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紐約。

這一日剛從教堂做禮拜回來，路上買了些食材回家，準備請張梁笙一家來家裡吃中餐。張梁笙娶了當地的人，是個護士，笑起來有酒窩，很溫，同明晰亦很投緣。他們有一個正在紐約上初中的兒子。

當年飛法蘭西的路上遇上大霧，於是雷斯提議可以去他的家鄉國看看，亦不反對，既然走了便到看看也好，只是沒想到這一番下來，竟就在紐約安了家。

過幾日就是萬聖節了，還買了些蘋果、南瓜還有糖果。

剛一到家，還未來得及鞋，一個俏的人影便撲了上來，摟住，好些氣沒好氣地說：“Daisy，我的乖孩子，你嚇到媽媽了。”

映眼簾的是一張稚可人的臉，黑頭發白瑩的皮，除了眼睛閃爍著淡淡如海的深藍，箍著明晰頸項，親了下明晰已有些歲月褶皺的臉龐，留下一溜口水漬問道：“媽媽，你說萬聖節我要扮什麼？唔……吸鬼？不行，不行，我討厭吸的，比如蚊子，要不扮僵？哈哈，把連塗得白白的好不好？唔，好像也不行，萬一媽媽你認不出我怎麼辦？這樣吧，我扮巫婆好了！噢，就是這個！魔法帽、掃把、黑貓……太棒了！”

明晰斜睨了一眼，看著一個咕噥喋喋不休的樣子，“撲哧”笑出了聲。這便是孩子，一個在大人眼裡那麼小的事比天大，那麼認真的思考，好似沒有比這更難的抉擇了。

挲了幾下小小Daisy嘟嘟的臉，明晰親了一口，然後說：“好了，乖孩子，過來廚房幫我一起做菜，等等張叔叔他們要來吃飯的。”

小小嘟，小小Daisy這個可麗的小姑娘撇撇小聲嘀咕了一句：“媽咪最使喚我了，我才不進去，不進去，不進去……”

“Daisy――”廚房那頭傳來呼喚聲。

小姑娘耳朵一捂，側頭噘了噘，小驕傲地喊道：“來了，來了――我就知道沒有我在，媽咪你連飯都不會做。我來教你吧……”

話落，小小Daisy屁顛屁顛地搬了張小凳子奔了過去，站在凳子上，墊著腳幫明晰洗菜：“我要給他們洗澡了，媽咪你看，我給他們洗得幹幹淨淨的，等等張叔叔他們吃才不會拉肚子。”

“很乖。”明晰抵著小小Daisy的額頭親了口，“等等哥哥可能會遲些回來，我們給他留點菜。”

“哥哥晚歸肯定是去泡妞了。”話落，一顆栗子落在額頭，小小Daisy嗚嗚地頭了額頭，改口道：“好吧，哥哥是去找朋友。”

Jones回到家的時候，還沒走進廚房，便聽到這一番對話，角不由地勾起，笑得不行，走進廚房，在明晰鬢發間落下一吻，然後親了下兒的臉蛋道：“今天有沒有很乖？”

“乖！”小小Daisy重重地點點頭，左右手上還分別拿著一胡蘿蔔、一青椒，那稚氣乖巧的模樣惹得家裡的保姆都呵呵笑起來。

如果說紐約最重要的遇見恐怕就是和Jones的遇見，其實明晰沒打算結婚的，剛到紐約經雷斯的介紹，在大學教學生中文，學生們蹩腳的中文每每讓啼笑皆非，倒是一番上課下來讓心都甚好，子經過調理亦慢慢好了起來，在一次學校舉辦的聖誕活上，遇見了Jones，Jones是大學教授，德裔猶太人，教的是醫學，妻子多年前是戰地的醫生，中流彈亡，有一次他們閑暇談天時，Jones曾咬牙切齒地說：“我這一生最討厭軍人。”下意識點頭附和：“我也是。”

在旁人看來這的確是默契。

他向求婚的時候，洋人慣有的簡單，喚著的英文說：“Celia，親的我可以很誠懇地告訴你，我這一生最的是我前妻，但是我發誓接下來的日子裡我會對你好，永不會欺騙你，請你允許我們相伴走過餘下的一生。”

其實字裡行間說不上，張梁笙和盛兒都問過，為何追求者中獨獨答應了他，垂下眼眸，沉默良久，然後平靜地說：“因他說他不會欺騙我。”

話落時，張梁笙和趙延盛都怔忡了幾秒，然後點點頭。

結婚的那天，亦很簡單，教堂裡神父莊嚴肅穆，親友亦歡欣雀躍。雷斯呆愣在一旁，暗暗同張梁笙嘀咕道：“完了，我完了，若是讓先生知道，還不將我大卸八塊，扔去報局的練槍室讓特務練槍！”

張梁笙莞爾一笑，拍了拍雷斯的肩膀：“得了，哥們，你忘了他給你的任務是單程，不用往返的。”

是趙延盛牽著明晰的手將明晰給Jones的，從頭到尾，婚禮上都很平靜，除了這一刻，忽然眼眶泛紅，看著慢慢長大的趙延盛，肩膀寬闊，宇軒昂，像極了初見他的時候，淡漠英俊，戾氣人，而如今竟要嫁給另一個人了。

“媽媽，對不起，還有祝你幸福。”無人知道“對不起”這三個字對於趙延盛和明晰的意義，當趙延盛話落時，終於淚水奪眶而出，淚如雨下，趙延盛看著這樣的母親，忽然心底最的地方被瞬間揪住，趕忙上前將擁懷中，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了，微笑著在的耳畔說了句：“媽媽，最後一句，我你。你一定要幸福。”

沒有比這更讓覺得此生無憾的祝福了，哭得不上氣，連捧花都掉落在了地上，直到趙延盛將它撿起放進明晰的手中，笑得很明朗，甚至有一瞬仿佛看見了家弟的笑容，那麼好，那麼俊朗。

又數年過去，一次當晚熬夜備課後，第二日明晰竟暈厥在了家裡，後來才發現有孕了，雖已經算是高齡產婦了，幸得Jones是學醫的，日夜照看，倒是平安順產，給兒取名Daisy，雛，希Daisy能像名字一樣為一個快樂孩子，不求優秀但求快樂。

也許，真是應了名字，Daisy真的是個小小傻孩子，很活潑，很好，甚至想象力富，窗臺如果有一只貓走過，會拉著明晰的手喊道：“媽咪，你看，巫的貓，它會變的。”張梁笙家養了一條通金發的狗，會蹲在小狗的面前，問它：“你是人變的嗎？你如果不是人變的，肯定是靈變的。哎，你為什麼不說話，我都說了那麼多了，你好沒禮貌啊！”張梁笙有好幾次沒好氣無奈地對明晰說：“你能讓你兒離我家的小狗遠一些嗎？我懷疑我家小狗會被你兒煩死，然後得憂鬱癥而死。”明晰還未答話，倒是張梁笙的妻子笑了起來：“是我們的小狗有憂鬱癥都會被治好吧。”

趙延盛亦很這個混的妹妹，即使年齡相差許多，還是很疼，不過不可說孩子都是不可理喻的，Daisy的伶牙俐齒應該也算是他慣出來的。

一日，他們的對話如下：

“哥哥，我看到Anne和別的男孩子喝咖啡，為什麼約別人不約你，明明你才是男朋友。”

“那很正常。”

“我未來的嫂子不可以和別的男孩子喝咖啡。老師說了，如果喜歡一個人就會一直只和他在一起。”

“噢，好吧。聽你的。”

終於，小小Daisy期盼已久的萬聖節終於到了，如果很多孩子回答過萬聖節是為了想討糖吃的話，那麼Daisy應該會回答，過萬聖節就是為了扮鬼嚇人吧。

這天，的巫婆裝扮很可，坐在掃把的桿上，喊著：“飛，飛，飛――”

“笑死了，Daisy你才飛不了呢，你是假巫，真當自己是真的巫了？”幾個同學哄哄笑起來，要說孩子是最沒分寸的，最嘲笑。南瓜燈猶如噙著詭異笑臉，閃著亮，和嘲笑聲融為一。

夜蒼茫，寒月孤星，街道上卻滿是孩子嬉笑打鬧的聲音，仔細聞仿佛能聞到南瓜派的味道。萬聖節意味著寒冬將要來臨，晚上的氣溫轉涼，著寒意。

“才不是呢，我會飛！”咬著牙，小小麗的臉端著倨傲，努力地墊著腳尖反駁道，一點點沒有要哭啼的樣子。

忽然，有一只手從後將托起，另一只還不忘將提著掃把，頭上頂著魔法帽，真像一個正在夜間飛翔的巫，同學們稚氣是嗓音陣陣驚呼，歡喜得不行，待到下了地，方抬頭不假思索地喊道：“爹地！”

一定是的爸爸在幫。然，眼簾的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那人的容貌在夜中看得不甚清晰，有些模糊，乍聽到喚的那一聲，那人忽然像被雷擊中，渾一震，手心握拳，攥得指甲鑽心的疼。

小心髒忽地仿佛停頓了幾秒，然後低下頭仿佛做錯事一樣，低低地說：“對不起，叔叔，我認錯人了。”

叔叔。那人低頭心裡咀嚼著這兩個字，然後揮揮手，淡淡地說了句：“沒事。”

那麼嘶啞的嗓音，小小的口忽然一窒，Daisy抬眼借著南瓜燈的燈火，只看到了那人手心有一道深深的刀疤，裡面凹了一條，如小的壑，他適才低頭看的時候，好似在他的頸項上也看到了疤痕，這個叔叔真可憐，好多傷，而且這個叔叔轉的時候一瘸一拐的，似乎腳並不是很利索。衫襤褸，很高很清瘦，兩條像是兩個竹竿撐著一樣，偏偏形骨架那麼高大。

“叔叔――等等！我Daisy，我家住在……”從未用過這般力氣喊過，小小的腹部憋足了氣，還死命在那人的背後揮著小手。

“別喊了Daisy，萬一是壞人呢。”一個同學在耳畔低低地咕噥著。

小小Daisy極有主見，著腰朗聲道：“才不會呢，讓我飛起來變巫的叔叔怎麼會是壞叔叔呢！”

可惜，這一句話沒有得到任何人的認可，連爸爸媽媽都讓小心，要注意對陌生人警惕，連最疼的哥哥都說：“Daisy，以後不許這樣了。以後不許跟陌生人說自己的家的地址，不能隨便讓陌生人，不能……”

“哥哥，你沒有見過那個叔叔怎麼知道他是壞人！？凡事要講證據的，虧你還是學法律的呢，以後我讓叔叔阿姨都不去你那兒打司了。哼。”一扭頭，只留一個小小頭顱給趙延盛，趙延盛氣得不行，但拿這個小魔沒法子，最後只得的發作罷。

恍惚間，他們家附近多了一個流浪漢，其實這個區的街頭流浪漢不，但小Daisy就是注意到了，這個流浪漢就是那天抱飛起來的叔叔，這幾天媽咪休假，爹地說讓媽咪好好休息，做飯買菜都是爹地在做，因媽咪總在家也不出去，也不好一個人出去玩。

自從上次上陌生叔叔抱，媽咪就止自己一個人出去玩，不敢告訴家人，又覺得這個叔叔好可憐，沒有地方住，有一次下雨，拿著小傘打開門給他，結果的雨傘太小了，只能遮住他半個子，也不知怎麼地，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看著這個叔叔滿雨水，瘦得如柴，竟然吸溜吸溜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

“不哭，乖，沒事的。”那人倏地莞爾笑了起來，覺得這個叔叔雖然並不好看，但笑起來有一種讓覺得很悉很溫暖的覺，很好看，莫名覺得叔叔笑起來跟哥哥很像。

他輕地替拭了淚水，然後將雨傘完全推給了，挲了一下的小臉蛋：“Daisy，謝謝。”其實他的手很髒，幸好雨水幹淨，髒漬沒有染上小Daisy的俏小臉上。

那雨整整下了一個晚上，快要寒冬，他冷得發抖，蜷在路旁，呵呵地笑起來，半分自嘲，半分苦笑。

終於，這一日，這幾日足不出戶的明晰冒好了些，清晨的還算溫煦，剛下好雨的紐約空氣很好，打開門領著穿著一黃小服的Daisy打算出門去玩。

小Daisy眼睛很亮，馬上便看到那個渾蜷在一起，將頭埋在雙膝之間的叔叔，抬頭睜著大眼睛，拽著明晰的角道：“媽咪，我們那天萬聖節剩下的糖呢，還有沒有了？”

“等等，誒，給你，怎麼了，還想吃？要是長蛀牙了，媽咪可不管你了。”明晰挑了挑眉，嬉笑著說。

“才不是呢，是給那個叔叔的。”指著不遠，小指頭白的。然後屁顛屁顛地跑道對面去，敲敲那人的漉漉的頭，一張灰敗蒼白而又瘦得皮包骨的臉抬頭，也不怕，遞給他糖，說：“叔叔，你要吃哦，這是我問我媽咪討來的，送給你吃。”

順著小小的視線，他終於凝過去，在驚愕難以置信的眼神中，他極慢極慢地勾起角，很溫地對笑了笑。

終於等到了，看一眼。

他逃了很多次，一次比一次傷得狠，千瘡百孔，滿目瘡痍，但他知董香之說得沒錯，再多都彌補不了他對明晰的傷害。腳其實在幽的時候就已經不太好了，不暢通的緣故，他在董香之回去後，努力練習發音，找回深藏在記憶冥海中的語言記憶，然後計劃一次次的出逃，最後連看守他的特務頭目都看不過去，歎息著勸道：“先生何苦，你這樣我們很為難的。”

認命地呆了數十載，何必又要出去。

只是，他一心想為斂，卻是用了暗地的所有關系，得到了再婚的消息。

他呆在這裡，每天守在他們的門口，不為別的，只是想見一眼，活著的，有一溫，有表的，只是，竟然還見到了的兒，那麼漂亮善良又驕傲得像個天使，他仿佛在小Daisy能瞧見他的隨安小時候的模樣，定是比小Daisy還要招人疼。

他看見哭了，滿臉淚痕，隔街相，渾僵，恍惚間，竟然淚流不住，即使是邋遢骯髒，瘦得沒有了模樣，佝僂消瘦，卻能一眼認出他，不枉他死活來這一回。足夠了，他想，夠了。

“媽咪……”小Daisy錯愕呆愣地看著自己媽咪哭得像自己平日裡一樣，從來沒見自己媽咪哭過，以為只有小孩子才會哭。

拍了拍膝上的塵土，巍巍地站起，他輕輕拍拍Daisy的小子，然後步履蹣跚地轉緩緩走開，半晌，忽然凝住，又回頭再看了一眼，他又笑起來，怕看不清他的笑容，他笑得把眼睛都瞇得的，都瞇得疼了都不松眼，他想讓看到他祝幸福的樣子，僅此而已。

終於，再一次往前走，直到影慢慢如那天在飛機上往下看一樣變一個大大的黑圓點。晨曦那麼明亮，黑如水一眼湮沒了的神智。

“爸――”

晃神間，小Daisy撓頭凝視著那個叔叔離去，忽然一聲淒厲悉的男嗓音從後傳來，低沉撕心裂肺的吼聲，是最的哥哥的，是從來那麼優秀從容的哥哥帶著哭音喊出來的。

可惜那個叔叔再沒有回頭走過來。

用盡力氣，但無路可回，客死異鄉的不是，是他。一周後，在紐約另一個區的街頭，因為無人認領首，所以只能得到紐約警方的簡單理，對於流浪漢而言，只能是這樣了。

二個月後，董香之匆匆從養子的偵探朋友口中聞訊趕來，如很多年前一樣，兩個子相擁而泣，猶如至親。

時間拉回很多年前，窮鄉僻壤的偏僻小山村，只有一條狹窄的山路可以通往這個與世隔絕的山村，有時到泥石流，石頭封路，更是無人能進。

那裡有漫山遍野的映山紅，太照得人臉上泛紅，裡面的男子個個皮黝黑，每個村民雖然過得寒磣卻過著自給自足生活。

那年，鄭副在屠刀未下前來到了這裡避世，車本進不去山裡，他是徒步走的，逃得急什麼都沒多帶，到了村子裡，他逮到人便急急問：“二狗子在嗎？”

終於，見到二狗子時，他錯愕了良久，終究覺得鼻子酸楚，差點虛下來：“總算見著您了。”

如此尊重，是對著那個著最俗氣名字的男人，二狗子。

那是完全不同於那個會彈鋼琴，會拉小提琴，萬般西洋樂皆會，俊逸明朗年，他的皮褶皺，從前養尊優的變得似泥土一般灰黑，面部有約約的殘破，是當年藥的副作用，小孩子見著都會嚇得躲開。

他在這裡娶了目不識丁的村婦，過得是地道的農民生活，所幸的是這個村子如趙鈞默當年迫不得已將他送至這裡預料的一樣，因地理特殊的原因，在戰中幸免於難，不能不說是幸事。

當年，他涉毒最淺，那早飯沒吃兩口便急著要去見，趙鈞默趕到的時候，還差一口氣，用了所有的勢力將名醫請來會診，包括日本曾經參與細菌培植的日籍醫生，醒來時，他恍惚已明白了一切，是他的一時心同涉世未深害了自己和明家，他未料到那麼狠，他本想第二天同好好聊聊，在他這樣喜藝讀世界文學的男子，多半是充滿著理想主義的，可惜當頭潑給了他冷冷的毒水，永生難忘，罪孽深重，他不敢面對明家數十無辜的，亦不敢面對他的家姐，是他讓自己的家姐失去了雙親，失去了僅剩的依靠。

懦弱愧及懊悔在揮別鬼門關醒來時與劇烈的疼痛一起湧上心頭，他求著趙鈞默，皆是他的罪孽，他再沒資格當明家的爺，更沒資格見任何人，就當他也死在了那一天的早晨了吧，他求趙鈞默流放自己，用餘生懺悔。榮華富貴皆是虛幻，心亦是毒藥，他甘願做一個最普通的人，每日日出而作日而息，只需考慮溫飽即可。

當年趙鈞默將傷勢未愈的他送到了這個民風淳樸山間老林的村落，趕到靈堂時已經太遲了，他能見到的不過是在張梁笙懷裡哭得肝腸寸斷的明晰，幽數十載，他其實時常在想，他和他的隨安走著走著為何就走散了。

後來他終於想起曾經留洋讀書時，在圖書館翻到的紀伯倫詩集，裡面有一句話是這樣寫的：“我們已經走得太遠，以至於我們忘記了為什麼而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