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歐修“盜甥”之事被當作一樁豔事醜聞，逐漸流傳到中，為千百宮眷茶餘飯後消磨時的閑散話題。有次苗昭容也饒有興味地向今上提起，問他是否會讓王昭明去審案，不料今上臉遽變，斂去笑容，漠然不語，苗昭容遂不敢再問。我留意觀察，仍不聞此後進展，想是今上尚在猶豫。

七夕將近，諸位向今上推薦司飾的娘子越發關注冠發妝容事宜。國朝子皆戴花冠，平日發髻倒梳得簡單，但約發的冠子則一定要絢麗奪目，尤其是節慶之時，常簇花釵雪柳黃金縷，滿頭珠翠爭濟楚。

一日秋和給苗昭容梳妝畢，恰逢俞婕妤過來。婕妤打量昭容一番，笑道：“姐姐請恕我直言。秋和這發樣兒梳得自然是好，可就是配的冠子素了點，沒有讓人眼前一亮的首飾裝點。”

苗昭容也看看俞婕妤的頭冠，歎道：“我也在犯愁呢，不知該找些什麽珠寶來做冠子。我瞧你這花冠上的珠子雖不錯，但若翔鸞閣那位用上家賜的番商珠子，怕是風頭不免要被搶去。”

俞婕妤道：“可別提了。自從上次家賜珠子後，宮裏嬪都托司的人去外麵買，京中豪門貴戚見了，也都爭相搶購，結果一月之珠價就翻了十倍。就我頭上這幾顆破珠子，竟值八百緡錢呢。”

苗昭容以紈扇掩口，驚訝道：“八百緡？莫不是瘋了！”

“如今真是這個價。”俞婕妤撇撇，又道：“若八百緡錢能買到好的也就罷了，可惜雖花了高價，買到的珠子始終不如那位的，到了七夕，拿什麽跟比？”

苗昭容低首沉，須臾，再對婕妤說：“比珠子隻怕比不過了，不如我們另尋些好的，翡翠、玳瑁、象牙之類，私下讓司訪求上佳的買了，到時做冠子戴出去，未必會輸珠冠。”

俞婕妤點頭道：“姐姐說得有理。這次多花些錢無所謂，要買就得挑最好的，一定不能輸給那位，否則，我們隻能又眼睜睜地看著安個狐子在家邊。”

苗昭容深以為然，微笑轉頭問秋和：“秋和，依你之見，什麽珠寶做冠子更襯我？翡翠如何？”

秋和卻不回答，斂眉低首，一下跪倒在昭容麵前，道：“娘子三思，切勿求購貴價珠寶為飾。”

苗昭容詫異道：“這卻為何？你且起來，慢慢說。”

秋和依舊跪著，說：“京城之人，從富豪之家到坊間平民，莫不視宮取索為一時風尚。但凡聽見宮眷求購什麽，便追隨搶購，以致價騰湧。張娘子吃江西金橘，此事傳到民間，金橘之價立即瘋漲，聽說現在一斤的價錢已足買八斤羊。若苗娘子再高價求購珠寶，無論是翡翠、玳瑁還是象牙，國中此價格必漲，上有違君意，下有礙民生，故萬萬不可行，娘子收回命。”

苗昭容略想想，對俞婕妤笑道：“這孩子的話聽起來有幾分道理。家一向要我們節儉，若知我們的首飾花了大價錢，恐怕不會歡喜。”

俞婕妤未有異議，卻又蹙眉說：“但七夕那日，張娘子勢必會以番商珠子為飾，我們就算找出手頭最好的首飾，跟的相比，也難免遜。”

秋和應道：“七夕之試，意在選會梳頭者，娘子們未必需要用貴價首飾。家發式，與娘子們不同，不必戴花俏冠子。秋和以為，屆時為娘子梳好頭即可，至於冠子，實乃裝飾之，選些綾羅絹花，甚至彼時鮮花都是好的，若用無價之寶，倒是喧賓奪主了。”

聽得二位娘子連連頷首。俞婕妤親自手把秋和扶起來，含笑道：“好姑娘，多虧你提醒。你說這些話，也不防著我，可見心裏是極坦的。”

秋和拜謝，卻又是大窘，訥訥地不知怎樣應對。倒是苗昭容從旁笑說：“咱們都是一家人，誰薦的人做梳頭夫人都一樣，防你做什麽？”

次日，苗昭容讓秋和梳了個不加冠子與假發的小盤髻，秋和手執菱花鏡站在後，讓先後看了，昭容卻又不放心，喚我過來，道：“你是個男孩兒，且幫我看看，這發樣兒好麽？”

不經意的一聲“男孩兒”，讓我心裏一暖，鼻中竟有些酸楚。

我著意細看發髻，欠道：“這發式頗有新意，未見宮中人梳過，家見了定會說好。”

昭容略顯猶疑，再問：“不戴冠子家看了會喜歡？”

我回答說：“臣以為，董人言之有理，家要選的是會梳頭者，不是會做巧花冠者，故不必在冠子上多下工夫，讓董人把發式梳妥帖就行了。”

苗昭容再看看鏡中的自己，旋即笑道：“那好，我就聽你們這一回。隻是不加冠子，這妝容就一定要畫得致方可了。”

我沒有附和，但說：“家以導引梳頭，因此手法可以按頭皮，理通經絡，以健強。七夕之試，僅看冠發是看不出人導引高低的，所以這幾日娘子梳頭不妨多理經絡，好生將養休息，七夕隻著淡妝，家看見娘子的好氣，自然會知道這是董人導引的功效。”

七夕那日，今上帶宮眷駕幸金明池瓊林苑。

瓊林苑在順天門大街，麵北，與金明池相對。大門牙道兩側皆古鬆怪柏，中石榴園、櫻桃園之類，各有亭榭。太平興國元年，皇帝以三萬五千兵卒鑿金明池，引金水河中水注之。池上有三橋，朱漆闌楯，下排雁柱，中央隆起，若飛虹之狀。橋盡五殿相連，立於池中心。每年花季，這裏柳鎖虹橋，花縈舸，遍開素馨、茉莉、山丹、瑞香、含笑、香等閩、廣、二浙所進南花，又有梅亭牡丹，勝景不可悉數。

今年花朝節，因家憂於朝中事，八公主又病著，故無心緒駕幸池苑。直到七夕，聽說瓊林苑從太平興國寺取來培育的秋季牡丹開花了，才臨時決定遊幸賞花，且於此地選取新任司飾。

今上攜皇後與公主先金明池中正殿。殿中設朱漆明金龍床，河間雲水戲龍屏風，兩側各列數十盆瓊林苑移來的各牡丹，姹紫嫣紅，繁花似錦，開得好不熱鬧。

頃，諸嬪車輦到，娘子們皆著盛裝，相繼。相較發式的娘子中最先進來的是俞婕妤，但見梳了個朝天髻，雙髻當額並立，微微後傾，其上加了個大旋心羅絹冠子，羅絹相旋卷合如花瓣，分四五旋，花瓣邊緣深紅，向漸漸變淺，中心接近淺白。冠子廣及半尺，高及五六寸，雖未用任何珠玉，但仍有盛大豔麗之。

今上見了頷首微笑：“俞娘子這冠子不錯。”

俞婕妤一顧後人，喜道：“這是采兒為臣妾做的。”

人顧采兒上前拜見家。姿平平，並無驚豔之，但應對沉靜，言談舉止頗合時宜。

今上又讚兩句，再賜俞婕妤坐，靜待另外兩位娘子進來。

苗昭容隨即進殿。采納了秋和與我的建議，梳了個狀如玉蘭花苞的發髻，青回旋，澤可鑒，並未加冠子，僅在側飾以一小朵槐樹花葉攢的花球，妝容也素淨，麵白無瑕，不著花鈿，雙頰隻略施胭脂，帶一抹若有若無的紅暈，看上去清淡雅致。

眾嬪見居然未戴冠子，大為訝異，皆轉顧家，等他表態。

今上端詳良久，最後含笑讚道：“這發樣兒梳得好，昭容今日氣也佳，看上去倒似回到了十五六做兒時。”

苗昭容十分欣喜，忙喚了秋和過來，雙雙拜謝。

於是眾人對張人妝容更為好奇，皆引首舉目向殿外，等進來。

張人遷延許久方才。待其影出現在殿中，又是滿座皆驚。

頭上約發珠冠廣五寸，高盈尺，漆紗為底，羅綃為葉，大葉中疊細葉二三十重，上又聳大葉如樓閣狀，每葉上絡以金線，綴以雪白的番商珍珠，據葉子大小依次遞增，冠頂上的大如龍眼。

但眾人最驚訝的倒不是這奢華珠冠，而是上穿的真紅穿花織錦褙子。

今日中宮戴縷金雲月冠，前後加白玉龍簪，紅褙子。

嬪逢節慶宴集，出門之前必會先遣人打聽這日皇後服飾是什麽，以避免與其同。而今張人公然選穿真紅褙子，實是僭越無禮之舉。

張人在眾人矚目之下仍不疾不徐，施施然進到殿中，淡掃皇後一眼，再盈盈下拜，毫無慚。

皇後並無慍容，端然坐著一拜，然後微微一笑：“張娘子的冠子真致，什麽名兒？”

張人傲然答道：“冠群芳。”語罷，兩剪秋水瀲灩一轉，顧向今上，像是靜候他誇讚。

而今上凝視著，不聲。須臾，徐徐抬手，以袖掩麵，道：“滿頭白紛紛，更沒些忌諱。”

顯然全沒料到是這結果，張人一時愣住。眾目睽睽，而今上再不顧，不由低首，麵頰泛紅，像上褙子的褪到了臉上。

“家恕罪……”低聲說，“容臣妾告退，往偏殿更換冠子。”

“去罷。”今上頷首，又加了一句：“順便把裳也換了……今日這並不襯你。”

張人答應，後退數步，再一轉，快速走出大殿。為梳頭的人許靜奴本來跟在後隨之下拜，原本一臉自信，想是等人介紹後再麵謝天恩，哪知竟有這變故。靜奴麵容姣好，今上卻隻瞟一眼，毫無與對話之意，這使得現在手足無措，不知當退當留。尷尬地獨自跪了片刻，終於忍不住爬起來，惶惶然跑出去追張人。

苗昭容與俞婕妤遙遙對，眼角眉梢皆喜。嬪中有人以扇蔽麵，有人將臉略轉朝殿外，有人低聲咳嗽，這些衍生的小作亦都是為掩飾抑製不住的笑意。

今上再與皇後及眾夫人閑談，聊些關於牡丹的散碎話題。等了半晌，終於又見張人進來，這次換了紫褙子，珠冠已除，隻挽了個簡單的盤福髻。或許是有幾分賭氣，發上未著任何飾，繃著臉，下拜後不發一言。

今上一笑：“張娘子這發髻好看，簪朵花更妙。”旋即走到一株千葉紫牡丹“葉底紫”旁，親自摘了一朵，簪在張娘子發上。

娘子們見了都誇說很，張娘子才神稍霽。俞婕妤既見氣氛轉好，也敢開口說笑：“都說家偏心，果不其然，有好的花兒朵兒都給了張娘子！”

今上笑道：“你戴著那麽大的花冠，若給你花，又該簪到哪裏去？”

俞婕妤聞言，竟當眾兩下摘掉冠子拋給顧采兒，然後一攤手，說：“現在我可沒冠子了。”

今上擺首笑，去摘了朵“倒暈檀心”給簪在頭上：“此花外沿深，近萼反淺白，深檀點其心，可不跟你那冠子相似麽？”

隨後又選了朵“潛溪緋”換了苗昭容頭上的槐花球，道：“這花映得麵更好。”

其餘嬪見狀都圍聚過來要求家賜花，家一一答應，給每人都簪了一朵。最後，到殿中開得最繁盛的千葉魏花旁，細細挑了朵好的，走回座，簪在一直坐在那裏含笑旁觀的皇後的冠子上。

公主見了喜歡，也拉著父親的袖子說要花戴，今上便牽著走下來，摘了朵“姚黃”。公主還是垂髫，頭發上不住那麽大的花，便接了拿在手中把玩。

殿中一片其樂融融和景象，皇後遂於此刻問家司飾之事：“這新司飾，家可選定了？”

此言一出，適才笑語聲又瞬間消散，眾人皆屏息凝神靜待今上的答案。

“選定了。”今上說，目迂回於董秋和、顧采兒和怯怯地躲在張人後的許靜奴麵上。

“即日起，以尚服局人……”今上眸在秋和臉上略滯了滯，但終於掠了過去，轉向另一位，“顧氏為司飾，掌朕巾櫛之事。”

答案揭曉，殿有大半人愕然無語，連顧采兒也怔怔地並無反應。

聽適才今上對幾位娘子發冠的評語，應是秋和當選才較為合理，何況秋和容貌遠勝采兒。

但起初略顯張的秋和此時麵反而和緩下來，舒了口氣，如釋重負。

零零星星地，漸有人道好，祝賀顧采兒，采兒這才謝恩答禮。皇後問今上因何判定顧氏勝出，他隻簡單答：“采兒做的冠子用料儉樸，卻不失天家貴氣，發式也梳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