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帝後及眾宮眷過瓊林苑賞當季秋花，黃昏時登金明池寶津樓開宴。

這類宮中私宴，嬪照例會自出銀錢備幾道菜肴供家品嚐。今日獻的主菜是二十八枚江南新運至京城的一品新蟹，個大膏，被蒸得澤金紅，置於白瓷碟中，十分好看。

豈料今上一見之下竟皺起了眉頭，喚來任守忠，問：“如今這時節，京中竟會有此？其價幾何？”

任守忠躬道：“每枚千錢……這是娘子們的一點心意，節前特意囑咐膳局找來進獻給家的。”

今上怫然不樂，環顧眾嬪，問：“這一下箸便費二十八千？”

眾嬪無言以對。今上擱箸，並不食蟹。皇後見狀，命侍將蟹撤下，家才肯進膳。

帝後坐於殿中座上，兩側嬪座席依次分列，公主席位在今上之側，雖離他最近，但並不相連，中間約有五六尺的距離。趁娘子們凝神看席間歌舞之際，公主彎腰低首，向父親那邊探，低了聲音輕輕喚：“爹爹……”

今上見做此神狀，不由微笑，亦向側，低聲問：“何事？”

公主用耳語般的聲音繼續說：“我知道你為什麽不吃螃蟹。”

“哦？”今上故意挑挑眉角，問：“為什麽呢？”

“我回頭再告訴你。”公主抿一笑，迅速坐直，然後轉首對後侍立的我說：“懷吉，給我剝個菱角。”

晚宴後，有侍報說水殿前乞巧彩樓已紮好，於是今上牽了公主，並帶那幾位皇後與張娘子的養前往。

下樓時今上再提公主宴上所言，公主道：“爹爹不吃螃蟹，不是因為螃蟹不好吃，而是覺得太貴。如果吃了，傳到宮外去，今年螃蟹還會更貴。就像爹爹說張娘子的冠子不好，其實不是冠子不好看，而是上麵的珠子太貴……”

“好了好了……”今上含笑打斷，“心裏明白就好，不必說出來。”

公主笑著點頭，又道：“兒有一事想問爹爹，爹爹如實回答。”

今上許說，公主遂問：“今日采兒、靜奴與秋和，誰給娘子梳的發樣兒好？”

今上正開口，公主卻又止住他，認真補充道：“爹爹一定要說實話。”

今上微笑，回首看看後，見隻有王昭明和我跟著，其餘眾人尚離得遠，便彎腰低聲對公主說出了實話：“秋和。”

公主嘟嘟，不滿道：“那爹爹為何不讓秋和做司飾？孃孃、姐姐和我都喜歡秋和，難道爹爹不喜歡麽？”

“嗯……喜歡。”今上笑笑，依然牽著公主手緩步走，語調溫和從容，“但是，徽，我們越喜歡一個人，就越不能讓別人看出我們喜歡。將對的喜形之於，就等於把置於風口浪尖上，讓為眾矢之的，明槍暗箭會接踵而至，終將害了。”

公主蹙眉思索，又問：“爹爹是怕尚服局的人嫉妒秋和？”

“嗬嗬，”今上一頭發，“也許。”頓了頓，又說：“這話你且記住。真的喜歡一個人，就別對他太好，別讓他人發現，甚至，也不要讓他自己覺察到你有多喜歡他……”

“哦……”公主似懂非懂，想了想，還是問出來：“為什麽不能讓他知道呢？”

今上微笑搖頭，諱莫如深：“我回頭再告訴你。”

七夕之夜，京中貴家多以雕木彩緞結一座彩樓立於庭中，名為“乞巧樓”。其上鋪陳花瓜、酒炙、筆硯、針線，以及著彩的泥孩兒“磨喝樂”，夜間男裁詩詠，郎穿針呈巧，焚香列拜，稱之為“乞巧”。

今上命結彩樓於水殿前。簷下宮燈高懸，天上星河璀璨，池中秋水波粼粼，且又有宮人以黃蠟鑄為鳧雁、鴛鴦、魚、蓮荷之類，皆彩畫金縷，點燃頂端燈芯後置於池水中任其漂去，謂之“水上浮”，與滿穹星月相映趣。

公主先點了幾個水上浮，又拿起磨喝樂玩，嫌其中的孩兒裳不好看，遂對眾伴說：“我們給磨喝樂換幾吧，看誰做的最好看。”

伴們答應，各拿了一個磨喝樂，又紛紛取出羅帕、絹花等可用布片為這泥偶作裝飾。公主則命人從池中摘了朵荷花，自己拆了幾片花瓣，在那孩兒腰上圍了一圈，以帶係好，揚手給眾人看。皇後與幾位嬪在側，皆讚有巧思。

待到了乞巧時辰，公主拿起七孔針，不一會兒便穿好線。眾夫人又讚，卻一擺手，直言道：“這孔快有銅錢眼兒那麽大，線穿不過倒比穿過要難。”

聞者無不笑。乞巧用的針是特製的，並非平常用的針。針扁平，上有七孔，但針眼極大，雖乞巧需要引線從七孔中依序穿過，但對八九歲的孩來說相當容易。

待們皆穿好針，公主率眾焚香列拜於彩樓前。儀式結束，意猶未盡，問皇後：“孃孃，這就沒事做了麽？”

皇後含笑道：“昔日我在娘家時，還玩過一種遊戲。先許個願，然後拿一枚銅錢側立著，以指去彈，讓它轉。待其撲下，若正麵朝天，此心願即可實現。”

公主聽了立即說要試試，皇後遂讓人分一些銅錢給公主及眾。不料公主第一次便得了個負麵的。連聲道：“這次不算！”接著再試，但連試三次竟無一次是正麵朝上。

旁觀之人皆覺不祥，雖然臉上仍帶笑，但都有些尷尬。公主卻無不悅之，忽然站起來，跑到一旁的千枝燈前，取下一支宮燭，滴了幾滴蠟油在一枚銅錢的背麵，然後用另一枚的背麵與其相對上去，這樣兩枚粘合，左右都是正麵了。

得意地用此錢再試。纖指一彈，那厚厚的銅錢笨拙地轉，最後靜止後還保持著側立的狀態，竟未撲倒在地。

苗昭容見狀笑道：“這卻該算什麽呢？”

皇後看見，亦笑道：“真巧呢。我十八歲那年，也曾玩出過這樣的結果……不過那錢可隻是一枚。”

眾人好奇問：“那皇後許的是什麽願？可實現了？”

皇後卻不肯再說，默然低首，但角微揚。

苗昭容頓悟：“十八歲的姑娘能有什麽心願？當然是希嫁個如意郎君了。”

娘子們當即明白，皆含笑看皇後，惟公主還愣愣地問：“然後呢？”

“然後……”今上忽地開口，和目及皇後，微微一笑，“沒過多久，我即下旨，召你孃孃宮了。”

“原來如此。”公主拍手笑：“那是好兆頭了！”

眾娘子也笑而好。皇後淺笑著，頭卻越發低垂，並不敢再看家。

這年二十九歲，但這飛霞撲麵的神態卻似閨中，這般溫，大異於我往昔所見那冷靜淡定、含威不的中宮形象。

“徽，”今上於此時喚公主，將眾人注意力引回至公主上，“既有好兆頭，且說說你許了什麽願。”

“呀！”公主圓睜雙眼驚呼一聲，隨即又撅起了，很是懊惱：“剛才我完全忘記許願了。”

今上讓公主許願再試，苗昭容卻道：“這麽糊裏糊塗冒冒失失的，再試下去不定又生出什麽花樣，不如改玩別的罷。”

昭容大概是擔心公主再測出不祥之兆。今上聽了頷首同意，公主卻又犯愁：“但可玩的都已玩過了，還能做什麽呢？”

我看著仍在手裏的那對銅錢，忽想起歐修那句“堂上簸錢堂下走”，心中有一模糊的念頭倏地閃過。

“公主，”我欠向建議道，“不妨召董人來，簸錢為戲。”

公主明眸閃亮，笑道：“好啊，最近一直在準備梳頭的事，很久沒與我簸錢了……快過來。”

我答應，親自去找秋和。

秋和那時獨自立於水殿一側欄桿邊，凝視水中閉合的荷花蓓蕾，目脈脈，微銜笑意。

不知這檻外流水承載著何等賞心樂事，神思遊離於周遭宮闕盛景之外，我連喚三聲，才驚覺回首。像是被我窺破了什麽，赧低眉，聽了我轉告的話便匆匆趕到公主邊去。

彼時更深重，今上命眾娘子先回苑中歇息，再帶了皇後、苗昭容、公主及幾位姑娘殿，命於座下方設瑤席，以備孩們簸錢。

這次公主要求分組來玩，與秋和一組，另一組是範姑娘與周姑娘，綜合每組兩人績為最後結果。兩位姑娘不依，說秋和技藝最好，誰與同組必然取勝。公主也坦然承認，道：“我就是想贏呀。平日都是你們取勝，今日過節，你們好歹也放我一馬，讓我高高興興扳回一局吧！”

姑娘們既見這樣說，也就笑而應允，四個孩兒各據一方，開始簸錢。

簸錢聲悅耳如鈴，姑娘們笑語間於其中。把錢舞得最好看的自然還是秋和。每次拋接作皆如行雲流水，連對手都為好。我知道在這個遊戲中是絕對的主角，必將贏得旁觀者的特別關注。

我悄然觀今上，見他的確更關注秋和，即便錢不在手中，隻端然靜坐，他的目都未嚐移開。

留意到這個細節的並非隻有我。

教坊樂師於殿中簾幕之後奏樂助興，一曲既終，有侍過來問皇後以下該奏何曲目，但聽皇後指示道：“《江南》。”

我不舉目向，不想竟也在看我，目相，從容微笑，我低首欠，但覺自己這一副心腸已被看個通。

今上始終漫視秋和，似乎對皇後適才說的曲目名並未上心，直到樂聲響起，他才逐漸覺察，略略坐直，閑散笑容淡去，應是想起了歐修之事。

曲聲清婉，繞梁不絕，一直奏到第二疊。我隨這樂聲，於心中低歐修詞，待至末句“何況到如今”時，忽聞今上開口：“昭明。”

王昭明立即答應，肅立聽命。

“歐修的案子，你去監勘罷。”今上道。歎了歎氣，他又補充道：“可要勘查仔細了，別冤枉了誰。”

王昭明一凜，應已明白今上之意，忙跪下接旨，鄭重道：“臣必慎重監勘，不敢有辱君命。”

此夜簸錢，自然是公主與秋和大獲全勝。範姑娘與周姑娘要數籌碼給，卻而不，道：“爹爹會給我彩頭，你們不必出了。”

今上聞言笑道：“我可不給你。此番雖贏了，卻不是你的功勞。”

公主順勢為秋和請功：“沒錯，全靠秋和我才能取勝。那爹爹就多賞些東西給罷。”

今上頷首，溫言問秋和：“秋和，你想要什麽？”

秋和隻是低頭擺首，說：“公主肯屈尊與奴婢遊戲，於秋和已是莫大福分，豈敢再邀功請賞。”

“你跟玩，無異於做師傅，是在教技藝，有功豈可不祿。”今上道，也不再聽秋和推辭，轉顧皇後，微笑問：“咱們該賞什麽好？”

皇後亦笑道：“這師傅對公主一向盡心盡力，臣妾一時也想不到賞什麽好，就怕給的東西不喜歡。不如家讓說出自己的心願，家若能做到，就幫實現，如此可好？”

今上連聲道好，問秋和有何心願，秋和踟躇，最後還是輕聲道：“奴家暫未想到……”

“那我今日且給你這一承諾，”家說，“將來你想好了就告訴我，隻要我能做到，就助你達心願。”

秋和舉手加額，鄭重下拜謝恩。再次起時目中有微閃，恬靜神裏著幾分不張揚的喜悅。

我猜一定是有心願的。因獲皇帝的承諾，的未來開始有了一抹亮。

我很樂意看到這個結果。有希的人生總是快樂的，日後應該會過得開心些了。

到了八月，歐修的案子終於有了結果。在查看蘇安世與王昭明審案結論，再與宰執商議後，今上下旨，降歐修為知製誥、知滁州。與此同時，也降蘇安世為殿中丞、監泰州鹽稅，逐王昭明出京，監壽春縣酒稅。

不久後，審案經過傳至中：王昭明前往開封府獄，見蘇安世所勘案牘皆指歐修倫盜甥，即駭然道：“昭明在家左右，但見家無三日不說歐修。如今省判所勘，是為迎合宰相之意，異日家若不悅，昭明命必難保。”

蘇安世道此事既屬實，今上應不會怪罪，王昭明則問他歐修是否已認罪。蘇安世答說：“他拒不認罪，不如鍛煉。”

所謂“鍛煉”，是指嚴刑拷問，迫人認罪。王昭明連連搖頭，肅然道：“家令我監勘，是要我秉公理，以盡公道。‘鍛煉’？這是什麽話！”

蘇安世聞之大懼，不敢再論“盜甥”，但劾歐修用張氏資金買田產立戶之事。今上隨即以此罪名為歐修結案。賈昌朝等人自然不滿，無奈君意已決，無法改變，遂以蘇安世、王昭明審案不力為由，堅持要今上懲罰這二人。最後今上妥協，作了上述決定。

王昭明出宮那日，我立於西華門目送他。

長年折腰侍立，他的背已直不起來了，就這樣弓著緩步朝外，他數步一回頭，不時舉袖拭淚，意極淒惻。

待他走出門，沉重的宮門隨即徐徐闔攏，我才想起現在又到了門關閉的時候。舉首天，看頭上雲逐霞，昏飛過。如此良久，心亦隨那暗紅殘一點點沉了下去。