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豎末悟是個有主意的，這本就是他的主業，折沒什麼好。然而這地方又是末悟的寢閣，他將兩在床沿了，想自己或許該回去了。

“折。”末悟輕輕地喚他。

折側過頭來，便對上他的眼睛。

那一雙素來是我行我素的狼眼睛里，卻像探出了些許不安。他的手按住了折的袖，手指尖無意識般捻著袖緣暗繡的蓮花紋，“你……”他似乎想了半天，“你要回去麼？”

折不知如何回答，子也沒有。末悟斜躺著，又朝他那邊拱了拱，凝著他的表。折不由得道：“你的酒勁兒，都過去了？”

“那不是一般的酒。”末悟卻道，“那酒中摻了邪。”

折微凜，然而看對方模樣卻沒有大礙，悻悻地道：“那你怎還生龍活虎的。”

“生龍活虎？”末悟一怔，復一笑，長手臂圈住了折的腰，“尊者的意思是不夠盡興？”

“渾話。”折一咬牙，想打掉他的手，卻見到那手臂上包扎的白布，眼神深了一深。他雖已對傷口施過法，但總擔心方才一番造作，又要流出來了。

“末悟，”他說，“往后你不可再如此了。”

末悟的笑意亦收斂，“我只是不想讓你……費心。”

這話說得委婉了，實則兩人心中都漂浮出了同樣的答案。

——他們終究是要和離的。

若到和離之后，折再不會為末悟費心，末悟也自然只能另想別的法子，哪怕自殘肢，也要忍下業障。

因而此時此刻，折他不可再如此，反而顯得自己虛偽。

末悟看著他的神，自己在床頭坐起，將折也拉了過來。折在他的懷中放松，然而眼簾垂落，燈火撲朔在他那微哀傷的臉容。

“末悟，我不知你對我有多誤解。”他說，“可是末悟，我在過去，并不曾想要扔下你過。”

“嗯。”末悟說，“我明白。”

這話有種息事寧人的覺，仿佛他并未認真聽折的話，反而讓折不高興，“是真的！所以……”

所以，若是你能稍微示弱一點點，稍微容讓我一點點，又或稍微溫一點點，我興許，都不會去給佛祖遞訴狀的。

可是無數的話語在嚨口飛竄了半天，最后卻都咽了回去，三千年，有過快樂，也有過那麼多瑣碎又盛大的憾，宛如深埋在的管底下銹跡斑斑的刀。折抬起手擋住自己的眼睛，眨了眨眼，卻是有些哽咽地說：“所以，當初那個孩子，若能活下來就好了。”

末悟抱著他的手臂似僵了一僵。萬籟俱寂，一燈獨明，兩人的呼吸聲纏一，垂落的床幃出窸窣的暗影。

末悟像是想抱他，聲音卻愈加低暗，“那是我生平最為悔恨的事，你不必再提了。”

折深呼吸了一口氣。子往錦被中，雙膝蜷到了前。是，他不該提的。五百年了，他們之間就算吵翻了天庭，也都默認絕不會談及那個靈胎。今夜……今夜，他或許是有些迷瞪了，竟要去想那些追悔莫及的事，做那些無可奈何的猜測。

末悟忽而又手臂從后環住他的腰，想稍稍起看一眼折的表，最后卻只是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小肚子。

“睡吧。”末悟說。

第24章

折不知自己是如何睡著的。

也許是太疲倦了，他又做了個不甚愉快的夢。夢里，他與末悟又為了瑣事吵架，似乎是折最喜歡的那幾尾小金魚，因不住末悟從下界帶來的不凈業障而全翻出白肚皮死掉了。折傷心絕，末悟還不甘心地辯駁，氣得折直把他往院外推，說你不清凈了自己便不要進門來。誰料末悟竟然便真的走了。

他又煩躁，又委屈，又氣惱，又悲傷，對著小金魚的尸恍恍惚惚地看了三天，直到那尸自己化水中了無痕跡，末悟也沒有回來。

他又有些慌神，想末悟會不會在凡間了傷，一出門就傷重不治了？前腳踩后腳地跑出去，往偌大須彌山深尋他，用靈識去探找他，最后發現他化了狼形正匍匐在山中小溪的源頭。

那源頭活水中有兩尾漂亮的錦鯉苗，是佛祖剛剛放生的，待它們長后當有大造化。然而此刻灰狼正低著頭，將線條流麗的背脊都謹慎地低下來，一雙冷酷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兩尾無知無覺的小魚，巨大的狼腳掌像遮天的影一般往它們上覆蓋過去……

結果是折一縱撲翻了他。

……

折從夢里氣鼓鼓地醒來了。

這雖然是上千年前的舊事了，但他回想起來，還是生氣！他說了讓這畜生去洗洗干凈的，他卻不聽話，還要去捉魚！佛祖放生的魚他都敢捉！而且，而且當他與灰狼“扭打”一時，對方那不知多天沒洗澡的業障臭氣簡直要熏壞他了！折甚至不敢把他丟進小溪，因為他怕那臭氣會熏死佛祖放生的魚！

折想起來了，最后他是從宅中搬出了浴桶，又汲來了靈泉水，讓末悟在外面洗了澡的。

然而凡俗業障，并不是洗澡就能解決。最后他還是不得不……

上下兩槽牙重重一，折氣過了頭，竟爾平靜了下來。簾帷無風自，床邊的青年已經不在。

在須彌山中，時常也是這樣。末悟難得回來一趟，兩人總要吵架，然而往往還沒吵個明白，他已經又離開了。他曾經以為末悟是工作太忙，也想過去和主管惡障的韋陀菩薩說說，走走后門兒讓末悟輕松一些，誰知韋陀菩薩將差遣簿子都慷慨地借給他看了，末悟本就沒有那麼多工作要做。

原來他總是出發得早，回來得晚，一件簡單的工作能拖上很久很久，就是為了不回家，不見折。

折懶懶地起，赤足踩在了地面，到夏末已有些涼意沿著地滲出來。這間寢閣干凈樸素，只在墻面上掛了一幅字，是手抄的般若波羅多心經。

那字娟秀而不失力道，頗有不生不滅、不垢不凈的清冷之。折讀至末尾，落款卻只有一個“白”。

“白”，是誰？

他只能想到那位白家的庶小姐，說是與沈云閣青梅竹馬的。

折是一盞燈，也沒想過沈云閣一個鰥夫，在臥房中裱掛一個未嫁千金的字合不合適；只是想，沈云閣和白小姐，恐怕是真的有些緣分。至于末悟那個呆子，下凡這麼久了能不能意識到這件事，他可不抱希。

“大師？大師！”

外頭忽然響起小孩子橫沖直撞的聲音。折吃了一驚，連忙三下五除二地套好裳，甚且還蹬上了鞋，才推開門去，“何事？”

沈飛穿著一短打，手中拿一把小木劍，顯然是剛剛晨練過，滿腦袋的汗水，闖進院來，著急地問：“大師，您會陪我去七夕燈會的吧？”

折懵了，片刻才聽懂，有些為難：“啊，這個啊……”

沈飛將木劍往地上狠狠一扔，“我就知道，老爹他可惡！他太可惡了！”

第25章

“別，別犯嗔……”折只覺棘手，“要不，我陪你去吃點兒果子？”

沈飛瞪他半晌，想到剛才老爹那副牛氣沖天的模樣，卻只能悻悻地彎腰撿起自己扔下的小木劍，“好。”

折對院門口的下人吩咐了幾句，要桃子、李子、葡萄、秋梨，裝盤好看一些，給小公子降火。俄而了沈飛茸茸的發，便帶著他去慣常去的水榭邊。

沈飛一邊吃桃子一邊大吐苦水：“今早我爹突然來抓我晨練，其實他出外大半年了我也沒好好兒練過，當然一下子就被他打趴下了！他又說，若是輸給他，就要讓大師陪他去燈會，不可以耍小孩子脾氣。我就納了悶兒了，明明是我先邀請大師的！怎麼現在就變我在耍小孩子脾氣了！他卻說，打不過就要承認。我、我，我被他氣死了！”

折想象了一下，這幾句話，確實很有末悟的風格，但如今和他吵的人不是自己了，自己甚至就有點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