巧語來賺哄道:“師父,此山做蛇回怕的白虎嶺,正西下面是我家。我父母在堂,看經好善,廣齋方上遠近僧人,只因無子,求福作福,生了奴奴,扳門第,配嫁他人,又恐老來無倚,只得將奴招了一個婿,養老送終。”三藏聞言道:“菩薩,你語言差了。聖經雲: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你既有父母在堂,又與你招了婿,有願心,教你男子還,便也罷,怎麼自家在山行走?又沒個侍兒隨從。這個是不遵婦道了。”

子笑,忙陪俏語道:“師父,我丈夫在山北凹裡,帶幾個客子鋤田。這是奴奴煮的午飯,送與那些人吃的。只爲五黃六月,無人使喚,父母又年老,所以親來送。忽遇三位遠來,卻思父母好善,故將此飯齋僧,如不棄嫌,願表芹獻。”三藏道:

“善哉!善哉!我有徒弟摘果子去了,就來,我不敢吃。假如我和尚吃了你飯,你丈夫曉得,罵你,卻不罪坐貧僧也?”那子見唐僧不肯吃,卻又滿面春生道:“師父啊,我父母齋僧,還是小可;我丈夫更是個善人,一生好的是修橋補路,老憐貧。但聽見說這飯送與師父吃了,他與我夫妻上,比尋常更是不同。”三藏也只是不吃,旁邊卻惱壞了八戒。那呆子努著,口裡埋怨道:“天下和尚也無數,不曾象我這個老和尚罷!現的飯三分兒倒不吃,只等那猴子來,做四分才吃!”他不容分說,一把個罐子拱倒,就要口。

只見那行者自南山頂上,摘了幾個桃子,託著鉢盂,一筋斗,點將回來,睜火眼金睛觀看,認得那子是個妖,放下鉢盂,掣鐵棒,當頭就打。唬得個長老用手扯住道:“悟空!你走將來打誰?”行者道:“師父,你面前這個子,莫當做個好人。

他是個妖,要來騙你哩。”三藏道:“你這猴頭,當時倒也有些眼力,今日如何道!這菩薩有此善心,將這飯要齋我等,你怎麼說他是個妖?”行者笑道:“師父,你那裡認得!老孫在水簾裡做妖魔時,若想人吃,便是這等:或變金銀,或變莊臺,或變醉人,或變。有那等癡心的,上我,我就迷他到裡,儘意隨心,或蒸或煮用;吃不了,還要曬乾了防天哩!師父,我若來遲,你定他套子,遭他毒手!”那唐僧那裡肯信,只說是個好人。行者道:“師父,我知道你了,你見他那等容貌,必然了凡心。若果有此意,八戒伐幾棵樹來,沙僧尋些草來,我做木匠,就在這裡搭個窩鋪,你與他圓房事,我們大家散了,卻不是件事業?何必又跋涉,取甚經去!”那長老原是個善的人,那裡吃得他這句言語,得個頭徹耳通紅。三藏正在此慚,行者又發起來,掣鐵棒,劈臉一下。那怪有些手段,使個解法,見行者子來時,他卻抖擻神,預先走了,把一個假首打死在地下。唬得個長老戰戰兢兢,口中作念道:“這猴著然無禮!屢勸不從,無故傷人命!”行者道:“師父莫怪,你且來看看這罐子裡是甚東西。”沙僧攙著長老,近前看時,那裡是甚香米飯,卻是一罐子拖尾的長蛆,也不是麪筋,卻是幾個青蛙、癩蝦蟆,滿地跳。長老纔有三分兒信了,怎豬八戒氣不忿,在旁八分兒唆道:“師父,說起這個子,他是此間農婦,因爲送飯下田,路遇我等,卻怎麼栽他是個妖怪?哥哥的重,走將來試手打他一下,不期就打殺了;怕你念甚麼《箍兒咒》,故意的使個障眼法兒,變做這等樣東西,演幌你眼,使不念咒哩。”

三藏自此一言,就是晦氣到了:果然信那呆子攛唆,手中捻訣,口裡唸咒,行者就:“頭疼!頭疼!莫念!莫念!有話便說。”唐僧道:“有甚話說!出家人時時常要方便,念念不離善心,掃地恐傷螻蟻命,惜飛蛾紗罩燈。你怎麼步步行兇,打死這個無故平人,取將經來何用?你回去罷!”行者道:“師父,你教我回那裡去?”唐僧道:“我不要你做徒弟。”行者道:“你不要我做徒弟,只怕你西天路去不。”唐僧道:“我命在天,該那個妖蒸了吃,就是煮了,也算不過。終不然,你救得我的大限?

你快回去!”行者道:“師父,我回去便也罷了,只是不曾報得你的恩哩。”唐僧道:“我與你有甚恩?”那大聖聞言,連忙跪下叩頭道:“老孫因大鬧天宮,致下了傷之難,被我佛在兩界山,幸觀音菩薩與我了戒行,幸師父救,若不與你同上西天,顯得我知恩不報非君子,萬古千秋作罵名。”原來這唐僧是個慈憫的聖僧,他見行者哀告,卻也回心轉意道:“既如此說,且饒你這一次,再休無禮。如若仍前作惡,這咒語顛倒就念二十遍!”行者道:“三十遍也由你,只是我不打人了。”卻纔伏侍唐僧上馬,又將摘來桃子奉上。唐僧在馬上也吃了幾個,權且充飢。

卻說那妖命升空。原來行者那一棒不曾打殺妖,妖出神去了。他在那雲端裡,咬牙切齒,暗恨行者道:“幾年只聞得講他手段,今日果然話不虛傳。那唐僧已此不認得我,將要吃飯。若低頭聞一聞兒,我就一把撈住,卻不是我的人了?

不期被他走來,弄破我這勾當,又幾乎被他打了一棒。若饒了這個和尚,誠然是勞而無功也,我還下去戲他一戲。”

好妖,按落雲,在那前山坡下,搖一變,變作個老婦人,年滿八旬,手拄著一彎頭竹杖,一步一聲的哭著走來。八戒見了,大驚道:“師父!不好了!那媽媽兒來尋人了!”唐僧道:

“尋甚人?”八戒道:“師兄打殺的,定是他兒。這個定是他娘尋將來了。”行者道:“兄弟莫要胡說!那子十八歲,這老婦有八十歲,怎麼六十多歲還生產?斷乎是個假的,等老孫去看來。”好行者,拽開步,走近前觀看,那怪:假變一婆婆,兩鬢如冰雪。走路慢騰騰,行步虛怯怯。弱瘦伶仃,臉如枯菜葉。

顴骨上翹,脣往下別。老年不比年時,滿臉都是荷葉摺。

行者認得他是妖,更不理論,舉棒照頭便打。那怪見子起時,依然抖擻,又出化了元神,真兒去了,把個假首又打死在山路之下。唐僧一見,驚下馬來,睡在路旁,更無二話,只是把《箍兒咒》顛倒足足唸了二十遍。可憐把個行者頭,勒得似個亞腰兒葫蘆,十分疼痛難忍,滾將來哀告道:“師父莫唸了!

有甚話說了罷!”唐僧道:“有甚話說!出家人耳聽善言,不墮地獄。我這般勸化你,你怎麼只是行兇?把平人打死一個,又打死一個,此是何說?”行者道:“他是妖。”唐僧道:“這個猴子胡說!就有這許多妖怪!你是個無心向善之輩,有意作惡之人,你去罷!”行者道:“師父又教我去,回去便也回去了,只是一件不相應。”唐僧道:“你有甚麼不相應?”八戒道:“師父,他要和你分行李哩。跟著你做了這幾年和尚,不空著手回去?你把那包袱裡的甚麼舊褊衫,破帽子,分兩件與他罷。”行者聞言,氣得暴跳道:“我把你這個尖的夯貨!老孫一向秉教沙門,更無一毫嫉妒之意,貪之心,怎麼要分甚麼行李?”唐僧道:“你既不嫉妒貪,如何不去?”行者道:“實不瞞師父說,老孫五百年前,居花果山水簾大展英雄之際,收降七十二邪魔,手下有四萬七千羣怪,頭戴的是紫金冠,穿的是赭黃袍,腰繫的是藍田帶,足踏的是步雲履,手執的是如意金箍棒,著實也曾爲人。自從涅-罪度,削髮秉正沙門,跟你做了徒弟,把這個金箍兒勒在我頭上,若回去,卻也難見故鄉人。師父果若不要我,把那個《鬆箍兒咒》念一念,退下這個箍子,付與你,套在別人頭上,我就快活相應了,也是跟你一場。莫不這些人意兒也沒有了?”唐僧大驚道:“悟空,我當時只是菩薩暗一卷《箍兒咒》,卻沒有甚麼鬆箍兒咒。”行者道:“若無《鬆箍兒咒》,你還帶我去走走罷。”長老又沒奈何道:“你且起來,我再饒你這一次,卻不可再行兇了。”行者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又伏侍師父上馬,剖路前進。

卻說那妖,原來行者第二也不曾打殺他。那怪在半空中,誇獎不盡道:“好個猴王,著然有眼!我那般變了去,他也還認得我。這些和尚,他去得快,若過此山,西下四十里,就不伏我所管了。若是被別妖魔撈了去,好道就笑破他人口,使碎自家心,我還下去戲他一戲。”好妖怪,按聳風,在山坡下搖一變,變一個老公公,真個是:白髮如彭祖,蒼髯賽壽星,耳中鳴玉磬,眼裡幌金星。手拄龍頭拐,穿鶴氅輕。數珠掐在手,口誦南無經。唐僧在馬上見了,心中歡喜道:“阿彌陀佛!西方真是福地!那公公路也走不上來,法的還唸經哩。”

八戒道:“師父,你且莫要誇獎,那個是禍的哩。”唐僧道:“怎麼是禍?”八戒道:“行者打殺他的兒,又打殺他的婆子,這個正是他的老兒尋將來了。我們若撞在他的懷裡呵,師父,你便償命,該個死罪;把老豬爲從,問個充軍;沙僧喝令,問個擺站;那行者使個遁法走了,卻不苦了我們三個頂缸?”行者聽見道:“這個呆,這等胡說,可不唬了師父?等老孫再去看看。”

他把藏在邊,走上前迎著怪聲:“老兒,往那裡去?

怎麼又走路,又唸經?”那妖錯認了定盤星,把孫大聖也當做個等閒的,遂答道:“長老啊,我老漢祖居此地,一生好善齋僧,看經唸佛。命裡無兒,止生得一個小,招了個婿,今早送飯下田,想是遭逢虎口。老妻先來找尋,也不見回去,全然不知下落,老漢特來尋看。果然是傷殘他命,也沒奈何,將他骸骨收拾回去,安葬塋中。”行者笑道:“我是個做嚇虎的祖宗,你怎麼袖子裡籠了個鬼兒來哄我?你瞞了諸人,瞞不過我!我認得你是個妖!”那妖唬得頓口無言。行者掣出棒來,自忖思道:“若要不打他,顯得他倒弄個風兒;若要打他,又怕師父念那話兒咒語。”又思量道:“不打殺他,他一時間抄空兒把師父撈了去,卻不又費心勞力去救他?還打的是!就一子打殺他,師父念起那咒,常言道,虎毒不吃兒。憑著我巧言花語,伶舌便,哄他一鬨,好道也罷了。”好大聖,念咒語當坊土地、本山神道:“這妖三番來戲弄我師父,這一番卻要打殺他。你與我在半空中作證,不許走了。”衆神聽令,誰敢不從?都在雲端裡照應。那大聖,打倒妖魔,才斷絕了靈

那唐僧在馬上,又唬得戰戰兢兢,口不能言。八戒在旁邊又笑道:“好行者!風發了!只行了半日路,倒打死三個人!”唐僧正要念咒,行者急到馬前,道:“師父,莫念!莫念!你且來看看他的模樣。”卻是一堆骷髏在那裡。唐僧大驚道:“悟空,這個人才死了,怎麼就化作一堆骷髏?”行者道:“他是個潛靈作怪的殭,在此迷人敗本,被我打殺,他就現了本相。他那脊樑上有一行字,做白骨夫人。”唐僧聞說,倒也信了,怎那八戒旁邊唆道:“師父,他的手重兇,把人打死,只怕你念那話兒,故意變化這個模樣,掩你的眼目哩!”唐僧果然耳,又信了他,隨復念起。行者不得疼痛,跪於路旁,只:“莫念!莫念!有話快說了罷!”唐僧道:“猴頭!還有甚說話!出家人行善,如春園之草,不見其長,日有所增;行惡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見其損,日有所虧。你在這荒郊野外,一連打死三人,還是無人檢舉,沒有對頭;倘到城市之中,人煙湊集之所,你拿了那哭喪棒,一時不知好歹,打起人來,撞出大禍,教我怎的?你回去罷!”行者道:“師父錯怪了我也。這廝分明是個妖魔,他實有心害你。我倒打死他,替你除了害,你卻不認得,反信了那呆子讒言冷語,屢次逐我。常言道,事不過三。我若不去,真是個下流無恥之徒。我去我去!去便去了,只是你手下無人。”唐僧發怒道:“這潑猴越發無禮!看起來,只你是人,那悟能、悟淨就不是人?”那大聖一聞得說他兩個是人,止不住傷悽慘,對唐僧道聲:“苦啊!你那時節,出了長安,有劉伯欽送你上路;到兩界山,救我出來,投拜你爲師,我曾穿古深林,擒魔捉怪,收八戒,得沙僧,吃盡千辛萬苦。今日昧著惺惺使糊塗,只教我回去:這纔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罷罷罷!但只是多了那《箍兒咒》。”唐僧道:“我再不念了。”行者道:“這個難說。若到那毒魔苦難不得,八戒沙僧救不得你,那時節,想起我來,忍不住又唸誦起來,就是十萬里路,我的頭也是疼的;假如再來見你,不如不作此意。”唐僧見他言言語語,越添惱怒,滾鞍下馬來,沙僧包袱取出紙筆,即於澗下取水,石上磨墨,寫了一紙貶書,遞於行者道:“猴頭!執此爲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與你相見,我就墮了阿鼻地獄!”

行者連忙接了貶書道:“師父,不消發誓,老孫去罷。”他將書摺了,留在袖中,卻又款唐僧道:“師父,我也是跟你一場,又蒙菩薩指教,今日半途而廢,不曾得功果,你請坐,我一拜,我也去得放心。”唐僧轉回不睬,口裡唧唧噥噥的道:“我是個好和尚,不你歹人的禮!”大聖見他不睬,又使個外法,把腦後毫拔了三,吹口仙氣,“變!”即變了三個行者,連本四個,四面圍住師父下拜。那長老左右躲不,好道也了一拜。

大聖跳起來,把一抖,收上毫,卻又吩咐沙僧道:“賢弟,你是個好人,卻只要留心防著八戒言語,途中更要仔細。倘一時有妖拿住師父,你就說老孫是他大徒弟。西方怪,聞我的手段,不敢傷我師父。”唐僧道:“我是個好和尚,不題你這歹人的名字,你回去罷。”那大聖見長老三番兩復,不肯轉意回心,沒奈何纔去。你看他:噙淚叩頭辭長老,含悲留意囑沙僧。

一頭拭迸坡前草,兩腳蹬翻地上藤。上天下地如轉,海飛山第一能。頃刻之間不見影,霎時疾返舊途程。你看他忍氣別了師父,縱筋斗雲,徑回花果山水簾去了。獨自個悽悽慘慘,忽聞得水聲聒耳,大聖在那半空裡看時,原來是東洋大海發的聲響。一見了,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邊淚墜,停雲住步,良久方去。畢竟不知此去反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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