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我遵皇後吩咐，送數卷崔白的畫儀殿請過目。皇後正在與侍省都知張惟吉閑談，見我將畫送到，便命人展開，與張惟吉一起品評。

那些畫是我心挑選的，主題各異，既有花竹羽、芰荷鳧雁，也有道釋鬼神、山林飛走之類，皆為崔白所長。張惟吉見了目笑意，似很欣賞，皇後問他意見，他謹慎答道：“此人畫作頗有新意。”

皇後暫時未語，又再細細看了一遍，目最後落在一幅《荷花雙鷺圖》上，角微揚，對我道：“懷吉，你沒說錯，崔白長於寫生，若論傳寫態，畫院確無幾人能勝他。”

我含笑垂目低首。張惟吉見皇後久久矚目於雙鷺圖，遂也走近再看，知其妙。

皇後側首問他：“都知以為此畫如何？”

這圖畫的是荷塘之上雙鷺戲水，一隻自右向左遊，捕前麵紅蝦，另一隻自空中飛翔而下，長頸曲，兩足直向後。

張惟吉凝神細品，然後說：“畫中白鷺形姿靈，翎羽，似可可……的確是難得的佳作。”

“不僅於此，”皇後目示上方白鷺頸部，道：“白鷺飛行，必會曲頸勁，乃至下半頸部呈袋狀。此前我亦見過他人所作白鷺圖，常誤畫為白鶴飛翔姿勢，頭頸與雙足分別向前後直。而今崔白無誤，可知他觀寫生確是花了些心思的。”

我與張惟吉聞言都再觀此畫，果然見上麵飛行中的白鷺頸部曲，幾袋狀，不覺駭服。

張惟吉當即讚道：“娘娘聖明。崔白能獲娘娘賞識，何其幸也！”

皇後卻又搖頭，歎道：“但以他如此才思，如此，繼續留在畫院中倒是束縛了他……有些人，天生就不應步皇城。”

“把畫收好，將來藏於府。”命我道：“至於崔白，我會讓勾當應畫院所請，準他離去。”

對崔白的讚賞，曾讓我有一刻的錯覺，以為會因此留下他，故突然轉折的結語讓我略訝異，但隨即又不得不承認，這確是個能讓畫院員與崔白都覺舒心的決定。我佩服。

宮人們將畫軸逐一卷好，準備予我帶回。我肅立等待間，忽聽殿外傳來喧嘩聲，有子在外哭喊：“皇後，我母人所害，你不願做主懲治人也就罷了，何以連家都不讓我見？”

張惟吉蹙了蹙眉，疾步出去查看，卻被皇後止住，命宮人道：“讓進來。”

極快地，一名雲髻散的子奔殿，跪倒在皇後麵前，將懷抱的孩子給皇後看，泣道：“悟都病這樣了，皇後就不能讓家見見麽？”

想是心憂那孩子之病，此雙目哭得紅腫，麵目甚憔悴，但仍可看出容貌豔，若妝容修飾妥當，應屬絕。所抱的是名三四歲的，此刻閉雙目沉重地呼吸著，小臉上一片病態的紅，像是高熱不退。

皇後和言道：“我已命太醫仔細為悟診治，張人不應帶出來，再著了涼就不好了。家這幾日宜靜養，之前已下過令，不見嬪。”

張人卻擺首：“皇後並非不知，這孩子的病是遭人詛咒所致，太醫治標難治本，若要悟痊愈，定得罰害的小人。妾知皇後不屑理這等小事，不敢以此相煩，但為何妾求見家一麵皇後都不許？”

我曾聽人提過，今上最寵的娘子是人張氏，想必就是眼前這位了。現下言辭囂張，咄咄人，果然是恃寵而驕的模樣，而皇後居然也未怒，淡然應道：“人多慮了。而今天氣變幻無常，悟不過是偶風寒，服幾劑藥便會好，與人無關。”

“與人無關？”張人冷笑，揚手將一拋在地上：“這東西是昨日自後苑石下搜出來的，妾已命人向皇後稟報過，皇後竟還說與人無關？”

一個布做的小人，上寫有字跡，幾枚閃亮的針深深地它頭之間。

這是宮廷中向來嚴的巫蠱之。見張人陡然拋出這人偶，殿宮人都有驚惶之。

皇後側目視人偶，沒說什麽，神如常。但聽張人又道：“前日夜間，人馮氏目睹徽在後苑湖畔對月禱告，偏又這麽巧，昨日就有人在湖畔大石下搜出這事。馮氏已向皇後奏明，皇後為何不理？適才我親去詢問徽，可是對前晚去後苑之事供認不諱呢！”

徽？這名字給我帶來的驚訝尤甚於那針的人偶令我知的。我重思張人的話，迅速明白，意指徽——那個月下禱告的孩——前夜去後苑是行巫蠱之，以詛咒的兒悟。

我猶豫著，不知以我卑賤的份，是否應該在此時擅自介這兩位尊貴宮眷的談，道出我看到的景象。

皇後沉，並不表態，宮人們亦屏息靜氣，唯張人要求嚴懲徽的含怒哀聲在殿中回響：“人證證俱在，皇後為何還不下令懲治，以肅宮？”

終於，對徽麵臨禍事的擔憂大過對我自狀況的考慮，那小姑娘單薄的影和含淚說出的隻言片語竟給了我別樣的勇氣。我略略出列，向皇後躬：“娘娘，臣有一事，想求證於張娘子。”

我的陡然言令皇後及殿諸人都有些訝異，然而皇後還是頷首，允許我說。

我側朝向張人，行禮後低首道：“敢問張娘子，你所指的那位姑娘是名徽麽？”

張人尚未回答張惟吉便已出聲嗬斥：“放肆……”

皇後揚手阻止他說下去，但和示意我繼續。

張人冷眼瞧著我，際古怪的笑似別有意味：“不錯，這丫頭是徽。”

我再問：“馮人看見在後苑湖畔對月禱告，可是在前夜子時？”

張人想了想，說是。

我再轉，對皇後說：“前夜臣送畫儀殿，離開時夜已深，因不識宮路，誤行至苑，無意中看見一白跣足的小孩正對月禱告，自稱徽……此前臣約聽見更聲，應是子時。”

“哦？”皇後問，“禱告時說的是什麽？”

我道出實：“說父親病了，為此再三籲天，願以代父。”

皇後薄笑意：“並無行巫詛咒他人罷？”

我搖頭，肯定地答：“沒有。因被人窺見，徽祈禱後即刻離開後苑，臣並未聽見詛咒他人。”再顧張人拋在地上的人偶，補充道，“也未見帶此去，應該不是放在後苑石下的。”

“一派胡言！”張人適才稍稍抑止的怒氣又被我這一番話激起，“不是能是誰？誰還會像那樣擔心悟分去家寵？”

我的思維被問句攪，這才覺到，徽的份應不像我此前想的那麽簡單。

“你分明是人指使，才罔顧天威，敢作假證！”張人朝我步步近，一抬手，纖長指尖幾直我麵，卻又暗銜冷笑，目有意無意地掃過皇後：“說，指使你的是誰？是徽，還是另有他人？”

的盛勢令我略顯局促，退後兩步，但仍堅持道：“臣不敢妄言。句句屬實。”

一記耳閃電般落在我頰上，那一瞬間的聲響有聲音的銳利。收回手，摟兒，朝我高傲地揚起下頜，輕蔑地笑：“現在呢？還是句句屬實？”

我漠然垂首。類似的折辱在我數年宮中生涯中並不鮮見，如何悄無痕跡地將此時的恥與惱怒化去，是我們所教育的一部分。就忍辱而言，我尚不是最佳修煉者，做不到主子打左臉，再微笑著把右臉奉上，但至可以保持平靜的表，沉默的姿態。

“夠了。”皇後這時開口，“跟臣手，有失份。”

張人一勾角，狀甚不屑。

皇後一顧我，轉告張人：“他是前省臣梁懷吉，前日首次宮，連徽是福康公主閨名都不知道，又能何人指使？”

福康公主。今上長，宮中除皇後外最尊貴的子。

那點疑因此消去，心下卻又是一片茫然。皇後一語如風，把那人間小孩的白影忽然從我記憶中吹起，讓悠悠飄至了雲霄九重外。

回過神來，我伏拜在地，請皇後恕我不知避諱之罪。

張人在旁依然不帶溫度地笑，幽幽切齒道：“好一場唱作俱佳的戲！”

皇後說不知者不為過，命我平，再吩咐張惟吉：“把福康公主請到這裏來。”

頃，但聞環佩聲起，殿外有兩位年子疾步走進。們皆梳高冠髻，著小袖對襟旋襖，用料致，一為譙郡青縐紗，一為相州暗花牡丹花紗，有別於尋常人，應屬嬪中人。

們匆匆向皇後施禮，旋即齊聲為福康公主辯白，皆說此事不會是公主所為。其中著青縐紗旋襖者神尤為焦慮哀戚，施禮後長跪不起，含淚反複說：“徽年紀小，哪裏會懂這些巫蠱之！何況一向疼惜妹，絕不會做出這等事。萬皇後做主，還個清白。”

皇後命人攙起，溫言勸：“苗昭容既相信徽，便無須擔心。”目示左右，“賜張人、苗昭容、俞婕妤坐。”

後兩位娘子亦屬今上寵妃，又都曾生過皇子皇，故其名號我也曾聽過。苗昭容是今上保之，福康公主生母，與俞婕妤私甚篤。可惜俞婕妤和苗昭容所生的皇子先後夭折，今上一直未有後嗣，就連小公主們也接連薨逝，如今家膝下隻有二：長福康公主和張人所生的第八保慈崇祐大師悟。

苗昭容戚容稍減，與俞婕妤先後坐下，張人在人勸導下亦勉強座，但仍是一副不甘妥協的模樣，眼瞅著苗昭容隻是冷笑。

這時侍報，福康公主到。隨後公主緩步，雙目微紅，猶帶淚痕，但飾整潔，垂髫辮發梳得一不。在眾人注目下走近，微垂兩睫，頭卻並未低下，尤其在經過張人麵前時，甚至小臉微仰，下頜與脖頸勾出上揚的角度，目不斜視，神冷漠。

走至皇後跟前，公主鄭重地舉手加額齊眉，朝皇後下拜行大禮，又向母親及俞婕妤欠道萬福，隨後竟垂手而立，對張人無任何表示，完全視若無睹。

皇後微笑對說：“徽，見過張人。”

公主口中輕輕稱是，但卻一不，毫無行禮之意。張人剜一眼，冷道：“罷了，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這卑賤之人原不起公主這一禮。”

公主聽了張人之話仍無反應，皇後出言問：“徽，你前日夜裏去過後苑麽？”

頷首承認：“去過。”

“去做什麽？”

公主猶豫，一時不答。皇後再問，沉默片刻，才又出聲，卻是輕問：“爹爹……好些了麽？”

皇後轉視張惟吉，目寬神。張惟吉含笑欠，想必是表示公主所言暗合我的證詞，可以證實是清白的。

於是皇後和言再問公主：“你是去後苑對月祝禱，為爹爹祈福罷？”

公主訝然，口問：“孃孃怎麽知道？”

國朝皇子皇稱父皇亦如士庶人家，為“爹爹”，稱嫡母為“孃孃”，位為嬪的生母則為“姐姐”。

除張人外，殿聽到我適才所言的人皆麵微笑。張惟吉遂將此前原由解釋一遍，苗昭容聞後轉顧我，眼中頗有激之意，俞婕妤亦舒了口氣，與苗昭容相視而笑。

張人按捺不住，複又起，指著地上人偶厲聲問公主：“這個針紮的人偶又怎麽說？為何會正好出現在你去後苑之後？”

公主蹙了蹙眉，微微側過臉去，毫不理睬。

張人卻不收聲，索拾起人偶，直送到公主眼前：“素聞公主敢作敢當，怎的如今卻又一聲不吭了？”

公主雙抿，始終當是明。張人繼續追問，皇後見狀勸公主道：“若此事與你無關，你就與張人解釋一下罷。”

公主咬垂目，良久，才吐出四字：“我不會做。”

“不會做？”皇後語氣溫，意在導多作解釋，“不會做什麽？”

這次公主卻不肯再說了。苗昭容看得心急，從旁連連勸回答，公主仍一言不發。

皇後無語，張人一臉怒，苗昭容勸了一會兒，見殿中人皆不說話，顯得自己勸導之言尤為清晰，連忙收聲。殿又淪一陣難堪的沉默。

最後打破這沉默的，竟然是我。

“娘娘，公主已經回答了。”當這聲音響起的時候，其實我與其餘所有人一樣驚訝：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侍，竟然兩次擅自言討論後宮疑案，哪來的膽量？

可是既然已經開口，我隻能著頭皮說下去：“昔日趙飛燕狀告班婕妤祝詛，漢帝考問婕妤，婕妤回答說，‘妾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修善尚不蒙福，為邪以何？若鬼神有知，不邪佞之訴；若其無知，訴之何益？故不為也。’臣鬥膽，猜適才公主所說‘我不會做’，與班婕妤‘故不為也’之意是一樣的。”

我說完，但覺公主側首凝視我，我與目有一瞬相，但覺眸閃亮，淺淺浮出一層笑意，我霎時兩頰一熱，深垂首。

眾人一時皆無言。須臾，才聽俞婕妤笑而讚道：“好個伶俐的小黃門，說得真有理呢，必是這樣的。”

皇後頷首微笑，苗昭容與張惟吉也和悅地看我，惟張人越發惱怒，直視我斥道：“你把我比作趙飛燕？”

我一愣。起初隻想為福康公主辯解，所以引用班婕妤之事，本無將張人比作趙飛燕之意，但如今看來，很難解釋清楚了。

好在此時外間臣傳來的一個消息拯救了我：“家醒了，要見福康公主！”

殿中宮眷紛紛起立，皇後攜福康公主手，說：“走，去見你爹爹。”二人當即離殿，苗昭容與俞婕妤隨其後。張人怔了怔，也連忙摟著兒趕去。

殿其餘人等也逐漸散去，我呆立原地許久，見無人再管我，才走出殿外，循原路回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