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這話卻很平靜，好像本沒打算和折吵架，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折卻呆住了。

他從未想過對方會提起這件事。這件在他看來本無關要的事。

“——你口噴人！我沒有丟下你，只是你長大了要自個兒去渡劫，你若始終跟著我，如何能得道……”

“渡劫的事，你還未想起來麼？”

“渡劫升天本就要抹去前塵，我為何要想起來？”

“可我，”末悟垂了眼簾，“我卻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折驀地轉過去，連肩膀都在抖。

一邊對自己說，他的話沒錯，在他們各自修行、各自渡劫的那幾千年，確實不曾有過聯系；一邊卻還是覺得不忿，他們好歹有著近萬年的因緣，他又何必把話說得那麼難聽？

遠的不說，就說這近的三千年，若不是有他在，末悟為一頭阿修羅，恐怕早就被惡念摧殘得發瘋至死了！

“你記得清清楚楚，”折將牙關一，說出了一句他自認兇狠的話，“卻不曉得激。”

“是啊，”末悟低低一笑，“神仙們都說我運氣好，一族滅門的時候偏被你給撿了，走了佛祖的關系當上了魔君，還能娶到你日日為我除業。我激啊，怎麼不激？

“可是折，”他的聲音漸如呢喃，“人家就算養一只狗，也知道有始有終。”

折抱著自己雙臂，不知為何到了些許寒冷，下意識地啃起了自己手指頭上的死皮。

這是他的一個壞習慣——當他不想說話，又不得不做點什麼來反應時，他就會開始咬手指。

上忽而一暖，卻是末悟抖開了那一件僧袍，給他披在了肩上。

末悟的大掌似乎還挲過了折的肩臂，但是很短暫，很快他也就收回了手去。

他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到底沒有再說出口，只是靜靜地著折的背影。？

呆了片刻，折忽然開始自己換裳。扯著肩頭的僧心不在焉地一遮，上的白落下來，便出一幾乎是圣潔的。人間的裳難穿，里、中、外袍，最后他扯好了帶，將那只小布囊掛了上去，覺自己似乎有了點兒帥氣居士的模樣，轉過，便正對上末悟赤的直視目。

他想也不想便往外走，卻被末悟住：“鞋。”

折停下步子，袍角下的腳趾蜷了蜷。他沒來由尷尬，地道：“我不要穿鞋。”

“哪有不穿鞋的凡人。待到了人前，也不好隨意用法了。”末悟將那雙白與木屐捧在手上，走到折面前蹲下，像對待孩子一般，抬起他一只腳擱在自己膝蓋上。折的一雙雪白赤足，就算在海中行走也不會臟上分毫，落在末悟眼中，卻讓他怔忡了。

折不言語地踩了踩他的膝蓋。末悟回過神來，三下五除二地給折套上子，又給他蹬上木屐。折走了兩步，木屐噠噠的聲響讓他不快，狹長的眼角挑起，他朝末悟道：“你方才，了？”

空氣中有清甜香。

末悟道：“我對我夫人，犯法麼？”

“……”折有些赧，更無法克制地想起昨夜的荒唐事；但無論如何——

很快也便不是你夫人了。

這句話，他最終沒有說出口來。

它只是像刀子般在折心里旋了一旋，割出一片空的響，又錚然地掉落。他抿了，復噠噠地走開了，沒有再看末悟一眼。

第11章

山谷中的士兵們很快便接了將軍邊有一位僧袍飄飄、卻長著頭發的世外高人的事實：畢竟他們曾親眼目睹將軍一人殺遍赤谷王的三萬兵馬，若沒有個神仙相助，倒顯得不正常。又數日后，長羅王親遣的使者便來到了這座山谷，給沈云閣沈將軍加進爵，還帶來寶馬香車，迎接將軍回都。

那使者中間有一個老頭，折看得悉，尋了個四下無人的時機抓了他來：“城隍大人！”

“祖宗！”城隍被他嚇得險些現了原形，“可不興這樣破的！”

折往深谷偏僻又走了幾步，聲音反而和下來，“那日敵軍來襲，你卻跑了，是不是？”

“說是也是，說不是也不是。”城隍見折擰了眉，忙道，“我看您與魔君二位一同敵，法力無邊，定能化險為夷，我道行淺薄，就算留下也是束手束腳……所以我就，就去都城，點撥了一下長羅王……”

山谷中的兵士們來回奔走，收拾行裝，打點馬匹，個個喜氣洋洋。末悟也在其間指揮著，時而朝折這邊一眼。這些時日以來，二人甚流，折總是早早就寢，依他的五，似乎末悟也并未在夜里靠近過他。隔得遠了，反而能相安無事。

折頓了頓，又問城隍：“還有多久？”

“什麼？”

“長羅王，一統天下，還有多久？”

城隍撓了撓頭，“待沈將軍回去，四方朝賀，長羅王極稱帝，這東土的劫數便到頭了吧……”

原來這麼快。空中有雁行飛過，折的心一時平靜而寂寥。

他很快就能把末悟拎到佛祖座前，待房子的事判清楚，解籍的手續辦完，他們便將永世和離。

“魔君下世謹慎，沒有影響沈將軍原本的命盤。”城隍還嘮嘮叨叨，“這位沈將軍可不得了！富貴線和子孫線，尤其是福澤綿長……不過想來也是，殺孽都給魔君了嘛！”

折卻突然抓住了什麼信息，“子孫線？他有子孫？”

“是啊。”城隍一愣，又忙解釋，“啊是這樣的，在魔君托生之前，沈將軍已經有一個兒子了，小人也瞧過那個小家伙的命盤，好得很呢！……”

“多大？”折卻問。

城隍想了想，“約莫十二三歲……尊者？尊者？！”

折臉慘白，形亦晃了一晃，像是被那明晃晃的日給劈得站立不穩，連眸都碎了千片。不遠的末悟似有所，朝這邊了過來，他卻驀然背過去，不愿讓末悟看見。

出虛山口，近百人旌旗收卷，默默從戰過后的山川草澤行過。世之中，多數地盤無人占領，只有豺狼虎豹竄；赤谷王被打敗后更是冤魂遍野，即使兩位神仙也不敢輕易在夜間行走。

折結婚之前曾在東土渡劫，雖然記憶早已抹除，但對不地名總有些模糊印象，仿佛前世里曾見過一般。

“這里，這里原先是一片海的！”折走到一條干涸的大河邊，天氣越發熱了，這一凡人裳更顯累贅，他時不時要舉袖汗，“眼下連河都沒了。”

城隍拄著拐杖跟上來，“是啊，您說的原先，怕是三千年以前了吧？一千年滄海，一千年桑田嘛。”

高聳的河岸之下，干枯的河床寸寸裂，寸草不生，近岸卻布滿細碎骯臟的砂礫，被日一蒸，還冒出恍似有形的熱浪。老嘎嘎地飛過頭頂，河對岸的晴空下有山野村莊，便是長羅王統治的地界了。

“這倒是天助我也，可以直接過河了。”一名副將牽馬過來瞧了一眼，對末悟稟報道，“將軍，若在平時，這大河深足百尺，可就只有繞行。”

末悟一邊著黑馬的鬃——玄天馬變了凡馬模樣，還有些鬧脾氣——一邊道：“還是小心為上，先把昨日那只野豬放了。”

折聽了，忍不住皺了皺眉，而副將已牽出昨日兵士們抓來、預備做大餐的野豬，扯著繩子往那河床上帶。野豬力氣大，又不知為何，像對那河道犯了怵，蹄子抵著沙土地，死也不肯彈一下。副將拉不野豬，臉都憋了豬肝，被末悟拍了拍肩膀。

“給我。”末悟戴著面，鬼臉十分嚴肅。

副將將繩索雙手呈給他，他一手接過，另一只手了那野豬的腦袋，然后，猛一掌，把它扇昏了，又抬起一腳，把它踢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