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將：……

但下一刻，他們就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見那河床邊緣的砂礫忽然都往野豬的方向翻涌過去，簌簌有聲，直到越來越多，鋪天蓋地，如水波般洶涌回環，又如蟲蟻般逐漸蠕著覆滿那只野豬的。河床仿佛被塌，裂開一道豁口，那流沙便擁著野豬往下落去……

只是一會兒工夫，河道重歸平靜，砂礫隨風而散，皴裂的河床上，只那一只野豬沒了蹤影。

折的臉也變了，下意識向末悟。末悟只是哼笑了笑，“繞著走吧。”

說完，他自己先牽著馬轉離去。折驚疑不定地看了看河中，又連忙三兩步跟上去，喊了聲：“末——沈將軍。”

末悟頗稀奇地抬眼，“怎麼了，大師？”

他話音不善，讓折的臉也不太好。兩人冷戰多日，自己先來找他，倒像自己輸了；但是從大局出發，折還是不得不提醒他，于是看看四周，又小心地低聲音，“將軍，那是只妖怪！”

“嗯。”末悟道，“所以？”

“妖怪哎！”折焦急地道，“總要想想辦法……”

“大師，沒見過妖怪嗎？”末悟在面底下悶笑，像是在嘲弄他，“怕了？”

“我能安頓死靈千萬，怎會怕它一個凡俗妖怪。”折一甩袖子，紅了臉，瞪著眼，嘟囔，“我只是從不殺生罷了，哪像你。”

天地良心，他是躺在西天的一盞燈，平素只是給末悟搞搞后勤，又不是阿修羅這種滾刀子過來的嗜生靈，跟腌臜妖怪當然不了！

末悟卻沉默了，從折的方向，只看見他抓馬鞭的糙五指骨節畢，“是，畢竟是貴的佛弟子，”說著他又冷笑，“據說妖怪最喜歡吃你們的。”

折一個哆嗦又立刻忍住，開始后悔自己多管閑事，不高興地別過頭去，“魔君大人魑魅魍魎見得多了，怎麼也不顯顯神通，把它收了啊？”

末悟看他一眼，慢悠悠地道：“我倒是想，奈何有出家人拖累，這回還是算了。”

第12章

折再不理他，自己跑到隊伍前頭生悶氣去了。

繞開那河道，便又多走了十余里的冤枉路，四面荒山冷野，到落日時分，距離可落腳的村莊還有很遠，副將建議先到前方山林中休息。

被夏日蒸烤過的松樹林也幾乎禿了頂，好在底下有些干燥空地，兵士們扎營煮飯，熱鬧起來，折便尋了塊僻靜地方念經。

傍晚那一霞掛在樹梢，宛如殘般涼。近地又有大風卷起沙土，四方昏蒙如黃霧，折閉目拈指，黃霧下，天下冤，百姓勞苦，奔亡不安。

一路過來，他已見過太多殘破景象，即使他太上無，也難免心生悲憫。便說那只大河里的妖，若不是倒逆，河道干枯，它又何至于殺生掠食？

趕路令他疲倦，連和末悟吵架的事都拋在腦后。末悟也似乎不來管他。他獨自運功，氣息流轉一周天后，靈臺清明，這空闃山林也徹底夜。不遠吃飽喝足的兵士們各自抱著兵戈呼呼大睡，篝火也踩滅了，只留兩三人守著夜。折走了幾步，便聽見一陣低低的人語聲。

他復折回來，往山林更深去。木屐聲響噠噠地令他煩躁，索了下來提在手上，不過繞過一棵巨松，便見到末悟在喂馬。

玄天馬此刻只是一匹普通的黑馬，沒那麼威風凜凜了不說，甚至還會肚子。它嫌棄地嗅了嗅末悟手中茭草，最終抵不住食，還是大口大口地嚼了起來，馬鼻子往末悟的手上蹭個不停。末悟了，便哈哈大笑起來，一邊拍著馬脖子一邊說：“干草不值錢，管夠的。”

玄天馬從鼻子里哼出一聲。

末悟黑黑發，幾乎與夜同，只是面摘去后，那一雙眼睛便發著亮，躍著無拘無束的。他先喂好了玄天馬，又走到樹下提來半桶水，自己盤坐下，解下長刀擱在膝上，拿一塊又舊又破的布巾擰著水拭了起來。他自己都沒能洗澡，那半桶水珍貴，卻全被他用在了刀上，待洗得凈潔清亮了，他舉起刀，迎著微弱的夜細細端詳，角便噙起一抹淡淡的笑影。

那清淺溫和的笑影令暗的折得怔住。

他從未管過末悟的那匹玄天馬，也從未正眼看過末悟的那一把修羅刀。三千年來，它們伴隨末悟無數次出生死，而自己從來只是在西天的大宅子里，等末悟披歸來，再為他念經消災罷了。自己從來不曾真正了解過他的刀、他的馬，抑或他在凡間每一段廝殺的過往。橫豎都是工作而已。

心上蒙了一層翳，像今夜的月亮被吞噬在暗影里。未留神，屏住的氣息泄出去，那邊的末悟立刻警覺，長刀掛著水珠倏忽劈下：“誰？！”

洗得銳亮的刀鋒在了折纖細雪白的脖頸。待看清了折，末悟又險些抓不穩刀，立刻收了回去，不自然地道：“你來做什麼？”

折搖搖頭，“只是瞧見了。”

“瞧見了什麼？”末悟不解。

“瞧見你……開心的模樣。”折想法子形容，“你在我面前，不曾這樣過。”

說出這話，折沒來由有些傷。他們相識近萬年，婚三千年，可末悟上，竟還有他不曾見過的模樣。末悟總是在外忙碌，回家又惡聲惡氣，他們除了吵架以外鮮有正經流，待如今要和離了，折才覺到，自己似乎始終立在末悟的人生之外。

末悟聽了，許久，不曾接話。倒是玄天馬，似乎吃飽喝足，前跪下，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半瞇了眼睛。

折低聲：“它能聽懂人話麼？”

玄天馬立刻睜開眼，不滿地瞪他，嚇得他嚨一咕咚。

末悟倒轉刀鞘捅了捅它的耳朵，“時懂時不懂。你若對它有惡意，它能察覺到。”

“哦……”話雖這樣說，但折也不敢輕易開口了。末悟瞥他一眼，又道：“所以在戰場上，它非常靈敏。”

“我……沒有惡意。”折說。

末悟道：“你也傷不了他。”

“……哼。”折赤著腳靠近了幾分，玄天馬果然也不再理他，只是呼嚕嚕地睡。折很見到這種暗界的生靈，有些新奇，小心翼翼地蹲下來，出手，了玄天馬那漆黑的耳朵。

“……連耳朵都是的。”他抱怨。

末悟不知何時也在他畔蹲下，忽而抬手了折的耳朵。

折驚得跳開，捂著耳朵道：“你做什麼？”

末悟道：“我瞧瞧你的傷。”

傷？不說都要忘了，許久以前遭赤谷王大軍夜襲，自己的耳朵確實被鐵箭劃過一道口子。但折里本沒有多，那傷疤很快也就愈合了。

于是他咕噥：“不給你瞧。”

末悟凝著他，卻道：“二百多年不見，你似乎變了一些。”

“是麼？”

“嗯。”末悟道，“變得更白了。西天沒太吧？”

“……”

末悟又淡淡笑了笑，“其實分居后的頭十來年，我無事可做，比下凡來這二百二十年都要難捱。”

有工作和沒工作，那自然是大不相同。折著玄天馬，目卻沒有焦距，道：“我卻沒有覺。十年，百年，千年，都那樣過來了。”

“你是一盞燈嘛，沒有七六的。”末悟溫和地說，好像不苛責他一般。

折對時的流逝確實是很遲鈍的，他愣愣地轉頭看末悟，覺得這阿修羅好像和初見的時候也沒什麼兩樣。也許只有吵架變得更利索了吧。

他不知自己在末悟眼里是什麼模樣。是萬年前的那一尊救命恩人，還是三千年前的新嫁娘，抑或如今面目可憎的怨偶？阿修羅總是很記仇的。

末悟將手中的茭草擰了結，又去拔野草，折盯了半天，沒盯出個端緒。

“我，”折開了口，“剛婚的那段日子，還是很快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