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聽人提及福康公主，竟是在樞院中。

這年春末，契丹重兵境，國主遣宣徽南院使蕭英及翰林學士劉六符來朝致書，向大宋索求“關南地”瀛、莫二州。

瀛、莫二州是燕雲十六州的一部分，當年被“兒皇帝”石敬瑭割讓給契丹，周世宗時期收複，國朝接管至今。多年來契丹一直令大宋“歸還”二州，澶淵之盟真宗皇帝許以歲幣，契丹遂放棄索地，但如今舊事重提，度其使臣語氣，有必得之勢。

諸臣廷議，不許割地，決定借和親與契丹言和，許大宋宗室與契丹皇長子梁王耶律洪基，以化解索地之事。

選定的宗室是信安僖簡王允寧之。

家派知製誥富弼為接伴使，賈昌朝館伴，將契丹使臣迎至使館相與斡旋。

契丹使臣本也有和親之意，但一聽今上將進封宗室為公主嫁梁王，蕭英即麵不悅之：“大宋皇帝不是有親生麽？聽說那福康公主得很吶，我國臣民十分仰慕。”

富弼解釋說帝尚，婚須在十餘年後。劉六符笑道：“梁王也才十歲，倒與福康公主年紀相當，就等上十年也不算什麽。既是和親，自然要以兩國皇帝親生子婚才顯親厚。梁王是吾皇長子，貴國皇帝僅許以宗室，莫非是嫌鄙國國小民弱，配不上麽？”

富弼與賈昌朝於朝上奏明此事，今上當即拒絕，無論如何不肯以福康公主和親。遂命富弼出使契丹，與其國主麵談，許增歲幣，但一定要推卻公主和親之事。富弼也答應，說：“主憂臣辱。臣此去除歲幣外，決不妄許一事。”

啟程前，今上授富弼為禮部員外郎、樞直學士，他卻而不。散朝後，富弼再往樞院中與諸臣商議出使細節與和談容。議事畢，眾人出宮，他還留在院，冥思苦索應對之計。

忽有後省侍至，帶來一批筆墨寶玩之，皆庫珍品，說是家特意賞賜給富弼的。

適逢我在院值班，富弼拜謝後命我接過賜，複又悶悶坐下，鎖眉沉思。

我已大致了解此事經過，從侍奉諸樞大臣時聽來的隻言片語和謄寫的部分文書中，故明白富弼所憂何事。此時看手中珍品，心念一，遂把其中賜之墨選出，擱在最醒目的地方，才端過去置於富弼邊幾上。

近年宮中例賞諸臣之墨，乃歙州李墨。歙州李氏是製墨世家，其墨堅如玉，紋如犀，膩理，澤如漆，故天下聞名，被列為貢品。賞賜大臣的李墨皆置於紫檀匣中，匣上雕工，有庫紋章。但如今賜給富弼的卻非李墨，而是置於豹皮囊中的西王迪墨。

品擱置，略有些靜，富弼側首看，亦覺出此異，便拈起一塊王迪墨細看。

“如今李墨不作貢品了麽？”他問我。

我知此中緣由，遂一一道來：“李墨還是貢品，但因今年紫檀斷貨，無以為匣，李氏請易以桂匣，家不許，說例賞大臣的李墨皆以紫檀盛之，若易以桂匣，恐群臣有恩遇衰減之疑慮，故索不取。西王迪墨隻用遠煙鹿膠，有龍麝氣，也是難得的好墨，且以千金豹囊盛之，頗有野趣，家遂命今年賞換王迪墨。”

富弼道：“世人多李墨，若因匣舍之，豈非與買櫝還珠是一個道理？”

我應道：“懷吉鬥膽，請問學士，歙州李墨是你最的墨麽？”

富弼笑道：“那倒不是！我獨柴珣東瑤墨。”

“正是這樣，”我繼續說，“李墨雖好，但並非無可取代，也有人更西王迪墨、柴珣東瑤墨、宣州盛氏墨，或東山陳氏墨。玩喜好，因人而易，但有賞賜一說，世人便喜求李墨，那紫檀的匣子，更被人格外看重，略一亮出，人便知是賜，若賜李墨不予紫檀匣，勢必有人無端猜疑，倒不如另易別家名墨了。”

“不錯，不錯，朝中同僚雖喜求李墨，但多有不用者，倒是那紫檀的盒子，沒有人不喜歡的。”富弼連連點頭，很是讚同，“還曾有人玩笑說，不如請家隻賜紫檀匣給我們，另賜銀錢若幹，讓我們自買喜歡的名墨放進去吧……”

他開笑，心轉好，我亦淺笑，不再說話。

須臾，他笑容消退，似陡然想到什麽，拍案道：“是了，是了，以前怎沒想到？”

他起，朝我鄭重一揖：“多謝中貴人提醒。”

此後他出使契丹，對其國主說，皇子公主未必相合，結婚易以生釁，夫婦好難必，人命修短或異，公主和親所托不堅，以後易生變數，不若增金帛之便。況且，據南朝嫁長公主故事，資送不過才十萬緡，即便皇帝嫁其親生，亦不會超此數額，遠不及歲幣大利。

契丹國主本也意在多得金帛，聽說公主資送不過十萬，遂同意接南朝歲增銀十萬兩，絹十萬匹的建議。於是兩國相互遣使再致誓書，不再提和親及割地之事。

富弼出使歸來月餘，有位三十餘歲的婦人自宮來，自稱是福康公主母韓氏，溫言對我說：“富學士不辱使命，家很高興，著意嘉獎他，他卻向家提起你啟發之事。家又告訴了皇後和苗昭容，皇後也稱讚你，但又說：‘這孩子聰明，若留在樞院久了，怕是臺諫又有話說，不如調到後省罷。’苗昭容便請讓你來服侍福康公主，說你兩次助公主離困境，也是緣分。皇後便讓我先問你意見，若你願意，即可調去……好孩子，你願意麽？”

我答應了，沒有太多猶豫。

不久後，我正式調往侍省，升一階，為侍高班，苗昭容位，服侍福康公主。

我的居也從前省搬到了宮。搬家那天，張承照來送我，握著我的手依依惜別，叮嚀複叮嚀：“茍富貴，勿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