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倫岱匆匆回到京城的時候, 康熙三十二年還剩一點尾。

這個尾，在他回來的當天就結束了。

除夕夜。

這個本該是闔家團年的夜晚，鄂倫岱靜靜地站在佟國綱的靈堂前, 肩上覆蓋的白雪許久未化完。

法海和夸岱都靜靜地跪在靈堂中。

看到鄂倫岱的時候，他們鼻頭一酸, 眼淚落下來, 心里卻安定了下來。

即使是與鄂倫岱不睦的法海，也覺到了安心。

這一位曾經被他瞧不起的大哥，終究是能在佟國綱去世、在他的父親去世后, 能給他護佑之人。

長兄如父, 便是如此。

“鄂倫岱，要哭就哭吧，別杵在這。”胤礽從鄂倫岱背后輕輕推了他一下。

明明剛從戰場上回來, 鄂倫岱卻沒有覺到后有人接近。

他木木地回頭, 開合許久，才出沙啞的聲音：“太子……”

胤礽先把披風接下來遞給梁九功, 然后替鄂倫岱拍掉肩上已經化了許多的雪：“先去和你父親告別, 再換服。若你也得病，就不能及時去安南了。”

鄂倫岱終于緩過神，習慣開玩笑道：“太子殿下，您也太榨我了。佟國綱那家伙都死了, 也不給我多幾天假。”

法海聽鄂倫岱在靈堂上對佟國綱不敬, 怒道：“大哥, 你……”

胤礽的視線掃過來, 讓法海訓斥的話堵在了中。

法海雖然不常去宮中, 但他被納蘭德收為徒弟。納蘭德還在京中的時候, 他多次在納蘭德府邸中見到太子。

胤礽雖對外人很親和, 但不巧的是，法海每次和胤礽見面，都是在納蘭德那里上課。

見法海一本正經搖頭晃腦讀書作詩很有趣，胤礽總考校法海。

胤礽考校法海的問題，法海大多答不上，因為法海算不好。

納蘭德那偶爾子有些促狹的家伙，見自己的小徒弟算不好，就專門問胤礽要試卷，讓法海努力，并告訴法海，這是太子殿下親自出的試卷，答不上就是對不起太子殿下的心。

心氣非常高的法海被太子殿下的算試卷折磨得不輕。

胤礽不知道法海閉的原因是算，還納悶自己也沒板著臉，威嚴有那麼深嗎。

不過法海閉了就好。在靈堂上吵起來，汗阿瑪又要面對一堆彈劾鄂倫岱的折子了。

“佟家出了這麼大的事，汗阿瑪料定你一定想在戰場上替佟家把榮耀討回來，讓其他人知道佟家只要有你在，就會延續輝煌。”胤礽拍著鄂倫岱的肩膀道，“所以汗阿瑪準許你立刻回去。”

鄂倫岱低下頭沉默了許久，難得表嚴肅地跪下朝著皇宮磕頭：“臣、謝過皇上。”

待鄂倫岱磕完頭后，胤礽才把鄂倫岱拉起來：“得了，朝著你爹磕頭吧。你要和汗阿瑪磕頭，等離京的時候去宮里磕。”

胤礽看向靈堂中還停放著的棺材，道：“法海、夸岱，你們去休息一會兒。你們已經好幾日沒好好睡一覺了。”

法海立刻道：“不，我……”

夸岱拉了拉法海的服，道：“好。走吧，當大哥和父親單獨聊一會兒。”

胤礽道：“這幾日讓鄂倫岱和你們父親單獨待著。他要和你們父親聊的話，旁的人聽到了一定會說他不孝。”

法海：“……”就不能不說不孝的話嗎！

夸岱道：“我會讓家中仆人離遠一些。大哥，你聲音小一些。”

鄂倫岱敷衍道：“嗯。”

法海被夸岱拉著離開。鄂倫岱拖了一把椅子，坐在棺材旁邊，敲了敲棺材板：“太子，我想把棺材板撬開看看。”

胤礽嘆氣：“我什麼都沒看到。”

他讓其他侍在隔壁等著，自己轉過，背對著棺材。

棺材下葬的時候才會釘釘子，在下葬時，他們還會流往棺材里放紙錢或者品，現在是可以推開的。

胤礽背過后，鄂倫岱站起來，著氣，把棺材板推開，出佟國綱經過防腐理的臉。

但即使經過了防腐理，佟國綱那張臉也已經讓鄂倫岱快認不出他了。

鄂倫岱鄙視道：“你也爛得太快了，這還是冬天。若不是我上過戰場，怕不是要吐出來。”

背對著鄂倫岱的胤礽扶額。

他道：“我也去隔壁。你和你父親說完話就來找我。”

胤礽立刻拔離開。就算是他，也聽不下去鄂倫 岱的不孝之語了。

胤礽離開之后，鄂倫岱沒有再說不孝順的話。

他只直直地看著那張臉，拳頭越握越，眼睛緩緩閉上。

在令人眩暈的黑暗中，鄂倫岱恍惚看到了曾經。

佟國綱說，請誅此子。

鄂倫岱罵他老不死。

老不死死了。老不死“請誅此子”的兒子仍舊活著，活著為已經死了的老不死送終。

“爹，見到娘后，不準向娘告狀。”

“你兒子是和碩額駙，是兩廣總督，跟隨太子爺出訪過海外，滅掉廣南國和準噶爾汗國。這麼厲害的兒子，足夠你向娘炫耀。”

“其他的細枝末節，您人都死了，大人大度，就別計較了。”

“弟弟們會護著，法海和夸岱都很爭氣，你不用擔心。你的妾室我會養著，但們別想進祖墳膈應我娘。”

“還有啊，淑謹懷上了，車馬勞頓，我沒讓回來。我們聚離多，我對不住，現在才有了孩子。你本來能看到孫子，就差一點，就差一年……”

鄂倫岱狠狠一拳頭捶在棺材板上，眼淚啪嗒啪嗒砸落。

“怎麼連一年，你都撐不過嗎！你說你是不是老廢！”

……

胤礽在隔壁都能聽到鄂倫岱仿佛野般的哭聲。

他早就知道鄂倫岱一定會非常非常傷心難過。

只有太過在乎，他們才會互相傷害。

還好這些傷害，在鄂倫岱逐漸、逐漸爭氣之后，就變了兩人吵吵鬧鬧互相欠的習慣和默契，并不再是真的傷害。

而鄂倫岱對這位父親的也更深了。

胤礽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世中的汗阿瑪。

他以為自己會恨了汗阿瑪，但當得知汗阿瑪去世的事后，他萬念俱灰，居然沒了生。

他是憾汗阿瑪死后，再也不可能重返太子之位，還是單純為不能見最后一面的汗阿瑪而難過？

其實他心中有答案，但那答案太弱，弱得他不想承認。

鄂倫岱旅途勞頓，一直未合眼。

慟哭之后，他暈倒在靈堂上。

胤礽一直等到他蘇醒，寬了他幾句后，才離開佟府。

胤礽回宮向康熙報告在佟府的見聞后，康熙深深嘆了一口氣，再次落淚。

今年康熙落的淚，可能是之前好幾年的總和了。

“汗阿瑪……”胤礽小聲道。

康熙看著也很難過的兒子，用袖子拭了一下眼睛，努力微笑道：“怎麼了？”

胤礽雙手握住康熙的手，把康熙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頭上。

康熙愣住。

胤礽聲音抖道：“汗阿瑪，兒子害怕。”

即使知道康熙還有很多很多年能活，但這個康熙，不是他第一世的康熙。

許多人的命運都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也不可能一直一不變。

所以胤礽聽到鄂倫岱的慟哭，他害怕了。

樹靜而風不止，子養而親不待。

胤礽這一世仍舊與母親沒有緣分，他不能失去這個治愈了他第一世心傷的父親。

這個允許他和兄弟們親相，給他蓋了明亮的東煌宮，建了大花園的父親。

“唉……”

康熙使勁了胤礽的頭發，將已經長大的兒子擁懷中。

“都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和孩子一樣？”

胤礽哽咽：“兒子在阿瑪面前，永遠都是孩子。”

康熙輕輕拍打著胤礽的背：“好，好，你永遠都是我的寶貝兒子。”

“放心，放心，阿瑪好得很，我好得很，還能陪你好幾十年呢。”

“阿瑪在這里，哪都不去。”

“嗯。”胤礽閉上眼，就像是很小很小的時候一樣，在康熙輕輕的拍背下，止住了抖。

胤礽這一世很早的時候就有了記憶。

他記起在自己滿地爬的時候，有時候會控制不住脾氣，無端哭泣。

那時候康熙立刻把他抱進懷里，一手奏折，一手輕輕拍打著他的背，哄著他睡著。

其實從一開始，他的人生就已經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