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怔怔地，想到這些有的沒的，又起襟跪到男人邊，使盡渾力氣給他翻了個，讓他死便死了，但不要被自己的唾沫嗆死。

面的半邊已經下來，稍稍出崢嶸的鬢角。折索出手將那面卸下，便見到神憎鬼厭的阿修羅的臉。

是一張青年人的臉——好像是自從三千年前與自己合籍，末悟這張臉便再沒有變化過。棱角分明，眉目鋒利，睫卻偏偏生得長，把那一雙看遍近萬年世事的老雙眼遮住了，只出一副斗志昂揚的模樣來。折也知道阿修羅族的男人都長得丑，也不知末悟的父母是何方高人，卻偏能把他生得這麼英俊。

這麼英俊的青年，就是可惜，長了一張。

折給這座營帳下了障眼的咒，又凝為水，給末悟拭干凈了臉龐手腳。上他可不想管。接著他握住末悟的手，將額頭與他相抵，元魂靜默燃燒，折的熱力慢慢地遞出，待末悟上漸漸暖和了才放開。

暖和了，末悟也便睜開了眼，眨了眨。

折覺得他不說話的時候，倒還有些像萬年前的模樣。自己在阿修羅地的戰場上撿到他時，他還藏不住一雙狼耳朵，一雙眼睛溜圓地瞪著人，一張口便是獠牙。他求了佛祖留他一命，帶他住在西天，分他法力，教他分辨善惡丑……不過，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一個人想得深了，未發覺末悟已經了他許久。

是帳中的蠟燭突然了個燈花將他驚醒，他恍惚低頭，末悟卻猝然地收回目。

“你在想什麼？”末悟生地問。

“……在想我初見你的時候。”折誠實地回答，“也是在怨靈無數的戰場上。”

末悟似乎沒想到這樣的回答，長長的睫了，轉過臉去。戰場上惡念叢生，殺意彌漫，他已鎮了二百多年都鎮不住，今晚月缺，反而遭到了反噬，令他頭痛裂。但他沒想到折也正在今晚過來，他死也不肯讓折看去自己的笑話，便是一言不發地咬牙忍耐著。

折看他額上冒出的豆大汗珠，覺得好笑，做夫妻三千年了，他一抬屁折就知道他要撒什麼尿，還擱這兒裝氣呢。于是掰了他的手團在手心里，溫聲地念起了般若波羅多心咒。

折的聲音清平沖淡，不摻一雜念，如佛前的裊裊香煙盤旋而上，能引人明勝地。這是人間難得幾回聞的綸音，過去也常能奏效的，卻不料今時今日，竟聽不進末悟的狼耳朵了。

他突然抬起頭直直盯著折，一雙眼里仿佛燎著火星子。

他很熱，是塵俗念燒灼的熱，燒得他心肺痛苦，連嚨都啞了，喚著，“折，不行……”

折一頓，“什麼不行？”

“別念了，我要給你念了……”

折不敢置信地往下瞧，“……你不是不行嗎？”

末悟卻猛地回了手，像生氣一般，又背轉去躺下來。折著他的背影，如一座巍峨的山，卻起起伏伏地凌呼吸著。折知道惡念的煎熬有多難，萬年的塵灰都堆積在末悟心頭，他沒有像過去的所有阿修羅那樣被折磨得發瘋，都是因為有折在他邊，時時為他紓解拂拭。

但如今折卻不應再做這種事了。

他們做了三千年夫妻，什麼啊的說話早已不會害，但到底如今要和離了，末悟想必也清楚分寸，不可能再當真做出非分的事。

末悟痛得將子都蜷在了毯上，昂藏的軀起來，倒像他原的那一條野狼。折終于是嘆了口氣，手輕輕上他的額頭，希能為他稍稍制住一些痛苦。念經是不敢再念了，此地的惡靈惡得蹊蹺，折在末悟的邊躺了下來，手指在虛空中一點，便滅掉了那一盞孤燈。

黑暗。

法陣之中，折著黑暗，聽著邊人漸漸停勻的呼吸聲。這倒是他所悉的，在不辨日月的西天，在那座孤清的小樓中，他的枕邊人雖然冷酷，嗜，還長了一張很賤的，但每晚陪著他睡覺的時候，這呼吸聲都會讓他到安穩。

他覺得自己失心瘋了，才會向佛祖請求來看他一眼。因為這場世，末悟把二人和離的承諾無盡期地拖延下去，竟讓他心焦。他希末悟能痛快一些。

不就是二百三十年零八個月五天沒見面麼，待他們當真和離，那就是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不會再見面了。

第3章

到后半夜，渾濁森冷的空氣侵營帳，折在夢中咳嗽了幾聲，不自覺地往溫暖的地方靠過去。

他當真夢見了萬年前的阿修羅地。阿修羅與帝釋天兩族相殺，不肯虔信的阿修羅終遭滅門，綿亙萬里的荒原上是丑陋的尸，天邊不時劈裂天神憤怒的閃電，怒這兩部生靈的無知妄為。折便是隨著那閃電赤足落在海之中，他低下，從死人懷里抱出了那一只小畜生。

阿修羅有胎、卵、、化四生，這頭野狼顯然是胎生投了畜生道，茸茸的狼尾無力地垂落在折臂彎邊，一雙眼睛卻瞪著自己的救命恩人，里發出呼哧呼哧的威脅聲音。折抬頭看向這悲傷的荒野，心中生出了菩薩的悲憫，抬手覆住了小狼的眼睛，給他念了一段無量壽。

后來末悟了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魔君了，卻仍然不通經義，沒有文化，不論折怎麼教他他都學不懂，單單只會背這一段無量壽。

……“設我得佛，自地以上，至于虛空，宮殿樓觀，池流華樹，國土所有一切萬，皆以無量雜寶百千種香而共合。嚴飾奇妙，超諸天人。其香普薰十方世界。菩薩聞者，皆修佛行。若不爾者，不取正覺。”

“嗤。”竟爾又是一聲嗤笑，將折從這修行的深夢中驚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黑暗里什麼也瞧不清，只有一個散發著溫暖氣息的廓——

他竟不知何時睡到了末悟的懷里！

嚇得他往外一出溜，末悟不攔他，只挑挑眉道：“睡覺還念經呢？”

隔了些距離，折終于能看見他的臉。似乎前半夜的痛苦已捱了過去，他穿上了外袍斜躺在氍毹上，一手支著腦袋，懷抱里空空如也。

折也覺自己莫名其妙，“不知道，腦子里響起了一段無量壽。”

“半夜發愿，菩薩能聽見嗎？”末悟嘲道。

“修行不在晝夜，只在心中。”

“只在心中，莫非菩薩又聾又瞎？”

“你不懂。”折不耐煩了。他為何要跟一個阿修羅講佛法？他日日只知道非圣滅法。

末悟看他半晌，又冷冷地笑了笑。

黑暗令折不慣，他起想點燈，赤足卻被冰涼地面激了一下，進了袍角里。就算在骯臟的人間，他也能赤足行走，干凈得不染片塵；末悟就不一樣了，末悟連心都是臟的。他過去曾以為憑自己的修為，花個幾千幾萬年，凈化了魔君也非難事——是他太天真了。

就如此次，好歹兩百多年未見面了，他以為當有片刻寒暄的——結果仍是他想太多，他和末悟一見面就勢必要吵架，終究還是不見為上。

“冷不冷？”末悟忽然開了口。

折一怔。

末悟卻只盯著他袍角底下若若現的腳，“此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昨日我雖慘勝，但戰事遠未結束，我仍要做他們的將軍；你……你在，只會礙手礙腳。”

折道：“你瞧不起我？”

末悟的語氣變了，“你是會騎馬拉弓，還是會舞刀弄劍？”

“我，”折一甩袖子，燈燭嘩地亮起，“騎馬我還是會的！你不要平白污蔑人！”

他怒氣沖沖地轉過，燭火從后頭照來，將他那虛張聲勢的影投落在末悟上。末悟抬起頭看他，無表地笑，“那你還會什麼？”

“我會——”

我會念經解咒，會為你……

這話說不出口，折呆在了原地。

末悟看上去是那麼冰冷，好像與他過去的冰冷又不太相同，這一回，是真正斷絕他夢想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