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飛低下頭，日映在他瘦弱的板上，幾乎像是虛幻的。半晌他又抬起頭，對一旁的侍衛咧笑道：“知道沈將軍在何嗎？帶我過去。”

也不知是聽信了哪個江湖士的話，長羅王的寢閣四面墻上，已掛滿了數十面八卦鏡。正是午后時分，斜日的芒，便被斷千片，將折的影子也投映出千萬面。

他想到那阿含沒有眼睛，照妖鏡本傷不了他，這滿滿當當的無數銅鏡，興許就是對付折他自己的。

長羅王坐在榻上，還非拉著折也坐下，仍是膝蓋膝蓋的親姿勢，聲音低沉地湊了過來，“大師，您終于來了……”

折將袖中的佛珠幾乎捻斷，冷冷地盯著他：“君王有命，不敢不來。”

長羅王臉發青，又轉頭猛喝了一杯酒，臉上泛出不正常的紅，一路紅到脖頸，于是扯了扯自己的領子，“大師也喝一杯？這還是上回的醉仙釀。”

他將酒盞遞來，折卻冷淡推開，道：“王上有什麼話要代，請直說便是。”

長羅王臉上掛不住，沉沉地嘆口氣，才道：“他們都與你說過了吧？寡人今早突然遭了妖孽，心中悸怕得，想請大師，為寡人驅一驅邪……”

他瞇著眼睛向折。這距離太近了，渾濁的酒氣都噴上折的臉，令折無法忍耐地皺眉后退。被握住的手心而麻木，暗自地結起大金剛印，再去冷眼端詳長羅王的面，“王上是命之君，正氣所鐘，怎可能妖孽侵？”

在金剛印的催之下，長羅王額頭的黑點愈益浮凸出來，像有一條黑的蟲在管底下弓著子蠕起來。折盯著那蟲，心頭詭異之愈重，濃重的腥臭氣也從冰涼的足底向他了上來，錚然一聲，是他另一只手上盤著的佛珠斷了線，叮叮當當掉落了一地……

長羅王低了眉，似很憂傷地道：“大師可不要騙寡人，寡人今早呼吸不過來，好像被妖孽剜去了心臟一般，大師不信，大師來一……”

說著，他竟拿著折的手往自己的襟里鉆，臉上掛著失了神采的笑意。折駭得跳起，大金剛印金暴起，猛然擊在長羅王的膛！

折腳尖點地倏忽往后退數步，素大袖在照妖鏡的映下振振飄飛，長羅王了重擊，頹然摔落在地，然而只在這一瞬間，一張臉已經漲了青黑！

這是怎麼回事？

折再顧不得其他，蓄了力氣怒聲大喊：“阿含！你給我出來！”

嘩啦——

畫簾翻飛，夕暉錯縱，卻沒有人應他，只有長羅王又匍匐著往折腳邊爬來，猝然又出了手，五指抓，惡狠狠地扣了折的小臂！折猝不及防，小臂被抓得鮮橫流，整個人也穩不住地往前顛仆——

陡然之間，一把長刀“唰唰”破空飛來，一瞬耀過艷烈寒芒，將長羅王那只攀著折的手臂直直砍斷！

“啊啊啊——……”長羅王發出劇痛的慘呼，握著自己的斷臂倒在了地上。

斷臂飛上了天，有那麼一瞬間折甚至以為那是自己的，低頭，卻看見長羅王被砍剩下的那只斷手還死死抓著自己，只是很快，那青黑的手竟土崩瓦解，化為齏。

宮門轟然而開，末悟冷峻的形出現在夕之中，只一眨眼已飛速欺近。他重又戴上了那副猙獰的惡鬼面，無表地看向地上扭曲掙扎的長羅王，只看了一眼。

他抬手，飛出的修羅刀倏然飛回掌中，他往折前站了一步，修羅刀便凝結著他畢生的修為，毫不猶豫地劈落下去！

阿修羅承上古生殺，收一切惡業，寸寸刀鋒結出冷青的霜痕，念力到，竟在他后，展開了忿怒明王千手千眼、烈火紅的化！

“等——”

不知為何，折竟然出了聲。

可是，晚了。

魔君將忿怒都召喚了出來，長羅王的凡胎，本不住這竭盡全力的一刀，在一個來不及眨眼的須臾，他已經魂飛魄散。

那尸很快萎，坍塌，濃黑污濁的流淌出來，折幾乎想吐，下意識抓住了一旁末悟的手臂，才發現末悟的繃，好像所有的神仍舊死死盯著眼前這個妖孽。

忿怒瞬間消弭無蹤，三千年、甚至更久的業火猛烈回攻末悟的臟腑，令末悟險些沒能站穩。

但他到底站穩了，還默不作聲地拉過折的手腕，將他拽到自己后。

“末悟……”折聲音發了。他的心頭浮上些不好的預，從剛才見到長羅王時起，就一直揮之不去的預……

在長羅王的腐蝕凈盡之后，竟飛出來一只漆黑的蛾子！

末悟也震驚地看見了它。

那蛾子抖了抖翅膀，當即刀劈落，將那蛾子斬落在地！末悟復抱著折不斷后退，那蛾子中裂出無數末，紛紛揚揚地落在長羅王上，后者手上的酒杯也沾了一些——酒杯竟爾漸漸被融化掉了！

折心中生寒，“是外道的蠱蟲……”他的聲音幾乎是絕的，“末悟，那竟是蠱，不是……”

不是阿含。

天地之間，驟然落下一道驚雷，伴隨以剎那的閃電。

這座華麗的寢宮被閃電劈中，雕梁畫棟從中崩裂，殿中無數銅鏡到震，嘩啦啦地，不斷往地面跌落，清脆聲響宛如玉環相撞，全碎了個干凈。

“天雷！”折蒼白了臉，喃喃，“他真的是命之君……”

末悟的子晃了兩晃。

方才斬殺長羅王他用盡了全力，最后，卻不過是出了一只小小的蠱蟲。

一只只要最低等的仙修就能撲滅的蠱蟲。

而他，為懲惡揚善的魔君，卻斬殺了凡間在數百年世后終于迎來的天命之子。

天意要與他開玩笑，也不當是這樣的。

第39章

長羅王的寢宮被天雷劈裂，疾風驟雨霎時撲滅了所有的燈火，天地之間，一片昏暗。

梁柱傾塌，磚石崩裂，雕龍繪的藻井重重砸在末悟的背脊，他卻也只是悶哼了一聲，將折死死地護在下。折心慌地掙扎卻被按住，他只能抬頭瞪視末悟，像是兇狠地惱他，眼底卻盈盈如水，末悟那藏在鬼面下的雙眸不自覺向了別。

“我無事。”他輕聲說。

可是大雨瓢潑而落，昭示著上天愈來愈盛烈的怒意。電閃雷鳴的夜下，末悟的元魂正不絕散逸出幽冷的惡業，與雨水相激，宛如給他那昂藏軀披上了一件黑霧重重的斗篷。

他出手去末悟的面，卻又被末悟擋下。

折固執地說：“你讓我瞧瞧。”

末悟不言語。

折不明白他何以到了這種時候仍要犯脾氣，握起他的手閉上雙眼，全神貫注為他念咒，末悟卻突然沉聲斥他：“別念了……！”

折不得不睜開眼。

末悟戴著面，脈搏得飛快，而折甚至沒法察言觀。他的后是風雷滾滾的夜空，閃電不時驚落，雨水肆意落他的臉龐，將長發全漉漉地濡在他的鬢角下頜。

闖大禍了。

如此的天怒，他只在近萬年前，阿修羅族不肯虔信而慘遭屠滅時見過。

“末悟。”折翕，聲音也在發，“他，他真是命世之君……”

“是啊。”末悟寡味地道，“我在凡間二百三十年，就為了護佑這一個命之君，到頭來，我卻親手殺了他。”

折啞然。末悟卻像無法忍耐，又多說了一句：“是他該死！”他的聲音從面底下發出，模糊地泛著冷，“縱然是命世之君，也不應如此下流！”

這話讓折想笑，卻笑不出來。末悟真是個稚的人，信從著一些非常簡單的道理。

原來折之前所看見的，長羅王的短命之相，并不是阿含帶來的，而是末悟帶來的。

那一只蠱蟲，與妖孽阿含也一定不開干系。或者往前追溯，那條地底的巨蟒，那些慘死的士兵，也不過是阿含有意誤導他們的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