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閉》司飾

五月五日端午節,又名“浴蘭令節”,自五月一日及端午前一日,東京街道上可買到桃、柳、葵花、葉與佛道艾,端午那天家家鋪陳於門首,與粽子、五水團、茶酒一起供養,又以艾蒿編人形或虎形,釘於門上,取鎮邪驅惡之意,士庶人家遞相宴賞。

宮中也是這樣。諸閣門皆懸艾人艾虎,又取紫蘇、菖、木瓜,並切為茸,以香藥相和,用梅紅匣子盛裹,與百索艾花、銀樣鼓兒花、花巧畫扇、香糖果子、粽子、白團一起,列為端午供養之

此外,司還以菖或通草雕刻天師馭虎像立於中,以五染菖懸圍於左右,又雕刻生百蟲鋪於其上,再以葵、榴、艾葉、花朵簇擁,五彩繽紛,大如上元節紮的山景花燈。

那日大熱鬧非凡。侍換上夏季羅衫紗袍,宮娥頭戴花團錦簇的樣花冠,手中捧著帝後分賜諸閣分、宰執、宗室的百索彩線、細巧鏤金花朵、銀樣鼓兒、糖韻果、巧粽、五珠兒結的經筒符袋、書葵榴畫扇、艾虎及紗匹段,熙熙攘攘穿梭於宮苑殿閣之中。而後苑葵榴鬥豔,梔艾爭香,有奉召宮的皇親宗室於其中擊球柳,也有宮眷在旁投壺鬥草,一派升平景象。

我於這日結識了十三團練趙宗實。他也是十四五歲的年,溫和沉默,略有些靦腆,見了長輩話並不多,通常是問一句答一句,在皇後麵前亦很拘謹,似乎有點怕,見了苗昭容倒還好些,因他小時在宮中,常獲苗昭容照料。公主很喜歡他,一見他便連聲喚“十三哥”,奔過去問長問短,他見了公主也很高興,說起話來顯得輕鬆許多。

大概是屋及烏的緣故,十三團練對公主的侍從亦很友善。午後他與幾位宗室子玩一種名“擊丸”的遊戲,數來數去一人,便看著一旁隨侍的我,問:“你過來跟我們玩罷。”

我有些惶恐,說自己不會,他卻毫不介意,拉我場,說:“我教你。”

擊丸近日才在京中興起,玩時先在地勢起伏有變化的曠地上畫一球基,分別以離球窩數十步到百步為距,再挖一定數量的球窩,參賽者流以頂端為勺狀的木棒擊大如卵的瑪瑙球,以擊球窩次數最的一方為勝。

初時我不懂技巧,不是選錯了球棒便是作角度不對,球被擊得忽遠忽近,就是不球窩。而十三團練極有耐心,慢慢講解,甚至把手教我,最後我漸漸得法,能勉強應戰了。

這日宮來的貴戚中有皇後另一位養,國朝名將高瓊的曾孫,皇後親姊的兒滔滔。高姑娘時被皇後選宮,與十三團練一起同養於中。當時宮中人都稱十三團練為“家兒”,稱高姑娘為“皇後”。因二人同年,又相投,帝後都有意撮合他們。今上還常指著高姑娘逗十三團練說:“皇後可以做你新婦麽?”後來因豫王出生,十三團練被送還汝南郡王邸,高姑娘也隨後出宮歸本家,皇後才又收養了範姑娘。

十三團練與我擊丸時,高姑娘與公主同坐於一側觀看,目始終落在十三團練上。十三團練有時也會悄悄看,若四目相,他們又似被陡然灼燙一般,迅速轉首回避,麵上有緋角卻又都是微微上揚的。

端午皇帝照例不視朝,今上本也在後苑與皇親敘談,忽聞侍傳報說有數名諫求見,有要事稟奏。今上雖不大樂意,但終究還是換了赭黃龍袍、平腳襆頭,束上紅帶與犀金玉環,穿戴整齊去垂拱殿接見他們。

此去良久仍不見歸。天漸暗,快至開宴時辰,皇後便喚來幾個年輕嬪,命們去今上寢殿福寧殿候著,若見家回來更,即迎至後苑席。

公主聽見皇後這樣吩咐,遂自己請命,要去福寧殿等父親,皇後也答應,讓與幾位娘子一起去。

我隨公主同去。在福寧殿又等了一會兒,才見今上匆匆趕回,額上滿是汗珠,邊走邊命殿小黃門:“快去請李司飾過來。”

尚服局下設司寶、司、司飾、司仗等四司,每司各有兩名主管。主管司飾司的中有一位姓李,擅長以導引梳發,姿容也頗出眾,人稱“梳頭夫人”,常為家梳頭,極得今上寵信。

家宣召,李司飾迅速過來,為他分發梳頭。嬪列侍左右等待,公主亦在旁觀。

其間公主問今上:“爹爹為何這時梳頭?”

今上歎了歎氣,道:“適才幾個諫一直在衝著我講大道理,我早走,便對他們笑著說:‘眾卿之意,朕已知曉,容節後再議。’不想剛一轉,還沒邁步,袖子就被一個兒拉住了,一迭聲地說:‘陛下一定要聽完臣等諫言……’我想回袖子,他卻還不鬆手,我便隻好回去坐著,一直聽他們講完,偏偏其中有一位味甚重,現今又是大熱天……直熏得我腦疼耳熱,頭皮發麻,所以必要梳梳頭才能清醒一些。”

眾嬪聽了皆大笑,紛紛問:“那他們是為什麽進諫?什麽話這麽長,半天說不完?”

今上不答,隻說:“也沒什麽,你們無須知道。”

有位娘子眼尖,窺見今上袖中有章疏,便趁其不備,倏地出,笑說:“他們的話一定寫在這上麵了,家賜我們看看罷。”

其餘娘子亦上前爭搶章疏,笑鬧不已,都要先翻開來看。今上起初製止,無奈還在梳頭,頭發在李司飾手上,不好彈,隻得搖頭歎息。

娘子們爭來爭去,誰都不得先睹。最後出章疏的那位揚聲道:“好了好了,誰也別搶了,我們請公主宣讀,大家一起聽罷。”

眾人都覺這主意不錯,遂把章疏到公主手裏。

公主接過,翻開,一字一字地數著,開始念:“臣伏聞陛下以災變頻數,已降詔敕,敷求讜言……”

今上苦笑道:“他們說今年雨水災,近日國中又有地震,乃盛之罰……你直接念最後那幾行罷。”

公主點頭,跳過中間段落,念後麵最重要那幾句:“宮掖之間,之眾,豈無繁冗,徒在幽閉?選其無用之人,放令出外,以消盛之變。”

此語一出,殿霎時啞口無言,顯然不曾料到臺諫所論事會與己有關。惴惴不安的心緒浮在眸裏,們都試探著眼看今上,惟恐一個不妥,自己便淪為了章疏中的“無用之人”。

今上卻也緘口,未曾發話安們。公主眼波回旋於父親與嬪之間,有點好奇,有點懵懂,努力思索的神使顯得相當可

須臾,一聲輕笑劃破此間沉默:“家把這些說話的兒逐出幾個,耳不就清淨了?”

此言出自李司飾。在眾訝異的注視下,漫挽皇帝長發,徐徐道:“如今京師富人手上有了幾緡錢,都要多納幾房妾媵,天子縱有些嬪,又豈容他外臣指三道四?兩府兩製,家中各有歌姬舞伎,職稍如意,往往增置不已。底隻剩有一二人,他們就說盛須減去,倒隻教他們這幫子人風流快活!”

說的話想必眾嬪中是有人想附和的,但又都知家一向善待諫,李司飾語鋒卻直指諸臣,故不敢貿然開口,一個個著意看今上臉

而今上直坐著,目落在麵前鏡中,淡淡凝視李司飾,眼底波瀾不興,難以窺知他心思。直至頭發梳好,始終未發一語。

李司飾未覺有異,取了襆頭為家加上,站在他後,一雙眼懶洋洋地斜睨向鏡今上清雋的臉,又問:“家真要按他們說的做麽?”

今上道:“臺諫之言,豈敢不行。”

李司飾又笑笑,一邊漫不經心地收拾奩,一邊說:“若果真要裁減宮人,請以奴家為首。”

自然不會想出宮,這樣說,無非是自恃得寵於家,刻意淩蔑臺諫議論罷了。

今上聞言遽然起,冷麵下令:“請司宮令攜宮籍過後苑。”

言罷拂袖,留下一幹嬪麵麵相覷。

待與眾人到了後苑,皇後命開宴,今上卻示意暫且延後,先讓總領尚書省的司宮令奉上宮籍名冊,自己筆親點,在其上勾劃。良久,降旨:“自司飾李氏以下三十人盡放出宮。”

旨意既下,皇後再請今上席,今上卻不應,但問:“們出宮了麽?”

皇後歎息,轉而命任守忠即刻遣那三十人出宮。待東門司回奏宮人悉數離宮,今上才席進膳。

經此變故,席間笑語略有些滯,無人敢就此發問。

麵對滿座宗親貴戚,今上才薄笑意,逐一問候位高行尊者,與年者也多有談,皇後亦從旁引導話題,氣氛方又活躍起來。

此間皇後命人奉上定額外禮品若幹,再分賜宴中眾人。其中有幾斛廣州進獻的番商沒珍珠,淨白瑩潤,形態正圓,各斛珠子大小各異,按順序看去,依次增大,但每斛的卻又勻淨如一。

眾人嘖嘖讚歎,幾位嬪忍不住托起珍珠細賞,不釋手。

人心鬱結,懨懨地在閣中躺了十數日,今夜也是勉強來的,蒼白,容消瘦,走起路來巍巍,有西子捧心之態。但此刻見了珍珠,原本死水一般的眸心也漾起一層漣漪,輕飄飄地走了過去,蓮步依依,在斛珠左右流連。

但見珠映亮憔悴容,今上似有些傷,當即宣布:“這幾斛珠子賜與張人。”

待到曲終宴罷,宗室貴戚皆離去,隻餘公主與幾名親近嬪在側時,皇後問今上:“梳頭夫人是家所家卻為何將列作第一名,遣出宮?”

今上答道:“此人勸我拒諫,豈宜置於左右。”

皇後淡然笑,略略欠:“陛下聖明。”

諸嬪亦隨之稱頌,惟苗昭容隨後笑道:“但如今逐了梳頭夫人,司飾一職出了缺事倒小,可又要麻煩皇後費心想,該換誰為家梳頭了。”

俞婕妤道:“尚服局不是還有位陳司飾麽?”

苗昭容擺首道:“陳司飾的妝品製得倒是好,可惜不會導引,梳的發式也不見佳。”

“給我梳頭的丫頭倒還不錯,”原本沉默的張人忽言道:“會導引,頭發也梳得好,手腳輕,梳完發都不會掉幾。”

有意無意地掠家一眼,張人又補充道:“就是家見過的許靜奴,今年十六歲了。”

“妾倒也有個人選,想推薦給家,”俞婕妤朝今上微笑,又轉向皇後說:“還須皇後定奪。司飾人顧采兒,十八歲。最近是在為妾梳頭,手藝自不必說,最重要是人品好,極穩重,說話行事絕不會像梳頭夫人那樣輕佻。在家左右侍奉的人,模樣出眾自然是好,但最怕有無德。”

“嗬。”張人嗤笑,冷瞥婕妤,意極輕蔑。

苗昭容輕搖團扇,此刻不不慢地開口:“妾也想到一人。心思細,技藝好,為人更是極妥當,家皇後都是認得的。”

皇後很快明白所指:“秋和?”

“正是。”苗昭容手執團扇朝皇後欠,道:“秋和雖然年紀還小,但通導引,清晨經梳一次頭,整天都神清氣順。給妾梳發,又常有奇思妙想,做的發式新穎別致。至於人本家皇後都看在眼裏,妾也就不多說了。”

皇後沒表態,轉顧今上,問他:“家意下如何?”

今上沉,最後如此決定:“讓這三人均作準備,隨後兩月依舊為娘子們梳頭。七夕那天,我看誰給娘子梳的頭好,便升誰為司飾,選作梳頭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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